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1977年恢復高考,我現(xiàn)在大概是個小裁縫——費家第三代裁縫。
我在家行四,大姐和哥中學畢業(yè)分配了工作,二姐去了農(nóng)場,按當時的政策,輪到我肯定下鄉(xiāng),或去農(nóng)場,或回老家鄉(xiāng)下插隊。母親每念叨起,常說:“就待在家,跟你爺做裁縫?!保亦l(xiāng)無錫管父親叫爺)父親顯然也是這意思。他的手藝傳自祖父,祖父在上海學成后回無錫開了店。父親的手藝那時在無錫城是響當當?shù)?,自然也想往下傳?/p>
做新聞后,第一次聽到“好的開頭就等于報道成功了一半”這句話時,禁不住地,我便想起了一樁舊事。這報道的開頭,可不就是文章的臉么?事實上,其重要性可能更高——開頭漂亮與否,直接決定讀者對這篇報道讀或者不讀。
“如果寫好了導語,你就已經(jīng)完成了90%的報道任務。確定導語是一場戰(zhàn)斗?!庇行侣勥_人如是說。
“鳳頭、豬肚、豹尾”,從古到今,說起文章開頭、結(jié)尾之重要,精辟莫過此言。而新聞報道之開頭尤其重要,這一點,我也是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的。
1993年11月13日,我寫的通訊《新體制的威力——廣州抽水蓄能電站建設改革記事》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出,電力部反饋,說主管水電的副部長汪恕誠不大滿意。問題有點嚴重。我們趕緊商請汪副部長安排時間,當面聽取批評。
汪恕誠副部長一頭華發(fā),清癯儒雅,十分坦誠,一開口,便讓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汪副部長對稿子總體是滿意的,不滿意的是稿件開頭,覺得氣勢不夠。
這篇通訊的開頭是這樣的:
1993年8月2日,廣州從化縣呂田鎮(zhèn)。國務院副總理鄒家華親自按下廣州抽水蓄能電站一號機組的電鈕,瞬間,高達535米的強勁水頭沖動巨大的抽水蓄能機組……
就在5年前,崇山峻嶺中的南昆山還林海莽莽人跡罕至。1988年9月26日,曾在魯布革水電站建設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水電十四局,人拉肩扛運來機器,向沉睡千年的南昆山宣讀了“開工令”。
僅僅4年7個月,今年4月首臺機組即告并網(wǎng)發(fā)電調(diào)試。
這是我國第一座抽水蓄能電站。環(huán)顧世界各國同類同等規(guī)模電站,美國的康斯巴蒂、霍爾木斯,英國的迪諾威克,法國的大屋,意大利的普列森扎諾和日本的新高瀨川,工期均為6到8年。
廣蓄,創(chuàng)造了世界水電建設史上的奇跡。
我請汪副部長舉例說說他認為寫得好的報道是怎么開頭的。
云貴邊界。深山峽谷。黃泥河上。372米落差。
汪副部長脫口而出。
這是20世紀80年代末,《人民日報》上一篇反映水電體制改革的通訊《魯布革沖擊》一文的開頭。
“好的開頭也要像水電一樣,水頭大,勢能大?!蓖舾辈块L微笑。真的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細細琢磨《魯布革沖擊》的開頭,不僅氣勢大,且語言也美。時而急促,時而舒緩,聲調(diào)錯落起伏,極富節(jié)奏感和層次感。聽來如看湖上漣漪,讓人享受聲音的流動之美。而且,盡管用語簡潔,卻極具畫面感,給人勾勒出清晰形象。真?zhèn)€是既有音樂美,又有繪畫美,內(nèi)容形式完美統(tǒng)一。
我復誦不已,銘記在心,暗暗想今后倘有機會當“致敬”一下。很多年過去了,雖說此愿一直未了,但從反復默誦中我已深深體會到,能讓人銘記在心的佳句,一定是容易記誦的,而凡是容易記誦的東西,都是講究韻律的。拿韻律美來作標準或許高了一些,但讓自己的文字盡量淺顯簡明、易讀易誦,還是可以做到的。此后我無論自己寫,還是做編輯,一邊改,一邊總會在心里默念:讀來美若做不到,至少讓它讀來通、讀來順、讀著上口。
而對如何寫好報道開頭的領悟,最多的啟示還是來自那些新聞路上的引路人。
1996年5月20日,《人民日報》一版刊出我寫的通訊《追求“高、大、名”——記深圳康佳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采寫前,經(jīng)濟部主任、首屆范長江新聞獎得主艾豐就叮囑我,要把康佳集團這些年的快速發(fā)展,放到中國企業(yè)迎接21世紀挑戰(zhàn)、深圳特區(qū)“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大背景下觀察與思考。
