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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間四題

      2020-06-09 12:28王良瑛
      上海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軍刀爺爺

      王良瑛

      大先生

      斗地主分田地,地主是大先生。

      嚴(yán)格地說大先生算不得個地主。大先生的實際職業(yè)是中醫(yī)大夫,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西醫(yī),莊稼人也不用“醫(yī)生”、“大夫”這些名詞,看病的都稱先生。還有教書的、賬房的,也都稱先生??床〉南壬瑫r開著藥鋪,病人從他的藥鋪里取藥,賺藥錢。用當(dāng)下的說法,叫做家庭診所。

      大先生就是開著這樣一個家庭診所。

      大先生是中醫(yī)世家。到大先生這一輩就只他一個人,就是說,他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單獨一人。這樣大先生就成了家族醫(yī)道的唯一繼承者,而且,也是最后一個繼承者,因為截止目前,大先生膝下無兒無女。他也曾娶過三個女人,如花似玉的??汕皟蓚€娶后不到半年,第三個時間最長,但也不足一年,就自己走了。由此推斷大先生可能患有男性病,且不是男性不育,而是陽痿不起。大先生最拿手的是治細病,即婦女病,尤擅長治女性不孕,有祖?zhèn)髅胤健`l(xiāng)間有鄉(xiāng)間的文明,中醫(yī)有中醫(yī)的講究,嘴里不說俗字歪詞。婦女病不叫婦女病,叫細病;床上的活動不叫做愛,叫床戲;懷孕不叫懷孕,叫有喜;奶水不叫奶水,叫細飯,并由此延伸,女人的乳房也叫細飯,兩個細飯;男人陽痿不叫陽痿,叫不打——不打的意思很模糊,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先生擅長治婦女不孕癥,卻治不了自己的不打。自己的姑娘調(diào)不得神。

      大先生沒有置辦什么家產(chǎn),他個人這種情況,自然對家產(chǎn)不會有多少熱情。大先生現(xiàn)有幾十畝田地,是從老子手里接過來的。接過來的除了幾十畝田地,還有宅院的五間正房、東西各三間廂房,和五間藥鋪,總共十六間房屋。五間藥鋪單獨一個院落,不和住宅在一處。大先生只會看病不會種地,田地里的事全由他的一個近房侄子打理,耕種鋤割一切由他。宅院里的房子也多由他侄子家里人居住。至于收成豐歉房屋怎樣地利用,大先生從來不過問,除了看病,他是一概不去操別的心。

      但是,要斗爭他。因為他畢竟有幾十畝田地和十六間房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算來算去全村唯有他的家產(chǎn)多,矬子里拔將軍,也必須斗上一斗。斗,就是分他的地,分他的屋,分他的所有浮財,藥鋪也分配給了別人作為家居,藥柜搬到了一個破草棚子里。大先生被攆到村外一間場院屋子,隨時等候處置。

      這天,就有區(qū)上來通知,要村里把大先生押解到區(qū)上去。

      晚上,大先生就由村農(nóng)救會長的兩個兒子,押著往區(qū)上送。那時候農(nóng)救會長是村政權(quán)的核心人物,說了算。農(nóng)救會長的女人娶進門后三年沒孕,吃了大先生開的七副藥,一胎生了倆小廝,也就是往區(qū)上押解大先生的這兩個,十八歲了,大的叫富,小的叫貴。富和貴押解著大先生走到村外的路上,就停下了。路邊是一片莊稼地,地中間有一口井,井旁邊堆著一些石頭,打井時挖出來的,沒有搬走,富和貴就押著大先生去了那里??纯此闹軣o人,就解開了大先生身上的繩索,倆人坐在石頭上抽煙。一鍋子煙抽完,抬眼看大先生,杵在那里一動沒動,就又抽了一鍋子。再看,大先生還是杵在那里一動沒動。兄弟倆鼓不住了,富對大先生說,你也吃袋煙。大先生沒吭聲。大先生不抽煙,不抽大煙,也不抽旱煙,也就沒吭聲。富和貴只好嘴對著耳根嘀咕了幾句,站起來,挪到不遠處,又蹲著抽了一袋煙。抽完了,看大先生,還是杵在那里沒動。于是兄弟倆就犯了難,不得不重新挪回來,坐到了石頭上,把大先生叫到跟前。富說,俺兄弟倆是要把你解到區(qū)上去。大先生說,知道。貴說,區(qū)公所在鎮(zhèn)上,明日鎮(zhèn)上逢大集。大先生說,知道。富說,集上要判人。大先生沒說知道,但身子哆嗦,心里知道。判人就是槍斃人。槍斃人也說得文明,叫“槍判人”——用槍判決,簡稱“槍判”、“判”。每逢集日差不多都要“判”幾個人,于我顯示威力,于敵殺一儆百。為了這事,區(qū)上才叫村里把大先生押解過去??墒茄矍暗拇笙壬褪钦局粍?。富和貴只好又湊近耳根嘀咕了幾句,把大先生叫到井沿上,一個擋住井,一個對他說,你這就算是跳到這口井里去了,害怕你爬上來,我們推進兩塊石頭把你壓住。事情就這么的了。

