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志
從《世紀》(2019年第6期)上看到張云教授的《潘漢年在南京會見汪精衛(wèi)之謎》,很受啟發(fā)。文章講潘漢年見汪精衛(wèi)是被動的,并且沒說不當的話,符合實際。文章中提到潘有“心病”。什么心病呢?那就是他沒有及時向黨中央匯報。為什么遲遲不匯報呢?這是我長期關注的敏感問題。30年前我向揚帆、張承宗、梅達君等老領導請教過。
最近3個月,我同幾十位百歲上下的老領導朝夕相處。老領導中有好幾位是潘漢年的部下,有的還因潘漢年事件入獄14年。聊天時,大家免不了把話題扯到潘漢年的心病上。百歲上下的老人,有的記憶力驚人,并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看法;有的記憶力不錯,也能表達,但是耳聾聽不見,把問題寫給他(她)看了以后,馬上滔滔不絕。對潘漢年拖了11年才匯報見汪的事,大家作了如下的分析。
在潘汪見面后,汪派為了往臉上貼金,立即發(fā)布消息聲稱:汪精衛(wèi)會見中共要員。國民黨為了抹黑共產黨,也隨即發(fā)布消息:汪精衛(wèi)會見中共要員。在延安的中共中央不知道潘見過汪,馬上辟謠:絕無此事。這三方面的公開報道,潘可能是知道的,心情自然沉重。
潘漢年是1943年3月在國民黨大特務李士群設了一個又一個圈套后,才見汪精衛(wèi)的。也就在這時候,延安破獲了多起偽裝革命者的人,原來是國民黨派遣來刺殺毛澤東的特務。于是,4月開始“審干”,5月發(fā)動“搶救運動”。“搶救運動”的浩大聲勢對潘漢年多少有點威懾。緊接著,6月新四軍的“黃花塘事件”整人事件,致使潘漢年欲說還休,說了肯定挨整,不說也罷,他就沒說。人無完人,潘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就是心理學上的“心理感染”,也是一種負面的思維共振。
上海解放后,潘漢年威望極高,做報告滿堂喝彩,盡管七屆二中全會明確規(guī)定“少拍掌”,可是聽眾給他的仍然是掌聲如雷。人無完人,他那患得患失的缺點,讓他沒有提及此事。1949年饒漱石提出“以特制特”,本無可非議。不料1954年批饒漱石的“以特制特”,不消說,潘漢年是做了不少“以特制特”工作的。他見大勢不妙,回想過去,便主動向陳毅作了匯報。陳毅立即向毛澤東報告,潘漢年得到的報應是“永遠不得重用”,“穿著拖鞋被押走”??梢詳嘌?,對潘漢年的這般處理是過分的,失當的。不過,如果換位思考,汪、蔣過去在他身上大作文章,使得延安把不是謠辟成謠,給黨制造了麻煩,是不是對那過重的報應也有可理解之處呢?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中央看在潘漢年功勞卓著的面上,對他的關押是有特殊照顧的,只是不允許隨便外出。
縱觀潘漢年的全部歷史,我們應該反思。第一,要充分理解地下工作之艱難。他們遠離黨組織,不像正規(guī)部隊,遇事可以開會討論,轉身可以向上級請示。可是地下黨連開會的機會也難找到,隨便見上級說不定是害了上級,說不定會給上級招來殺身之禍。地下黨可謂孤膽英雄,對時時處處把腦袋拴在褲帶上過日子的地下黨的失誤,應當充分諒解,對他們的政治安排至少應當與正規(guī)軍平行,甚至高出半格。第二,出了事故以后,對更多人和事產生懷疑,這在心理學上屬于前面提到的“心理感染”中的一種“爆發(fā)性”感染,是難免的,但是懷疑不等于事實,不可以匆忙作結論,否則會釀成“大群體感染”,那就成了“刮颶風”。 “一俊遮百丑,一丑遮百俊”的思維方式禍國殃民。什么事情都要“一分為二,合二為一”嘛!第三,在政治生活中,切忌大轟大嗡。大轟大嗡不是群眾運動,而是“左”得出奇的“運動群眾”?!度嗣袢請蟆吩浥兑粋€消息,在潘漢年被關押后的大量外調中,替潘說好話的“只有一個半人”?!耙粋€”是潘已離異的前妻。有人說,潘已離異的妻子之所以敢替潘說好話,是因為她是“不懂政治的普通人”。如此評價她是不恰當的,但其中也有發(fā)人深思之處。再想一想,八屆十二中全會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時,無一人投反對票。唯一一位被“四人幫”以反對開除劉少奇之罪而打壓的女性中委,其實她也不是公開反對。她是既不舉手贊成,也不舉手反對,也沒舉手棄權,而是埋首漠然置之。對大事沒有不同意見是不正常的,立于不同角度,看到不同側面,很難一認就同。后來證明好多人內心里是不贊成開除劉少奇的。劉少奇平反后,只有襟懷坦白的胡耀邦就自己曾舉手贊成而作了自我批評。只有胡一人公開自責,這也是不正常的。毛澤東就延安整風擴大化向受害者鞠躬道歉,對陜甘寧貫徹“三三制”不力而鞠躬道歉。由此必須引出第四條教訓。第四,要學會道歉,勇于自我批評?!叭朔鞘ベt,孰能無過?”依我之見,圣賢也是有不少過錯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是黨的“三大作風”之一,是不可忘卻的初衷。中央宣傳部老副部長周揚整過人,“文革”后他誠懇地向被他整過的人道歉,再道歉,取得諒解,博得好評。
逝者已矣,生者還在。從剖析潘漢年的“心病”中還能引出什么哲理,我將繼續(xù)向我周圍百歲上下的老人請教,繼續(xù)……
(作者為上海大學終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崖麗娟 王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