我在報道的開頭已經(jīng)著力體現(xiàn)了這個意思,但語言拖沓,文氣偏弱。艾豐親自修改,刪繁就簡,有的甚至整段重寫,呈現(xiàn)給讀者這樣一個意簡而句健、詞樸而格高的開頭:
世紀之交。
國際競爭,呼喚著中國企業(yè)涌現(xiàn)一批“重量級拳手”,與國外大企業(yè)競爭、較量;
企業(yè)改革,呼喚著大企業(yè)、大集團盡快形成,靠它們資產(chǎn)重組,優(yōu)化結(jié)構(gòu),搞活國有資產(chǎn);
再造優(yōu)勢,呼喚著特區(qū)成長起來一批輻射力強的大企業(yè),讓“窗口”“房間”得以溝通,沿海內(nèi)地共同發(fā)展。
仿佛呼應這聲聲呼喚,深圳康佳集團向著“高、大、名”的目標,迅速崛起。
此前,艾豐在經(jīng)濟部就常跟我們念叨:“要拎起來寫,特別是報道的開頭。”聽罷也有啟發(fā),但感受不深。這回經(jīng)他親自指導,幾番折騰,對開頭“拎什么”“怎么拎”,有了深刻體會。
1997年8月14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出我寫的通訊《再造優(yōu)勢展雄姿——東部沿海調(diào)整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創(chuàng)生機》。原稿開頭是這樣的:
5月,梅子黃時。從北京出發(fā),穿行在新月形的東部沿海地區(qū),每到一地,我們幾乎總趕上雨腳,總有鉛重的雨云緊壓著南方的天空。然而,與自然界的氣候變化相反,漫步在這塊中國經(jīng)濟最活躍的熱土上,我們的心頭始終是晴朗的。
廣東、江蘇、山東、浙江、上?!@些多年列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前十名的省市,今年以來繼續(xù)保持虎虎強勢,1—4月經(jīng)濟增長勢頭穩(wěn)中有進,均超過去年同期。
刊出時,第一段被一筆勾掉,直接從第二段開頭。一打聽,說是總編輯范敬宜勾的,找了個機會我便向范總請教。文質(zhì)彬彬的范總文縐縐地答了四個字:“領脈過遠?!?/p>
孩子總是自己的好。我道:“不就多百把字嗎?有意境呀。”
范總笑:“遠,不是繞出三里地才算遠,不合題旨,一句也遠。”
當時心里頗為不服。某日,忽讀到我崇拜的著名詩人、作家何其芳談寫作的一句話:“開頭千種萬種,有一條切不能忘記,就是要把自己這篇文章的題旨引出來。倘若開頭很美,卻離自己的題旨很遠,也不算好開頭。寧愿棄置,也不能用?!鳖D如醍醐灌頂。情不自禁,便想起了范總的教導。
1979年我高中畢業(yè)就能報考大學,并如愿圓夢,而父親的傳藝夢,便破了。我大學畢業(yè)就被分到人民日報社,總編室、機動記者組、經(jīng)濟部、市場報、中國能源報、福建分社、地方部,30多年在記者、編輯間徘徊復徘徊,在自己的文字里或是他人的文字里徘徊復徘徊。父親的裁剪刀我雖沒接,而這些年很多時候在做的,其實也像裁縫一樣——人們不是總把編輯比作“為他人做嫁衣”嗎?茶飯不香尋思苦覓的,無非就是如何把稿子裁剪得“合身”一些,在緩慢地、一遍一遍地斟酌中把稿子裁剪得更漂亮一些。
20多年前母親就走了?;毓枢l(xiāng)給母親掃墓時,我很想對母親說:您讓我跟爺做裁縫,雖然我手藝沒學,但爺?shù)哪欠萁承氖峭耆珎鞒辛说摹侣勆?6年,我有幸獲過5個中國新聞獎,第一個獎就是編輯獎,5個獎里3個都是編輯方面的:一個編稿,一個編版,還有一個是編專欄。最好的年華給了“做嫁衣”,并為之沉醉,沉醉不知歸路。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還能算費家的第三代裁縫,而且一直在努力著,做一個“好裁縫”。
(本文節(jié)選自人民日報出版社《人民日報記者說:好稿怎樣開頭結(jié)尾》)
《人民日報記者說:好稿怎樣開頭結(jié)尾》作者:費偉偉書號:ISBN 978-7-5115-6226-5出版社: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時間: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