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更

滿更是個多面手的匠人，砌墻、盤梁、順瓦、拉大鋸、壘豬圈，他樣樣都拿得下。生產隊死頭老牛，不用去請屠夫，派人去把滿更找來，他手持刀具，瞬間從牛脖子劃拉到牛的水門那兒，隨之刀口往兩邊皮肉之間深掏時，就聽“?！！币宦暵暣囗?，不大點工夫，一張毛茸茸的牛皮，就被他給剝下來了。

接下來，給牛開膛、翻胃、倒小腸子，他都干得有板有眼。之前，生產隊請來屠夫宰殺騾馬時，他曾跟著人家打過下手。很快，他就學會了。

在鹽區(qū)，滿更屬于那種見什么就會什么的主兒。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織毛衣、打手套、補襪子，他看上兩眼，弄明白對方是正手扣兒，還是反手扣兒，隨后，他拾起針線來，就能飛快地幫人家織補了。鄉(xiāng)鄰的大媽們修鞋口、剪花樣子，手持剪刀思量半天都無從下手，他接過剪刀來，剪出的花朵能聞香，剪出的蝴蝶、大青螞蚱，好像是一松手就要飛走了似的。

滿更心靈手巧，只可惜他不識字，但他會造字。

新中國剛成立那會兒，西醫(yī)在鹽區(qū)盛行，家里人頭痛感冒了，他去藥鋪買來西藥片，醫(yī)生告訴他早中晚病人各吃多少片，他怕自己記不住“醫(yī)囑”，便在西藥片的紙包上，畫上初升的太陽，表示那是早晨要吃的藥物，而“太陽”旁邊的幾棵小樹苗，便是早晨所吃的藥物數(shù)量;晚上的藥物，他畫一個彎彎的月牙兒來做標記，而“月牙”旁邊的幾顆星星，就是晚上要服用的藥量數(shù)。

滿更腦子好用，凡事都難不住他。公私合營以后，他幾乎沒有到生產隊的大田里干過活，大隊部的門窗壞了，牛屋、場院里少把木锨或短個喂豬的水勺子啥的，他找塊木料來，斧頭、刨子地修修弄弄就行了。生產隊找個匠人來鑿石磨，他跟在旁邊搬磨盤;公社獸醫(yī)站請來個劁牛蛋的，他陪著人家吃小炒，即便是鄉(xiāng)間來個割生牛皮、拉繩索的，也少不了他忙前忙后地打下手。

有一年麥收時，生產隊從老河口那兒請來一對打鐵的父子。家家戶戶把割麥要用的鐮刀都收上來，準備淬火以后開鐮收麥子?？蔂t灶支好以后，鐵匠的兒子忽然感冒發(fā)燒，不能掄大錘了。

而鐵匠爐上的那活計，必須是師徒兩人配合來完成。情急之中，有人想到了滿更。

滿更沒玩過鐵匠爐上的營生，但他也很想試試。

鐵匠問他：“你干過石匠？”

滿更說：“干過。”

鐵匠說：“那好！”

鐵匠說：“這打鐵，如同石匠手中的錘子一樣，同樣是打點兒，只是你掄起大錘時，看準我手中的小錘墊在哪兒，你的大錘就落在哪兒?！?/p>

滿更說：“好?！?/p>

鐵匠說，等我小錘在鐵墩的耳朵上連續(xù)空擊兩下時，就是告訴你大錘可以暫時停下休息了。

滿更說：“懂了！”

接下來，鐵匠又在鐵墩子上，與滿更現(xiàn)場演示了“急急風”和“叮咣?！钡幕敬蚍?，滿更表示他懂了。

“急急風”很好打，大錘跟著小錘走就行。而且，小錘打得急，大錘跟著打得急，兩錘之間，如同兩只斗雞似的，對著炭火中鉗出的那塊血紅的鐵快速擊打;而“叮咣?！钡拇蚍?，多少帶點學問，其聲調是“叮咣叮，叮咣?！?，而看熱鬧的眾人笑罵那錘聲是——

你當鱉

當就當

滿更那“鱉”當?shù)檬仲u力，并很快掌握了“叮咣?！敝袔煾凳种行″N空打墩耳的技巧。但是，鐵匠在最后一道工序，即刀具打成以后準備淬火時，就不讓滿更上手了。滿更很想知道那個“激鐵成鋼”的奧秘，他為此問過鐵匠，鐵匠笑而不答。事后，滿更似乎也悟出一些道理。

第二年，再到麥收時，滿更跟生產隊長商量，干脆別去老河口請鐵匠父子了。滿更就地起灶，所打出的刀具，盡管沒有鐵匠父子所打的那樣光滑耐用，但也能勉強湊合，一家伙給生產隊節(jié)省了好多錢。

至此，莊稼人的活計，沒有哪一件能難住滿更了。

然而，過“糧食關”的那一年，滿更著實栽了一個大跟頭。

當時，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有道是“工人師傅七級工、八級工，不抵農民半壟蔥”，可見糧食緊缺到什么程度。其間，生產隊喂牛的瘸三，偷吃了喂豬的糠菜，把肚子吃脹了起來，用當今的說法，他那是便秘了，或是腸梗阻，屙不下屎來，用開塞露，或是倒灌肥皂水的辦法就可以解決。

可當時人們不懂那些，且瘸三脹肚的那天夜里，風雨交加，不便進城求醫(yī)，家人們用搟面杖順著瘸三的肚皮往下?lián){，半天也搟不出一個響屁來。無奈之下，有人建議去問滿更有沒有辦法。滿更跑來一看，瘸三的肚子脹得跟鼓似的，心想能把他肚子里面的氣體排出來就好了。隨之，滿更找來給牲畜們用的鋼針，往火上燒了燒，一針下去，正扎在瘸三的心臟上……

滿更為此蹲了“局子”，且背上了壞分子的罵名。

事后，有人提到滿更，都說他太能了！后面的話，大家就不說了。

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鹽河系列小說三部。其中，《鹽河人家》獲連云港市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第16屆中國微型小說一等獎、入圍“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風吹鄉(xiāng)間路》獲“花果山”文學獎;《忙年》獲“冰心圖書”獎;連續(xù)六屆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偷鹽》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結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