袁省梅
五朵下了客車,看了下手機,才十點。時間還早,她就不想去他那兒。印刷廠的人看見她,不定又要說他多少閑話。五朵就由著腳朝著熱鬧的超市去了,看見他愛吃的綠豆餅,買了兩包。又到廣場坐了一會兒,想著時間不早了,從包里掏摸出手機,果然是晌午了。站在印刷廠門口時,才覺出來輕松和歡喜。
他在印刷廠門房看門。年輕時,他們是一個學校里的民辦教師。他帶語文,她帶數(shù)學。那時,她喜歡畫畫,還專門從縣上的書店買過一本素描入門的書。他愛好哨笛,沒事了,嘴邊總是橫著一管竹笛,吹得滴溜溜的。是老漢住院時,在街上碰見他,才知道他也沒有轉(zhuǎn)成公辦,清退回去后,到印刷廠門房看門來了。印刷廠離醫(yī)院近,老漢想喝面湯了,她就來他的門房做一碗;想吃掛面了,也是到他的門房給老漢下一碗掛面。那時,他的老婆已經(jīng)歿了好幾年了。有一次,她問他還吹哨笛不?他吭吭地笑,笛子都不曉得扔哪兒了。她說:“買個耍嘛,你孤家寡人的,哨個笛,還能熱鬧些?!彼f:“沒那心情了?!眴査€畫畫?她也笑。
他正在門房里看電視,看她來了,呼嗵站了起來,問她:“月盡了?”從床下摸出個西瓜,放在案板上嚓嚓切了,端起一牙遞給她。她接了瓜,問他咋曉得是月盡。他說:“你只在月盡能出門嘛。”她伺候一對老夫妻,一月兩天假,她在月底休息。他把剩下的瓜往她跟前挪挪,說:“你愛吃沙瓜,這瓜沙,面?!彼龕鄢陨彻纤€記得。她的心頭像是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捂住了般舒服,吃一口瓜,看他一眼。
他說:“你慢慢吃,我到街上買碗羊湯,晌午咱吃羊湯面。”
她說不急。他二話不說,扭身出去了。她笑他急性子,門縫里看見他單薄的身影,連腳步都輕飄飄得沒有二兩力氣似的?;剡^頭來,突然覺出這小小的門房里有什么不對。
怎么說呢,從推開他的門,她就覺出來不一樣了,要說這小屋子里的東西呢,也沒有多啥少啥。本來就是巴掌大個屋子,靠墻放的還是那張單人床,床上鋪著白藍格子床單,又干凈又清爽。床頭順墻擺著的鐵皮柜子上,擺了個小案板和電磁爐,柜子前有個紙箱子,里面有菜刀,有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還有一把掛面半包方便面。門后的辦公桌上蹲著個小電視機。床對面的窗戶下,擺的還是單位的鐵皮柜子,兩節(jié),摞到了一起,正好跟窗臺平齊,以前常放著他的水瓶子和煙,現(xiàn)在,柜子上還是放著水瓶子和一盒紙煙,紙煙旁邊呢,多了兩樣?xùn)|西,是一面鏡子和一把梳子。
對了,就是這鏡子和梳子,讓五朵覺出了不一樣。
鏡框和梳子都是粉紅色,鮮嫩,簇新,明艷艷的。五朵掏出手絹擦擦手上的西瓜汁,走過去,伸出手。手在半空中卻停住了——梳子齒縫里夾著幾根頭發(fā),枯黃干硬的長發(fā)像是椽一樣橫在她眼前。一根,兩根,三根。五朵瞪著梳子,慢慢地把手縮了回去,心就撲通撲通亂跳開了,又失望,又羨慕。臉紅心跳地把眼睛從梳子上扯開,心里就生出一股子氣,懊惱,悔恨,啞然一笑,怪不得你著急忙慌地要出去,你給我說一聲啊。老漢死了一年后,她到縣上看他時,他說:“一個人的日子我知道,明里黑里,不容易哩,給娃娃女子說說,咱一起過吧?!?/p>
她心說,也不能怪他啊,咋能怪他呢,是你娃娃女子不同意,你該早勸人家找個老伴哩,人家一顆心熱切切地等了你好幾年,也算仁至義盡了。
五朵又看了一眼粉紅色的鏡子和梳子,黯然神傷地對自己說了聲走吧。五朵說,你不走還等啥呢?真的等著吃人家給你做羊湯面,還是等梳子的主人回來?
從印刷廠出來,走不了幾步,就是一個胡同,五朵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擔心他追攆過來似的,腳底下繞了一團風樣走得飛快。陽光把胡同的一面墻照得白亮,另一面墻呢,像是陷在了自己的心事里,黑影沉沉的,孤單,寂寞,寒涼如水。五朵走在陰涼里,白亮里照下她的半個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蹭著,走得又緩慢,又悵惘。
粉紅色的梳子。
粉紅色的鏡子。
咋會買個粉紅色的呢?五朵覺得太可笑了,用個嫩粉色的鏡子照,是照那一臉褶子呢,還是照那滿頭的枯發(fā)哩。她的嘴角扯扯,想笑,卻哭了起來。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