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他們說“宅”。我不說。我比“宅”還要詩意,還要有遠意。我是幽居。
我像蟬一樣幽居。
是啊,是一只臥在泥土深處的蟬,一臥多年,柔軟而濕潤。是一只苦蟬嗎?
初夏,去外婆家,去童年常常玩耍的池塘邊。池塘中間有蒼蒼蘆葦,風情搖曳似《詩經(jīng)》年代。岸邊的沙地上生長綠葉紫蘇,成片成片。那些紫蘇像過往歲月,散發(fā)著一種神秘而微苦的味道。我曾經(jīng)在那樣的沙地上挖過許多次蟬,那樣的蟬??!身子透明而白皙,像個嬰兒。
可是,如今我已長大,當我再次聽著池塘邊桑樹上的蟬鳴,想著那些幽居于泥土深處的蟬兒,禁不住潸然。
是把玩終日,涕淚忽至。
那樣的蟬,是多年后的自己啊!是處于幽居狀態(tài)的一個女子。
蟬在幽居,是獨自在泥土里,自己抱緊自己。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黑暗,只有泥土。繁花千里,長河浩蕩,那些大地之上的風景,一只幽居的蟬永遠不會知道。
是幽居啊。她懷著疼痛的相思,懷著對綠色枝葉的相思,懷著對陽光的相思,在泥土里獨自生長。
一只幽居的蟬,孤獨那么長,而可以放聲歌唱的時光,那么短。
盛夏時節(jié),一個人坐在陽臺邊聽蟬鳴,聽得心仿佛杜鵑啼血,片片嫣紅。
你聽??!知——知——
那么悠長的聲線,有金屬的質感,好像是在鋸著什么。鋸陽光,鋸綠色,鋸天空,鋸生命。越鋸越短,越鋸越薄,越鋸越黯然。
知——知——
那不是風花雪月的吟哦,那是生命苦澀深長的嘯歌。在幽暗的地底困守了那么久,兩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可是,當她用盡整個生命的力量爬出泥土與腐葉,在露水與陽光里放縱嘯歌,只有一季。只有一季?。∧敲炊?!那么無情!
所以,我聽那蟬鳴,分明就是裂帛之聲。
那高枝上短暫的生命,因為曾經(jīng)漫長的幽居,越發(fā)呈現(xiàn)出絲帛一般的華美與珍稀。可是,這帛是被時間的美人在一條一條地撕:知——知——撕得秋風也涼了,它的生命便走到了終點。
也許,正因為太短,所以蟬不用嗓子來嘯歌,而是用整個身體。它用腹部的鼓膜來振動發(fā)出聲音,來求偶,來歡聚,來闡釋恐懼和悲傷。她是用整個身體來表達內(nèi)心。那么用力,不計后果,不問退路,不留余地。
這樣的表達,太隆重,以至擔心,小小的軀體怎么承擔得起?
看過作家路遙的一張照片。那時,他為了寫《平凡的世界》,一個人住到一個小縣城的招待所里,夜以繼日地寫,寫得不見陽光,寫得像只幽居的病蟬。那張照片里,他頭發(fā)長而顯亂,半片陽光從樓頂上斜照下來,照在他的臉上,滿臉的疲憊和憂郁。看了真讓人心疼??戳?,讓我仿佛看見,我的身體里也住著那樣的一只辛苦的蟬,在努力地攀爬向上。黑暗中,還沒有生出翅膀,還只能靠那幾只細軟的腳來劃開泥土,劃開蒙昧,向上,向上。然后登上高枝,剎那華彩。
路遙寫完《平凡的世界》,只過了四年,便因病去世?!镀椒驳氖澜纭氛樟亮怂埠母闪怂?。去世時,才43歲,一個男人寫作的黃金時代才開始,可是他已經(jīng)走完了他的一生。
如果生命的華美是這樣短暫而疼痛,我寧愿永在地底,永遠幽居下去。我愿意放棄羽化生翅,放棄獨居高枝、餐風飲露。愿意放棄奢華與光芒,放棄喧鬧和虛榮,做一個幽居在俗世的女子,誰都不認識我,除了親人和寥寥的幾個老友。
