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H.基廷 宋思 劉穎譯
一
在倫敦,有些場所不是每個人都能自由出入的。然而,有個地方可以說再神圣不過了,但克萊格夫人,一個普通的清潔工,卻是那兒的???。
那就是大英博物館圖書館的閱覽室。要知道,大英博物館(THE BRITISH MUSEUM)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綜合性博物館。其中央的圓形閱覽室久負盛名,馬克思的《資本論》就誕生于此。通常情況下,只有部分學者得以獲準進入其中。因為工作原因,克萊格夫人也會不時地光顧這里。這一點,毫無疑問。
當然,在閱覽室的正常開放時間里,讀者們個個埋頭于書堆中,這時的克萊格夫人難得有機會在里面逗留的。閱覽室藏書甚豐。按法律規(guī)定,在整個英國,不管是哪兒出版的一本書、一期雜志,甚至是一個小冊子,都必須給這里寄送樣書以留存。
每天的一大早,閱覽室開放之前,克萊格夫人都要來這里擦地板。在巨型玻璃穹頂之下,圓形大廳里肅穆、寧靜的氣氛,是她非常喜歡的。她也喜歡環(huán)形排放的書架上散發(fā)出皮革味的書卷,如《國家圖書館藏書總目》《累計圖書索引》《全英期刊索引》《國家赦免令匯編》《世界大事年鑒》,霍爾斯伯里的《英國法律大全》《問題和解答》,以及保存完整的《紳士》雜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它是英國第一本現(xiàn)代意義上的通俗雜志,創(chuàng)刊于1731年),等等。她還喜歡目睹那些學識淵博之士九點半以后魚貫而入的情景。
克萊格夫人注意到,這些人其實大多其貌不揚,走起路來常??s肩耷背;進門后一連幾個小時把頭埋在桌上的書堆里,似乎他們的身子只適合坐,根本不適合昂首闊步或翩翩起舞。但是,克萊格夫人也注意到,這些人眼睛里普遍帶有一種神采,在鏡片后面閃爍著,透出對工作的熱愛,對學術(shù)的純粹的激情。她雖然不怎么閱讀,但對這些人充滿了仰慕之情。
這倒不是說,對這里遇見的每個人她都喜歡。她的主要職責就是在閱覽室開放之前清潔地板,然后看管不對公眾開放的部分場所。此外,她還需要關(guān)照那些持有閱讀證的有幸之士。在她看來,有些人屬于另類。盡管他們也很勤奮,但一眼看上去就不像真正的學者,不是全身心求知問學之人。暗地里,克萊格夫人把他們稱為“禍水”。這些人大多顯得比較年輕,盡管實際年齡并非如此。如果問及克萊格夫人對此究竟是如何識別的,還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也許就因為他們總是行色匆匆的緣故吧。遞交索書單時,他們就會風風火火來到這車輪形閱覽室的中心區(qū)域,排在最前面。接下來,就是在三百九十張蓋著藍色桌布的桌子里占據(jù)最靠近自己常用參考書的那張。閉館時間一到,他們也會搶先到臺前把圖書交還管理員。之所以稱其為“禍水”,是因為克萊格夫人覺得他們破壞了閱覽室里舒緩、寧靜、專注的氛圍。這就像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突然被人隨手扔下了一個壓扁了的鮮艷的可樂罐,實在大煞風景。
有一次,她仰慕的一位先生——當然不屬于她說的“禍水”之列——邁著四方步去吃午飯。她偶然聽到老先生在吟誦名人(蒲伯,ALEXANDER POPE)的詩句:
學識淺薄,危險之至。
淺嘗輒止,
怎知詩泉之甘甜?
克萊格夫人常常納悶,這“詩泉”到底是什么鬼東西?可有一點她非常贊同,她從骨子里相信,“學識淺薄”的確是“危險之至”的。她相信,那些“學識淺薄”的“禍水”將會在什么地方對什么人構(gòu)成威脅。
不久后發(fā)生的一件事,為她的觀點提供了佐證。
二
那天剛開始的時候,并無反常,只有一件事情顯得有些古怪??巳R格夫人一直站在富麗堂皇的博物館內(nèi)庭的閱覽室入口處,跟朋友聊天。朋友負責看門,檢查閱讀證。這會兒比較輕松了,開館后的首次人流高峰過去了。
邁克爾·約翰先生在倫敦生活時間不短了,但依然操著一口地道的蘇格蘭方言,這會兒很樂意聊上兩句。他們剛剛談到“禍水”這個話題。當然,這一雅稱只有克萊格夫人使用。如果說對這間閱覽室新老讀者,包括長期讀者和臨時讀者面孔的觀察也算一門學問,約翰先生就該是一個大學者了。他也覺得,一眼就能看出來,有的人根本就不像學者。
就在這時,一個老者緩緩來到了入口處。
克萊格夫人覺得,這個人的年齡恐怕大得難以想象了。他身材矮小,腰佝僂著,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天已經(jīng)很熱了,他還穿了一件肥大的外套,就像烏龜身上的殼。他細長的脖子上圍著羊毛圍巾,腦袋上稀疏的白發(fā)凌亂不堪。透過架在鼻梁上的鏡片,他在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著。
這時,約翰先生上前一步,操著低沉的蘇格蘭口音,彬彬有禮地請老人出示閱讀證。
“閱讀證?”老先生略微一怔,好像是許久以前聽說過的東西了,“哦,好的,我應該有的。我第一次來圖書館時,辦過閱讀證的。那是在1899年。應該是這樣。不是1899年,就是1898年。記不清了。”
約翰先生大吃一驚,朝克萊格夫人飛速瞥了一眼。難道他真的在說自己首次來閱覽室是1899年,甚至1898年?那可是八十年前的事了!那可能嗎?
