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牛毛細(xì)雨綿綿密密灑落京都。這向例寧靜的千年古都,多了雨聲,只有雨聲。偶有風(fēng)來,吹飛雨點,在光亮的地方晶晶閃爍地飄舞。傘兒必須迎風(fēng)撐著遮雨。日本人身小,傘兒也小,雨點兒很快打濕我的衣服,涼滋滋地貼在皮膚上,給游覽古跡帶來諸多不便。糟糕……可是,一仰頭,重巒疊翠,煙霧空蒙,清水寺的山門寶塔就立在這之間。日本的塔尖,修長似劍,在細(xì)雨霏霏中更顯峭拔之勢。此時,隔過山谷,飄起一縷輕嵐,在空谷中白紗一般地游動,使人想起喜多郎的聲音。這縷輕嵐,正好從山那邊聳立的一座橘色琉璃佛塔前飛過,佛塔一點點模糊又一點點清晰出來,煙嵐飛去,塔身竟像給拭過那樣潔凈光亮……其實這是雨水的反光。在金閣寺里,我發(fā)現(xiàn)那雨中鍍金的金閣反比陽光下的金閣更加奪目,景象真是奇異。還有花草松竹,給雨水一洗,更艷更鮮更亮更香,而花味草味松味竹味,似乎也更加清新醉人。是來自蒼天的雨激發(fā)出大地萬物的生命氣息嗎?
金閣寺一株六百年的古松,被園林藝人修葺成船的形狀,名為“松之舟”。當(dāng)年列島上一無所有,最早的一切都是渡海從朝鮮和中國學(xué)來的,船就成了日本人的崇拜物。如今它所有松針都掛滿雨珠,珠光寶氣,倒像一只珍珠船……我想到去年來此,秋葉正紅,一些精美嬌艷的紅葉落在這松船上,我還對同行的一位日本朋友說,應(yīng)該叫“楓之舟”。如果冬日里它落滿厚厚的一船白雪呢?日本大畫家的名字“雪舟”兩字,忽然冒了出來……
最美的景色,便在任何時候都是美的,無論仲春或殘秋。好似一個女人,無論青春年少還是銀絲滿頭,她都美。真正的美是一種氣質(zhì)。那么——
京都的氣質(zhì)呢?
這座至今整整有一千二百年歷史的昔日都城,從皇室故宮、豪門巨宅到廟宇寺觀,舉目皆是。國寶文物,低頭可見。如果導(dǎo)游向你介紹這些古跡古物的由來與傳說——他手指的地方,幾乎每移動一尺,就能講出一個長長的故事。但死去的時光并不能吸引我。使我著迷的,是分明有一種東西,一種活著的、長命的、深切的東西,漸漸感到了,它是什么呢?
走出大云山龍安寺,穿過夾在竹欄間的砂石小徑,低頭鉆過低垂下來的濕淋淋的繁枝密葉。陪同我們的朝日新聞社的村漱聰先生和町田智子女士,引我們走入一處庭院。臨池倚樹是一間精雅的房舍。我們坐在清潔的榻榻米上,吃這家小店特有的煮豆腐,享受著傳統(tǒng)生活的滋味。窗扇半開半閉,可見院中怪石修竹、野草閑花,以及它們在池中的倒影。一只巴掌大的花蝶,一直在窗外的花叢上嬉舞,時飛時憩,亦不飛去。好像經(jīng)過訓(xùn)練,點染風(fēng)光,以使游人體味到千百年前京都貴族高雅悠閑的生活意趣。日本人對自己的歷史尊崇備至,砂鍋煮豆腐如今改用電爐絲加熱,電門卻放在暗處,好讓游人的全部身心全都沉湎于歷史中。這樣我就找到京都的魅力了嗎?
近黃昏時,町田智子問我:
“你們想到什么地方用餐?”
“當(dāng)然是日本館。中國餐可以回國后天天吃。希望是地道的京都小館?!?/p>
撐著傘走進(jìn)一條濕漉漉的老街。掀開日本式的半截的土布門簾,進(jìn)了一家小館。這種日本民間小館,一切風(fēng)習(xí)依舊,愈小愈土,愈土愈雅。從文化的眼光看,愈土才愈富有文化的原生態(tài)和文化的意味。
進(jìn)門照例是脫鞋,穿過紙糊的方格隔扇,一屈腿坐在清涼光滑的竹席上。跟著是穿和服的婦女端上陶瓷和大漆的餐具,放在矮腿的小臺桌上。但這一切不是旅游性質(zhì)的仿古表演,不是假模假樣的舊習(xí)俗的演示,而是千百年來傳衍至今的不變的過去。
中國菜講究“色、香、味”,日本菜講究“色、形、味”。變了一個形字,日本飲食文化的特征就出來了。墨色的漆盤放一片菱形的鱸魚片,嫩白的魚肉上斜擺兩根纖細(xì)的紫菜,上邊再點綴一朵金黃色小小的菊花。日本人真是不折不扣傳承自己先人留下的美。那床棚處,依照傳統(tǒng)方式,下角擺一個“清水燒”的陶瓶,瓶中插一朵飽滿的唐棣花,再撇出幾根風(fēng)船葛,中間豎著一根輕柔的白荻。也人工,也自然。日本的插花是把精巧的人工和充滿生機(jī)的大自然融成一體。床棚正面的板壁上,垂掛一幅書法,只一個“花”字,淡墨濕筆,字形松散,筆跡模糊,帶著花的溫情與清雅,也引起人對花的聯(lián)想。中國藝術(shù)的“空白”以及佛教的頓悟——都叫日本人“拿來”了。
妻子同昭忽有所感,對我說:
“雨天里,在這種地方倒蠻有味道?!?/p>
町田智子好像被這話啟發(fā)出什么來,眸子一亮,點點頭。
我不禁扭頭望望窗外。小小院落,木墻石地,都因雨水而顏色深重。一束青竹,高低參錯,疏密有致,細(xì)雨淋上,沙沙作響。仔細(xì)聽——雨打在竹葉上的聲音輕,在葉子上積水而滴落的聲音重。前者連綿不斷,后者似有節(jié)奏,好像樂器在協(xié)奏。大自然是超時間的,它這聲音把歷史拉回到眼前,并把墻上書法的境界、瓶中插花的幽雅、桌上和式飯食獨(dú)有的滋味,還有這說不出年齡的老店的歷史感,融為一體,令我莫名地感動起來。我知道,是這列島上積淀了千年文化的精靈感染了我……帶著這感受,飯后在老街上走一走,那沿街小樓黝黑而耗盡油水的墻板,那磨得又圓又光的井沿,那千百年被踏得發(fā)光的石板路面,以及一盞一盞亮起來、寫著黑字的紅燈籠……仿佛全都活了,煥發(fā)出古老的韻味,以及遙遠(yuǎn)又醇厚的詩意。這意味和氣息是從歷史升華出來的。只要你感受到它,過后你可能忘卻這些舊街老巷名勝古跡的具體細(xì)節(jié)與來龍去脈,但會牢牢記住這種氣息與滋味。
因為,文化不只是知識,它是人創(chuàng)造的精靈。
小米粒薦自《讓心靈自由》中國友誼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