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千千結(jié)

嚴慧玲

她是廣袤無垠的中國大地上的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說她小，說她毫不起眼，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她只是十幾戶人家聚集而成的生命，沒有顯赫世家大族的扶持，也沒有古宅深院的點綴，她就這樣生機勃勃地生長在這方土地上，不卑不亢。村里盡是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家，低矮的竹籬土屋年復一年地在風霜雨雪中兢兢業(yè)業(yè)，伴著勤勞純樸的農(nóng)人們?nèi)粘龆鳎漳憾?。她見證了祖父一輩貧困的童年、艱辛的青年與安適的晚年，也見證了父親一輩懵懂的童年與渾渾噩噩的青年，就連我年幼無知但如今卻時刻懷想的那藏在記憶深處最美好的時光，也是她給留我的最寶貴的財富。

十年前那個午后涼爽的風，吹散了酷暑的炙熱，吹散了人們心頭的焦灼，卻也吹散了她給我的歡樂與陪伴。此后，便是無盡的牽掛與勞苦奔波。

這一年的秋，不再有漫山遍野金黃的麥子和田間地頭瓜果的香甜;這一年的冬，也不再有銀裝素裹的山坡和飄香四溢美味的地瓜了。而來年春天，那河岸邊的青青草地，五彩紛飛的紙鳶，盛夏里那場聲勢浩大的蟬鳴交響，池塘里的魚蝦荷花都不再值得期待了。因為這些都不再屬于我了。從搬離她的那一刻，我恍惚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就要與我的童年時光就此別過，漸行漸遠的車窗外，她的輪廓逐漸模糊，直到成為一個灰色的點最終消失不見。而我，也該長大了。

離別后，面臨的陌生環(huán)境讓我對一切都感到新奇，那是一種和廣闊的原野不一樣的開闊。相似的書本知識從年輕活潑的老師口中講出來竟是比原來容易許多倍，不一樣的上課方式，五花八門的課程讓上學也變得有意思了。游戲放松的方式更是新鮮有趣，而不再只是趴在地上抓石子兒、翻紙牌，更不會再出現(xiàn)為了分清小小的勝負大打出手的場面了，因為新的學校里，大家都有很多錢，每個人的玩具都是最新最潮的。

可是不久后，新鮮感還沒完全散去，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心底還是想她了。然而，這時候我才真正察覺到，再也回不去了。生活就像一張大網(wǎng)，學業(yè)的繁重、成長的煩惱把我牢牢網(wǎng)住，每一步都很重要，容不得絲毫懈怠。曾經(jīng)是天空中最自由的鳥雀卻渾然不知，如今被困在網(wǎng)中才知道自己曾是那樣幸福，最后只留下這一點點念想，來應對成長中的酸澀苦難。

在潛意識里，十年光陰只能用漫長與遙遠來概括?？墒?，當再回首時，十年前的那個尋常午后，卻是那樣真切與清晰，仿佛昨日。依舊是一個酷暑的午后，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卻出乎意料地被父親帶著再次走近她。接近她的那一瞬間，記憶才慢慢蘇醒。此時的她，是盼兒歸來的慈母，此時的我，是歸來游子，卻又像是遠行客人，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生疏。

那被茂密蔥蘢的雜草和樹枝掩映著的她，印象里本應是神采奕奕，美好而不失堅毅。曾預想過千百回欣喜相逢時的場景，但這一刻卻是那樣靜默。在這酷暑的午后本是最為活躍的知了，也屏息斂聲了，像在期待著什么。走近仔細打量，如果不是父親的提前告知，我是一定不會把眼前的一切與記憶中的她聯(lián)系起來的。此刻她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容顏已然是一位垂暮老人，有驚喜與欣慰，更有自責與無奈，那落寞的身影在烈日的照耀下，更顯孤寂與衰頹。老屋門前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日光照耀著，干凈了許多。只是，不再會有同伴們一起在黃昏的時候在上面打打鬧鬧、做游戲了。土磚筑成的老屋久經(jīng)風雨卻傲立如故，墻壁表層被雨水浸泡留下的痕跡如同一道道傷疤，從屋檐一直往下綿延不斷，用手輕輕觸摸這些丑陋的傷疤，卻仿佛感受到了老屋溫熱的脈搏在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跳動。

良久，才醒悟過來：那是生命的溫度，是愛的回音……

冬日的暖陽融化了屋檐下的冰凌，水珠一滴滴砸落在樓下的空調(diào)遮雨棚上，繁蕪嘈雜的聲音交錯著，雖然沒有奏成老屋房檐下雨滴與青石板碰撞的“嗒嗒”的優(yōu)美有節(jié)奏的樂章，但，煩躁不復。只因心重新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