望著老人圍著圍巾的細長脖子上長滿魚鱗狀老年斑的干癟腦袋,克萊格夫人心里在想,這有可能,完全有可能。這也就是說,老人差不多一百歲了。如果他足夠聰明,十八九歲就有資格來閱覽室了,年齡可能會小一些。即便如此,離一百歲也差不了幾個月的。從外貌來看,他也像一個百歲老人。怎么看都像。
“您帶閱讀證了嗎,先生?”擔心老人耳背,約翰先生特意提高了嗓門。
“你是問我是否隨身帶著了嗎?現(xiàn)在就要檢查嗎?應該帶了的,我想是這樣的,但記不清放哪兒了??赡愀蓡嵋@么問?”
約翰先生聽了,極為驚訝,但他不動聲色?!拔覀儸F(xiàn)在需要檢查閱讀證,先生?!彼f,“閱讀室有規(guī)定,已經(jīng)執(zhí)行很多年了,先生。”
“哦,哦,我明白了。有些沒證的家伙想混進來,是嗎?”
“大致是這樣吧,先生。另外,還得提防小偷,先生。很抱歉,我必須這么說。”
“小偷?這里也有小偷?什么世道,學者和紳士竟然會偷圖書館里的東西?”
“嗯,不像話,先生。實在太不像話了。不過,恐怕我得看看您的閱讀證?!?/p>
“哦,當然可以?!闭f著,老先生顫巍巍地抬起他戴著灰色羊毛手套的手,慢吞吞地取下另一只手套來。然后,他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我?guī)湍弥痔?,好嗎,先生?”約翰先生問道。
“哦,哦,好的。你太好心了?!?/p>
約翰先生接過那只手套。他發(fā)現(xiàn),指尖部分精心織補過。那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隨后,老先生把手伸進外套里面。
這時,他們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咔噠”“咔噠”的聲音,跟卡拉什尼科夫步槍發(fā)出的聲音有些相似。
那是一個讀者發(fā)出來的。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要進閱覽室,就故意不停地咳嗽,以引起大家注意。
克萊格夫人飛快瞥了他一眼,很快斷定他屬于自己所說的“禍水”之列——僅僅因為不能馬上去到閱覽室看書,便心懷不滿。
“請稍等片刻,迪普頓·馬丁先生?!睂ψx者的面孔,約翰先生記得很清楚。
這位叫迪普頓·馬丁的先生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胖乎乎的臉龐略顯蒼白,淺色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到這里來的大多數(shù)讀者衣著隨便,他卻穿著筆挺的淺藍色獵裝,里面穿了一件寬松的藍白條紋襯衫。他強忍住怒火,看了約翰先生一眼,卻也無可奈何。只有一個狹窄的入口通往閱覽室,他無法從老先生身旁擠過去。
老先生的手在口袋里哆哆嗦嗦摸了好半天,才拿出一個磨得發(fā)亮了的皮夾來。他顫抖的手指試圖從皮夾里取出一張小卡片,但另一只手上的手套明顯有些礙事。卡片原本可能是白色的,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jīng)變成灰色了。
“我可以效勞嗎,先生?”約翰先生問道。
這時,迪普頓·馬丁先生在后面發(fā)出了表示厭惡的哼哼聲。
“你太好了。”老先生說著,遞過來錢夾。
約翰先生接過去,利落地取出了卡片,掃了一眼?!笆俏譅柼亍じ窭樟窒壬?。謝謝?!眲傄芽ㄆ呕劐X夾,突然又停了下來,仔細打量了一番?!胺浅1福壬?,您的證件過期了。看樣子,好久沒有更換了。你這證件還是——”這時,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換了一個肯定的口氣說,“還是1943年的?!?/p>
“是的。”格拉普林先生說,“你說得對。我最后一次使用它,是在換證后一年左右的時間。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結(jié)束,希特勒那家伙快要完蛋了。這些,你都知道的。從那以后,我不再當編輯了,牛津大學圖書館的藏書足夠我用了。可就在昨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來這里查閱一下伯得林·桑德的一部小說。它原先是禁書,牛津圖書館沒有。我覺得,我還是來這兒查閱的好?!?/p>
“的確如此,先生?!奔s翰先生肯定地說,“不過,您恐怕需要更換新的證件了。換證辦公室就在大門旁邊,先生,就在您的右側(cè)?!?/p>
“啊,好的。謝謝,謝謝?!崩先送侠_步,朝那兒走去。他的步子比烏龜快不了多少,模樣確實跟烏龜也有幾分相似。
“該您出示閱讀證了,馬丁先生!”看上去,約翰先生的心情并未受到影響。
“哦,噢—噢,閱讀證,是嗎?好的,在這兒?!鄙泶┇C裝的年輕人馬丁似乎不像平時,全無平時的冒失了。
對此,克萊格夫人有些不解。這一次,她的好奇心真的得到滿足了。
