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純榮
重逢:上碼頭
一片榕樹葉,在水霧簇擁中,閃爍著晨曦的鮮亮。
可是時光書寫的一頁信箋?
從白衣河吹過來的風,有夜?jié)O的味道,亦有過渡者來去匆匆的風塵。
我相信,一千年以前,有人在這里等過我。
她眉目含黛、素手纖纖,身影宛若婀娜柳楊。
濤聲不時從她的發(fā)梢滑落,在微微起伏的心跳中,蕩開幽秘而羞怯的漣漪。
我相信,青春如詩,江山如畫。
槳聲從對岸傳來,運送著白駒過隙。
一些人的背影、面容,迎來送往,終究消融于光陰深重的河面。
其實,無所謂遠去或歸來。
柳州城內(nèi),院墻高聳;巴河上下,楊柳青青。
龍翔山下的水碼頭,青石梯寬闊而穩(wěn)重。
布衣,商賈,達官,學士……
湖廣填川來的遠遷戶,下游渝州來的袍哥幫,四方集散于此的貨販子,優(yōu)哉游哉的鹽稅官,趕溜溜場的本地人……
步履不停,流年依稀。
輪換多次的墨綠苔印,真的像史冊翻閱過后愈見粗糲的毛邊。
上碼頭。初秋。
欸乃聲零碎。那水波一如往昔,蕩漾著滿目青山。
等候千年的女子,選擇這個時刻與我重逢?;蛘哒f,我趕了一千年的長路,只是為了在這里與她相見。
從絡繹不絕的市井背影中,將自己剝離出來。
我倆華衣彩帶,依舊翩翩少年。
邂逅:古鎮(zhèn)之夜
夜色如水,一點點洇散開來。
萬物被漸次淹沒。
此時,在白衣古鎮(zhèn):
誰能解讀古戲臺浸泡經(jīng)年的情緒?誰能將風火墻的言辭與緘默區(qū)分?
一縷縷茶香,裊裊婷婷地,從木格窗縫浮游而出。
接上無邊夜色,喚醒味覺中不安分的某根神經(jīng)。
街沿上,店鋪幌子隨風搖擺。一排排醒著的紅燈籠,翻找出徹夜不眠的臨江客?!?/p>
趕永睦縣的歇腳人,沾滿草鞋的黃泥巴,還在水分揮發(fā)的途中。
從三匯碼頭返航的船老大,卸下滿艙貨物。喝上一口老蔭茶,點燃一桿竹煙鍋,繼續(xù)將苦難深重的咳嗽分解。
放下打杵的背老二,打川牌,聽川劇,或者陷入說書人的龍門陣。
從漢中來的貨郎,反復打探河道與行情,算計著下一趟生意。
有粗重鼾聲破窗而出。木床上的沉沉睡意,化不開濃縮著陽光味道的一灘汗?jié)n。
據(jù)說,在夜的縱深處:
那些喧鬧聲有多熱烈,肉身撐持的生活壓力就有多繁重。
子時,有竹梆子敲響,更聲沿著街巷擴散開去。
懸在龍翔山頂?shù)拿髟?,自秦漢以遠而來,像一句古老而清亮的回聲。
毫無睡意,去古鎮(zhèn)走走。
一路上,與不同年代的諸多面容邂逅——
清風,明月,宗祠,牌坊,古井,紅墻,詩賦……或輕靈素雅,或肅穆莊重,或敞亮直白,或深刻雋永。
歲月的精巧與厚度,就這樣真實呈現(xiàn),給每一道內(nèi)心植下根系。
一塊塊青石板,接納了我的到來。
屋檐下的紅燈籠,將我的倦怠撫慰。
上過油漆的木板墻,遮不住一座古鎮(zhèn)淬煉千年的詩書滿腹。
再前行幾步,我將遭遇一條深巷不老的風華,觸及吳翰林才思的寬遠。
夜色如水,寵辱不驚。
恍惚間,誰送我走上漢中大道,指出一條博取功名的前程?
是的。在今夜,我就是那位趕考的舉人。
觸摸:吳氏宗祠
隱身于柳州城或永睦縣的史志里。
一脈墨香,歷經(jīng)三百多年的執(zhí)著書寫,筆鋒沉穩(wěn),歷久彌新。
時有瓦檐高翹,直刺藍天。
——或許,這是歷史刻意留下來的,一些記憶的破綻。
樓閣,亭臺,石刻,浮雕。
冷對歲月,傲視蒼茫。
當霞光萬丈,它們也能從經(jīng)年的沉浮與隱忍中,提煉出一小段的輝煌與驕傲。
無愧于天地人間的,最是東北方的石牌坊,深深鐫刻下吳太母的貞節(jié)與大義。
于是,時間在這里交匯。
當它把第一束晨光接納并散布開來,古鎮(zhèn)的每一個日子,便充彌著養(yǎng)分富足的內(nèi)涵和意義。
紅墻鋪展:一行質(zhì)地堅實的長句子,撐掩古今。
諱莫如深的院墻內(nèi),藏下多少遺世孤立的追問?
徜徉于長廊深巷。細細聆聽:
詩文雅句。畫棟雕梁。地形風水……
古人的謀篇布局,真的是玄機重重、妙不可言啊——
依鐘嘉山,朝白衣河。
登臨龍翔山頂?shù)目俏那?,將斗字最后的筆畫落腳于此,融入孝悌自勵的吳氏家風,完美生成一部文運昌盛、薪火相傳的醒世秘籍。
古戲臺上,樂音婉轉,老調(diào)新曲每天都在吹奏。
一部勵志的家族史,配得上這動人的音符、絕美的辭章。
與方磚青瓦、檁梁柱礎相伴的,是諄諄訓誡、瑯瑯誦讀,以及放不下的戚戚蒼生。
在日月朗照的今天,這些彌足珍貴的“活化石”并未失散。穿越經(jīng)年的紋理,一直閃耀著民間智慧的光芒。
我久久地站立。
我要用心去觸摸,悟不透而又用不盡的那道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