我知道,許多時候,我只是一只幽居的蟬。
我的生活,簡之又簡。是過濾,過濾,只做幾件簡單的事情。一年的時間,只耗在幾件簡單的事上。養(yǎng)花種菜,寫字旅行。愛人,和愛己。我收斂了所有曾經(jīng)的疏狂,安身低眉在煙火紅塵里,做一個尋常的女子。尋常又尋常,斂了光芒和尖銳的刺。
舒展一些,灑然一些,輕盈一些。做這樣一只幽居的蟬,即使,我有清哀,有黯然,有未語淚先流的剎那心酸和動情。即使,我幽居在這樣的一段光陰里,偶爾,還心有不甘。但,我愿意幽居下去,漫漫不問期。
像王維和陶淵明那樣幽居。他們幽居山林,幽居田園,我呀,幽居世俗紅塵。
某日,忽然心血來潮,想在江邊買所房子,老了可以在高樓上看潮聽風,一個人喝茶。
幽居高樓,俯看滾滾紅塵。
于是,忙忙抽空去樓盤看,靠近市中心的一律不看,只找面朝大江的。簽上合同的那一刻,閉目悠然,仿佛已經(jīng)采菊東籬下地過起古意的幽居生活。
其實,是已經(jīng)相當幽居了。不像從前那么愛逛商場了,買小家電,置衣服,基本都是坐在家里上網(wǎng)搞定。甚至連實體書店也不大去,每買書,開出一列書單,基本都是讓家人上京東網(wǎng)去買。
也不再喜歡去趕人多熱鬧的場子,能避總是盡所能地避。過日子,過得像落花一樣閑,落花一樣靜。約朋友,喝茶聊天,通常都是只約一兩個人,涓涓溪流地消磨時光。三五個人,就覺得承受不了。
最好的朋友,已然是書本。享受閱讀帶來的充實和內(nèi)心的篤定。愿意終身做一只幽居在書香里的蟬,哪怕不發(fā)聲。
也不再長街短巷地去尋找某一個人,或者跟他去郊外登古塔看日落。也放下了,也看開了那些濃情蜜意。最簡潔的愛情,是讓一個人,幽居內(nèi)心,像一條冬眠的蛇,永不翻身,永不醒來,一直地幽居下去。
據(jù)說北美洲有種十七年蟬,它會在黑暗地底蟄伏幽居十七年,然后出土羽化,生出翅膀,爬上高枝嘯歌,雌雄交配,然后雙雙先后死去。在昆蟲的世界里,那真是漫長的幽居。
我愿意做這樣的一只十七年蟬,我愿意漫漫幽居,不怕孤獨,不奢求絢麗的高枝。
[怦然心動]
一只臥在泥土深處的蟬,一臥多年,懷著對夏日疼痛的相思,懷著對綠葉無盡的相思,懷著對陽光深情的相思,獨自生長。幽暗的時光是孤獨的,只能自己抱緊自己,四周沒有光,沒有聲音,在無盡的黑暗里盡力承受,盡力生長。繁花千里,長河浩蕩,那些大地之上的美好風景,彼時這只幽居的蟬還無法知道,甚至還不能想象。
對于蟬來說,最幸福的時刻便是跨出黑暗,攀上枝頭,于那陽光絢爛處大聲鳴叫的時刻,對于黑暗里漫長的等待來講,一聲聲“知——知——”,是苦澀生命里那深長的嘯歌,在幽暗的地底困守了那么久,不就是為了此時的酣暢鳴叫嗎?生命的意義似乎只為等待這一刻。
“所有的苦難都是白白承受的嗎?它只會使你偉大!”這是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引用過的話,也是他本人一生的寫照。那像蟬一樣漫長而黑暗的幽居過程,其中所有的堅持和磨煉,都是為了完成精神上的充實和超拔。這種生命,雖然孤獨,卻獨立、偉岸,讓人肅然起敬。所以,作者才愿意做這樣的一只蟬,內(nèi)心篤定,不懼孤獨,不求絢麗,于心靈的一隅堅守美好的精神世界。
【文題延伸】堅守;不懼孤獨;向往美好……(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