      大先生懵懂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便邁開了腳,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噗通朝富和貴跪下,磕了一個長頭,才起來朝遠處那片松樹林去了。

      當(dāng)天晚上,農(nóng)救會長到區(qū)上檢討了路上大意,大先生跳井自殺的事故。

      不料第二天晚上,農(nóng)救會長一家剛吃完飯,一個人藏頭蓋臉地蹣跚了進來,一進門,噗通倒在了地上——是大先生!

      大先生渾身抖索,臉色蠟黃,要死的樣子。給他喝了熱水,吃了熱飯,才漸漸緩過來。緩過來的第一句話竟是:把我送區(qū)上吧!

      農(nóng)救會長思來想去,第二天還是先一個人來到區(qū)上。他向區(qū)領(lǐng)導(dǎo)報告:區(qū)上要的俺莊里的那個大先生,昨夜跳了井,今夜又從井里爬上來了。

      區(qū)領(lǐng)導(dǎo)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沒死?

      農(nóng)救會長說:沒。

      區(qū)領(lǐng)導(dǎo)說,沒死就沒死。忽然有所悟,抬起了頭,你那眼井里豎著梯子?

      農(nóng)救會長低下了頭:他有能耐。

      區(qū)領(lǐng)導(dǎo)噗嗤一聲笑:是他有能耐還是你有能耐?

      農(nóng)救會長有點慌。

      區(qū)領(lǐng)導(dǎo)卻是又漫不經(jīng)心:他狗娘養(yǎng)的逃出一條小命,你狗日的逃過了一條處分——昨天上級來了指示,運動有過火傾向,打擊面過大,做法過激,要糾一糾。

      農(nóng)救會長抬起了頭:那,他,怎么辦?

      區(qū)領(lǐng)導(dǎo)說:你們自己看著辦。

      農(nóng)救會長想,“你們自己看著辦”,就不辦,不管他。

      大先生獲得了自由。

      但大先生獨自一個人住在那間破場院屋里,糧草皆無,沒吃沒喝,為了活命,只有乞討。過去大先生偶爾出診,都是一手拄著檀木拐杖,一手提著畫眉鳥籠,走起來慢條斯理。如今成了一手拿著打狗棍,另一只胳膊挎著柳條籃子,走起來急急匆匆。但是大先生有了松樹林中一天一夜的歷練,委屈了身子,壯了膽子,抹下了臉皮,似乎世界上沒有什么可在乎的事情了。

      事實上大先生乞討用不著逐家逐戶大娘大嬸地喊。四莊八疃都認(rèn)得他,都找他看過病,還有好多是大先生治好了不孕癥,才添了喜。現(xiàn)在但凡見到大先生的,都忙不迭給他吃的,有的還送米送面,還有的干脆讓到家里,傾其所能,做頓好吃的款待??偠灾?,大先生的肚子并沒有餓著。肚子沒餓著的大先生自己還又動起了另一門心思,他常常地往樹林野地里鉆,草地崖畔,遍尋野生藥材,采挖了放到場院里晾曬。日子不長竟收了許多。

      人活著,總少不了有個頭痛腦熱大病小恙,村里人就體會到了少了先生沒了藥鋪的不便。有人就找農(nóng)救會長,說大先生怎么著活也是活,何不再叫他開起藥鋪來?農(nóng)救會長見運動的大風(fēng)潮已過,就在村頭拾掇了三間廢棄的房子,將原來的藥柜搬到外頭兩間房里,里邊一間盤上炕,住宿。于是大先生又成了大先生。本村的,外村的,凡從這里經(jīng)過,聞到那種獨特的中草藥的味道,聽到藥碾子嘰哩嘎啦碾藥的響聲,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從哪一天上,藥鋪里多了一個女人。女人臉面扁平,模樣怪丑,但有文化。日間秤藥收錢,碰到錢不湊手的就記在賬上,夜里熱熱乎乎地?fù)е笙壬o他一個又一個的甜蜜。待了些時日,女人的肚子居然凸了起來。一年不到,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廝。夫妻二人喜不勝喜,白天忙活,就把孩子用吊籃吊在窗前,讓他承受陽光的撫揉。過來看病的、閑耍的,斷不了多瞧孩子幾眼,多夸孩子幾句。見他撅著個小雞雞,眉眼鼻子全隨大先生,都高興。背地里說,看來大先生是打了,真打了!