跟往常不同,馬丁沒有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閱覽室,好去搶占有利位置,反倒待在原處不動,破天荒地跟約翰先生聊起大天來了。在克萊格夫人看來,只能這么形容,其他說法都不合適。
“知道他是誰嗎?”他問管理員。
“是格拉普林先生?!?/p>
“對了??蛇@人很不簡單,他就是沃爾特·格拉普林教授。你應該聽說過,他就是《牛津十九世紀法語詞典》的主編。那可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之一。我還以為他死了好多年了呢。要知道,那部詞典是1945年出版的。當時,他就一大把年紀了。詞典一出版,他就辭職了。這老頭兒肯定快上百歲了?!?/p>
“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先生?!奔s翰先生的話里,透出了應有的敬畏,“的確了不起。”
沒想到,馬丁先生聽了,大笑起來。
這讓人頗覺意外。
在克萊格夫人的印象中,“禍水”們一向不會這么放聲大笑的??磥恚裉熳⒍〞胁簧僖庀氩坏降氖虑榘l(fā)生了。
“你們肯定會說沃爾特·格拉普林教授很了不起?!瘪R丁先生說,“但在他弟弟面前,他就簡直不值一提了。”
“真的嗎?那小沃爾特·格拉普林先生一定是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是的。是的。他是詩人,你可知道?”
約翰先生搖了搖頭:“我對你說的那些詩人不太感興趣,先生?!?/p>
“是嗎?我原以為,所有人都聽說過莫里斯·格拉普林先生呢。無論如何,除了魯佩特·布魯克,他大概就是1914年至1918年這場戰(zhàn)爭期間最優(yōu)秀的詩人了?!?/p>
“真的嗎,先生?這倒是很有趣??!”
“當然了。”馬丁先生的口吻還略帶嘲諷,“關(guān)于莫里斯·格拉普林,最有趣的事情還不是詩歌。很多人早就忘了,有的人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其實不僅寫詩,學問也做得很好的。他是個語言學家,延續(xù)了他們家族的傳統(tǒng),也可以說是步了他哥哥的后塵。你不可能知道的,要是他還活著,肯定會比他哥哥強多了。如果他在這一領(lǐng)域的發(fā)現(xiàn)——算了,不說也罷,你不懂這些的?!?/p>
“他去世很早?”約翰先生問。
“去世?”馬丁先生大聲道,“怎么這么說?他是被人謀殺的。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伙計?”
“我還真是不知道,先生?!奔s翰先生說。他好像在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難當。
克萊格夫人從不會貿(mào)然跟讀者搭話的,這時卻突然走上前去,為朋友解圍?!瓣P(guān)于他搞語言學什么的,你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克萊格夫人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馬丁先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蛟S,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系著花圍裙、頭戴紅色扁帽的女人會以這種口氣跟他說話?!皩嶋H上,”他冷冷地說道,“我也是做這方面的研究的。還在讀本科時,我就有幸承擔了為曼德維爾圖書館重新編目的任務。1914年至1918年的那場戰(zhàn)爭爆發(fā)前,正是莫里斯·格拉普林先生放棄了這份工作。因此,我自然對他就有所了解了。沒準我知道的比這個領(lǐng)域的其他人都多?!闭f完,他馬上轉(zhuǎn)過身去,走進了閱覽室,都沒顧得上向約翰先生出示閱讀證。
不過,約翰先生對此無動于衷。他只是搖了搖頭,滿臉都是驚訝。“我的天啊!”他感嘆道,“真正的學者見識就是豐富,實在讓人吃驚。”
克萊格夫人對此嗤之以鼻:“真正的學者?”
“啊,聽我說,克萊格夫人!聽說這個家伙很有前途。幾天前,一個先生告訴我,下個月的一份學術(shù)雜志將刊登他的一篇文章,肯定會在學術(shù)界引發(fā)轟動效應。這家伙會因此一舉成名。知道嗎,大家都無法理解他的論文。在他的那個圈子,他將成為重要人物?!?/p>
“也許吧?!笨巳R格夫人一點也不為所動,“不過,我們之所以知道莫里斯·格拉普林,全是因為有人碰巧在他為了國家戰(zhàn)死前工作過的地方謀了份差事。我覺得,這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保ㄎ赐甏m(xù))
(責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