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限
時間回溯到1999年,那一年臺灣作家齊邦媛跨越海峽回到南京,在地圖上查到紫金山下有個航空烈士公墓,她讓出租車司機帶自己過去看看。56年后,在這片肅穆的墓園里,她和張大飛再次重逢。只不過,往日那個擁她入懷的英俊青年,如今卻成了赫然刻在M號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個名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p>
想必讀過《巨流河》的人都會記得齊邦媛筆下那個在暮色山風里、隘口溪水邊回頭凝望的英俊少年張大飛,這個東北少年的父親就是沈陽縣警察局局長張鳳岐,九一八事變后,張鳳岐與黃顯聲組織義勇軍反滿抗日,被日本憲兵綁在沈陽故宮大政殿后面的一根石柱子上,渾身澆油漆焚殺。張鳳岐被害后,為躲避日本人的追殺,張家人逃離奉天。懷著血海深仇的張大飛、張大翔兄弟倆,放棄學業(yè)報考空軍,對日作戰(zhàn)?!吧校瑥拇藳]有眼淚,只有戰(zhàn)斗,只有報仇,只有保衛(wèi)國家”。張大飛成為一名飛虎隊員,最后戰(zhàn)死在藍天戰(zhàn)場上。張大翔則成為一名人民解放軍空軍,為中國的航空事業(yè)奉獻了一生。
筆者在沈陽幸會了張大飛的外甥、紀念“九一八”80周年時的撞鐘手劉杰先生。當他將一本《抗日烈士張鳳岐及家人紀念冊》擺在筆者面前時,一個家族在家國驟變之際的悲壯抉擇和慷慨赴難一下子在筆者面前清晰起來。
“我姥爺是為中華民族犧牲的”
“這是我的姥爺張鳳岐,這是我的四舅張大飛,這是我的五舅張大翔,我的幾個舅舅都很了不起……”紀念冊里的黑白照片是上個世紀遙遠的影像,同普通的中國家庭一樣,在鎂光燈閃爍的瞬間,他們希望將家族的歷史和興旺刻在底片上,當作永遠的記憶。然而,在劉杰先生的陳述中,張家的這份希望在“九一八”之后便破滅了……
88年前,《盛京時報》《滿洲日報》《北平日報》《申報》《大公報》等全國各地十幾家報紙都在顯著位置報道了時任沈陽縣警務局局長張鳳岐由于秘密策劃反滿抗日活動,被日本人焚殺一案。
九一八事變當夜,張鳳岐按照省警務處處長黃顯聲的命令,跟日軍戰(zhàn)斗了兩天兩夜,后終因力量懸殊撤退到錦州。張鳳岐經與黃顯聲商定,秘密潛回沈陽繼續(xù)當縣警察局局長,利用合法身份,組織愛國警察、公安隊、民團儲備力量,為黃顯聲提供情報,以期時機成熟,里應外合反攻沈陽。1932年5月,黃顯聲向張鳳岐傳達了準備8月攻打沈陽的消息,讓張鳳岐準備好接應,當時張鳳岐手下可調動的總兵力有8000人左右。這期間由于漢奸、叛徒告密,日本特高課掌握了張鳳岐等人秘密組織反攻沈陽的計劃,1932年5月16日午后2時許,日本憲兵團逮捕了張鳳岐。由于張鳳岐拒不提供義勇軍的核心機密,被氣急敗壞的日本人捆在沈陽故宮大政殿后石柱上,將一桶油漆澆在張鳳岐身上點燃,烈火吞噬了這位年僅45歲的愛國將領。
兄弟倆共赴國難報家仇
張鳳岐的慘死點燃了一個家族復仇的火焰,為了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張鳳岐的兩個兒子從此改名大飛、大翔。14歲的張大飛經常對弟弟說:“等我們長大了,就去打日本,為父親報仇,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橫行霸道,我們就去參加空軍。”
1938年,張大飛如愿考入杭州筧橋航校12期,畢業(yè)后參加了重慶上空的保衛(wèi)戰(zhàn)。由于表現出色,1941年被派往美國受訓,第二年回國,加入由十四航空隊組成的中美混合大隊,這支駐扎在云南、由美國人陳納德指揮的空軍部隊,便是讓日軍聞之膽寒的“飛虎隊”。懷著一顆復仇之心,飛上藍天的張大飛戰(zhàn)功卓著,榮立戰(zhàn)功18次,以軍功提升至中尉三級。
流動的軍旅生涯使兄弟倆很難見面,他們經常書信往來,互相鼓舞斗志。據晚年的張大翔回憶:“一次,四哥在信中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日本鬼子要完蛋了,近來出任務看不到日本飛機。昨天我們機群去漢口向停在機場的日機群掃射,日機一架架起火燃燒,我機群則安全返航……”1944年,張大翔在哥哥的影響下放棄了大學學業(yè),考入航校。1945年春的一天,在張大翔即將赴美受訓前夕,身著飛行服的張大飛突然出現在正在昆明受訓的弟弟張大翔面前?!八母绺嬖V我,他馬上要去印度接收新式飛機,叮囑我要注意鍛煉身體,好好學習,將來我們一道打日本鬼子,好為父親報仇……”張大翔沒有想到,這竟是他們兄弟倆的最后一次見面。
1945年5月,離日軍投降還有兩個多月,張大飛自陜西安康出擊河南信陽日本空軍,與敵驅逐機遭遇,為掩護友機,在空戰(zhàn)中中彈陣亡,壯烈殉國,年僅27歲。張大飛成了張家為抗日犧牲的第二位烈士。
直到1946年冬,遠在美國受訓的張大翔才知道四哥犧牲的消息,時值新年,同學們都去參加新年晚會,張大翔一個人抬頭仰望著東方的天空,放聲大哭。
張大翔從美國學成回國,抗戰(zhàn)結束,內戰(zhàn)爆發(fā)。父親死了,四哥也死了,張大翔不愿意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胞,便毅然退役乘船至青島,誰知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靠著訓練有素的堅強體魄,游到岸邊,被聞訊趕來救援的解放軍發(fā)現并挽留,從此加入了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后分配到空軍第六航校任教官,1982年離休。
難忘的溫和聲音
《巨流河》第三章中寫道:“1943年4月,一天近黃昏時,一個小女孩跑來對我說,有人在操場等我。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長這么大,這么好看了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他說,部隊調防,7點半以前要趕回機場,只想趕過來看我一眼。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把我摟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里,撐著雨衣讓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饼R邦媛說:“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p>
1945年6月,離抗戰(zhàn)勝利還有兩個月,齊邦媛收到了一個很大的包裹,用美軍的帆布袋裝著,里面是齊邦媛寫給張大飛的100多封信。還有一封張大飛寫給齊邦媛哥哥的訣別信。
半個世紀之后,75歲的齊邦媛穿越海峽重回南京,從紫金山航空烈士公墓3000多名犧牲的航空烈士中找到了刻有張大飛名字的紀念碑。她撫摸著這塊墓碑,老淚縱橫。那一天,五月溫馨的陽光照著75歲的她,如張大飛令她難忘的溫和聲音。
本欄編輯/白華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