      鎦金軍刀

      父親臨終前,讓我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那件用紅綢子包裹著的珍藏品——鎦金軍刀。軍刀刀鞘鏤花,刀片鎦金,刀刃鋒利光亮。父親背倚床頭,顫顫巍巍囑咐我: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當(dāng)然你也知道,全家都知道,你爺爺?shù)闹翆?,你爺爺?shù)尿湴?。?dāng)年你爺爺帶領(lǐng)部隊夜襲軍營,擊斃敵軍官,奪得了這把軍刀,又當(dāng)場用這把軍刀劈死了兩個士兵……”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小的時候,這把軍刀就掛在爺爺屋里正面的墻壁上,爺爺每天都要拿下來擦拭。有時事不遂心,臉現(xiàn)愁苦,看一眼軍刀,立刻滿面春風(fēng)。晚年有時背馱,手握起軍刀,立刻身板挺直。

      我同樣記得,爺爺臨終,把軍刀交給了父親,囑咐他好好珍存,就像今天父親囑咐我的這樣。

      父親也同爺爺一樣,每天擦拭這把鎦金軍刀,臉上同樣露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

      但是,不久,父親把軍刀從墻上取了下來,用紅綢仔細包裹了,藏到了柜底。因為,外邊鬧運動,有人到家里,蠻橫地審問父親:聽說你家里私藏著一把軍刀?怎么來的?

      父親如實告稟,爺爺多少次跟他講的,多少次跟家里人講的,那段光榮的、值得自豪的歷史。

      來人反問:是擊斃了敵軍官,還是投降了敵人,為敵人效勞有功,獎給了他一把軍刀?

      父親張口結(jié)舌,冷汗刷地濕透了衣衫。

      但是,冷汗并沒有把父親泡軟,父親沒有交出軍刀。父親說爺爺是千真萬確擊斃敵軍官奪得了這把軍刀!

      來人說那就給你七天的時間,找出鐵證,否則交出這件投敵的贓物!

      父親煞費苦心地想辦法對付,卻是沒有人再來過問。原因是運動已經(jīng)轉(zhuǎn)向,爭奪起了權(quán)力,沒有人再顧得上這把軍刀。一過幾十年。

      遵照父親的遺囑,我珍藏起了這把軍刀。我不再像爺爺、父親那樣擦拭,但我心里同爺爺父親一樣的驕傲!

      誰料,突然某一天,村里大喇叭里下通知:“家家注意,人人聽好,誰家有槍、刀、劍、戟、子彈、火藥,三天內(nèi)全部交到村委會辦公室,村委會統(tǒng)一上交,三天后每家每戶搜查,若有隱藏者,以窩藏兇器論罪?!?/p>

      我的眼一下子直了。

      但是,那把鎦金軍刀決不能交出,那是爺爺輝煌歷史的見證,我家族榮耀的象征!

      晚上我輾轉(zhuǎn)床上,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村前有我家三畝核桃園,選個地方掘個深坑把軍刀埋在里面,再把樹下的地全部翻了,看上去都是新土,不露痕跡;若真正有人到家里翻找,問我,逼我,砸死我也不說!

      事不遲疑,說干就干。夜深人靜,我打開柜子,找出了那把軍刀,把它貼著脊梁綁在褂子里頭,扛起锨镢,悄悄朝核桃園去。

      天上不見月亮,星星顯得特別多特別亮。地上不明不暗,正好做事。我選擇了園子正中,兩棵大核桃樹中間,很快把坑掘好。望了望四周寂靜無人,便脫下褂子,從脊梁上解下那把軍刀。解去包在外面綢子的剎那,刀片于黑暗中發(fā)出一道閃亮。我握緊刀柄,把刀尖狠勁往地上一插,心里默默地和它說話。說爺爺對它的感情,說父親對它的器重,全家對它的珍惜。我今天的行為不是把它遺棄,而是用另一種方式把它保存。

      我心里的話剛一說完,軍刀突然顫了一下,通體發(fā)出耀眼的光亮,噌的一聲,如同閃電,直沖九霄而去……

      農(nóng)民作家鄭一九,由村領(lǐng)導(dǎo)“陪同”,被傳訊到某單位。

      工作人員問:“你是鄭一九?”

