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亥時歸

孫迎雁

臘月廿八，風(fēng)舞雪花。

列車上，連過道里都塞滿了人。陳星身穿舊棉襖，頭戴針織帽，還是覺得有些發(fā)冷。他滿懷心事地在座位上發(fā)呆，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回家，還是不回家？

陳星看了一眼手中的火車票，上面寫著“徐州—信陽”。幾個月前，一個哥們兒離開時，把自己在信陽的住址告訴了他。哥們兒說：“外面不好混，需要幫忙的話，就來這里找我?！标愋菦]有作聲。哥們兒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誠懇地說：“我是說真的。我們這些人，出去就比人低一等，但在我那兒，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會有人看不起你。”陳星聽了有些心酸，默默地把地址背了下來。

昨天，他去勞務(wù)市場打探行情，立刻明白了那哥們兒所言非虛。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發(fā)亮的光頭和額頭上的刀疤，搞得他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從那里出來后，他直奔火車站買了車票，又在邊上的小商場買了頂帽子，仔細(xì)地把刀疤遮起來。

火車在漫天風(fēng)雪中慢吞吞地行進(jìn)。鄰座是一對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夫婦，那孩子約莫十歲光景，一會兒玩小火車，一會兒玩紙飛機(jī)，一刻也閑不下來。

“嗖”的一聲，紙飛機(jī)越過陳星的頭頂飛上了行李架。小男孩投來求助的目光。他起身站到座位上，從行李的縫隙中找出紙飛機(jī)遞給小男孩。

“謝謝叔叔?！毙∧泻⒄f。

他點了一下頭。

“叔叔，你要去哪里？”小男孩問。

“信陽?！彼t疑了一下說。

“我們也去信陽。你家是在信陽嗎？”

“不是。”

“那你為什么要去信陽？你過年不回家嗎？”小男孩拋出來一連串問題。

他有點心煩，沒有回答，閉上了眼睛。

“叔叔，你是哪里人？”小男孩繼續(xù)問。

陳星沉默著。

“別吵叔叔了，人家要休息?！焙⒆幽赣H說。

小男孩很不情愿地抿住了嘴巴。不一會兒，他又自顧自玩起了溜溜球。

陳星繼續(xù)想著心事。信陽，那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想象中的歸宿。他曾隱隱約約地聽哥們兒講起在信陽的經(jīng)歷。他們有很多人住在一起，通過內(nèi)部渠道獲得了一些重要的投資信息，因此想多拉一些人入股。憑著過去混江湖的經(jīng)驗，他覺得這多半是傳銷。但他還是打算去看一下，萬一不是呢？眼下，他太需要一個容身的地方了，讓他不至于在大年三十晚上流落街頭。

當(dāng)然，現(xiàn)在還來得及補(bǔ)票，直接回在孝感的老家。但是，他不確定父親是否會接納他，畢竟自己犯事進(jìn)了班房，給當(dāng)村支書的父親丟臉了。這么多年來，都是姐姐陪著母親去徐州看他，父親一次也沒去過。雖然他洗心革面，還自學(xué)獲得了中文本科文憑，但昨天的經(jīng)歷讓他認(rèn)清了現(xiàn)實。

“叔叔，能幫我撿一下溜溜球嗎？”小男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彎腰去座位底下查看。就在這時，“咣當(dāng)”一聲，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頭頂沿著帽子流了下來。

是牛奶打翻了！孩子母親遞過來一疊紙巾， 陳星本能地摘下帽子去接。照面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她愣了一下，手有點發(fā)抖。

他垂了眼接過紙巾，默默地擦著頭。大家都不說話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咦，叔叔你頭上怎么有個疤？是不是小時候打架把頭打破了？”小男孩指著自己的額頭問。

“是、是。”他看到孩子母親投來歉意的目光。

“上學(xué)期我和班上的小虎打架，還把手臂抓破了，也有個疤?！毙∧泻⑥哿艘幌滦渥樱冻龅陌毯?，“不過現(xiàn)在快好了。”

“嗯。”

“后來我們被老師狠狠批評了一頓，說同學(xué)之間不要打這么兇?！?/p>

“是啊，受傷了就不好了?！彼肫鹉莻€被自己砍了好幾刀的小年輕，下意識地摸了下額頭上的刀疤。

“后來我們就不打架了。老師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學(xué)生?！?/p>

“是要知錯能改?！彼卣f。

“我把你的帽子打濕了，天氣那么冷，你會著涼的。真是對不起?！毙∧泻⒚X袋說。

他有些感動，露出了笑容，安慰小男孩說不要緊的。

“媽媽，我們還有帽子嗎？”小男孩轉(zhuǎn)過頭去問母親。她看了邊上的丈夫一眼，從包里拿出了一頂深灰色的針織帽。

“這個是新的，本來是孩子他爸自留的，就當(dāng)賠禮了?！?/p>

“這、不、不，沒事，不用在意?！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爸爸有好幾個帽子呢?！毙∧泻衙弊尤剿麘牙?。

孩子父親笑著對他說：“拿著吧，我們是做小商品批發(fā)的，成本價拿的。外面很冷，真感冒了，我們會過意不去的?！?/p>

他揉了揉眼睛，把新帽子戴到頭上。

火車?yán)^續(xù)行駛著，前面就將到信陽站。

他想，等會兒就去找乘務(wù)員，補(bǔ)個票到孝感?！俺綍r出門亥時歸，剛剛好。”他看著窗外飛舞的雪花，覺得身上開始暖和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