      鄭一九稍顯緊張:“我是?!?/p>

      工作人員嚴(yán)厲地問:“你私藏一件兇器,為對抗搜查,企圖往空中發(fā)射,是不是?”

      鄭一九完全緊張:“這……沒有的事?!?/p>

      “我們已經(jīng)接到舉報,證據(jù)在握,你還抵賴!”工作人員將一本書舉起來,晃了晃,“啪!”拍到鄭一九面前。

      鄭一九心驚膽戰(zhàn),抖動著手拿起那本書,一看,恍然大悟,笑容立刻把緊張抹去:“嘿嘿!哪是什么私藏兇器,這是我寫的一篇小說,用的第一人稱,完全虛構(gòu)的故事?!?/p>

      “不許嬉皮笑臉!”工作人員大喝一聲,“不管第幾人第幾稱,必須連刀帶小說,一塊交過來!”

      鄭一九目瞪口呆。

      吊殺一只三眼狗

      聽孫進步喊叫著說又套到一只狗,漢子們簡直手舞足蹈了。

      這是一個太陽將落,正要收工下山的時辰。雖是一天中的涼爽將由這個時辰開始,但是伏天的溽熱仍然從陽光烤炙了一天的石頭和沙土中散發(fā)出來,漢子們?nèi)脊庵贡?,打著赤腳,只一條短褲衩略微蓋住那個見不得人的東西。算起來已經(jīng)六天沒沾過葷腥了,正小河里洗了腳,準(zhǔn)備下山,就響起了孫進步激動人心的喊聲。

      大隊成立了一個護蠶小組,七個男人,專門在山上看蠶。這種蠶叫山蠶,放到山上叢叢灌木上,秋天做了繭,賣到公社繅絲廠,為隊里換回一點現(xiàn)金收入。眼下伏天,蠶已經(jīng)長得手指頭一般大小,便有天敵——鳥、蛙、蛇,等等,以蠶為食,構(gòu)成傷害,必須施以看護,于是就有了這支隊伍。七個男人中,五十歲的潘葛子任組長,專管在兩間石頭屋的大鍋里燒水,燒開了涼在鍋里;五個人在蠶場里轉(zhuǎn)悠,竄得熱了,就回來端起黑瓷碗咕咚咕咚灌一肚子;那個年齡最小的,剛剛過了十六歲生日的孫進步,則是專門負(fù)責(zé)對付狗——餓狗吃起蠶來殘酷無情,風(fēng)卷殘云,一會兒就掃除一大片。孫進步頭腦精,身體棒,他有一個對付狗的絕佳辦法:套。狼有狼路,狗有狗道,把細絲繩系成活結(jié),拴在狗素常經(jīng)過的道上,狗走進去,就被套住,而且越掙扎越緊,休想逃脫。

      可是,套住的狗怎樣處理呢?孫進步問組長潘葛子。潘葛子說這是一個重大的原則性問題,必須請示大拿。

      大拿就是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牛金寶,牛主任。牛主任態(tài)度明確不含糊:狗吃蠶是破壞養(yǎng)蠶事業(yè),破壞養(yǎng)蠶事業(yè)就是破壞集體道路,破壞集體道路就是破壞社會主義,破壞社會主義就是反革命,對反革命必須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殺!孫進步領(lǐng)到圣旨,興高采烈。回頭走了三步,牛主任又把他喊?。浩げ灰?。

      漢子們一聽孫進步傳達的牛主任的指示,一齊熱烈歡呼,稱贊合乎天理順乎人情,大快人心。于是孫進步就拚命套狗,套住狗就拖到石頭屋前,繩子勒死,吊在墻上快刀扒了,連骨帶肉煮到鍋里,大約半熟,一起吃肉喝湯。皮則反鋪在地上,撒上一層草木灰,到半干,孫進步親自送到大拿牛金寶牛主任家里去。一季子下來,竟也送去了十三張。狗皮冬天御寒夏天防潮,牛金寶一家既當(dāng)褥子又當(dāng)被。以至有人給他兒子介紹了一個對象,倆人見面,沒說幾句話姑娘起身就走,介紹人緊追不舍,問究緣故,她說一身狗屎氣,聞著惡心。

      今天孫進步拖回來的是第六只狗——實踐證明孫進步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套狗天才,他總是在大家確實需要狗的時候就適當(dāng)其時地把狗拖來。漢子們的目光也就一齊射向了這只狗。這只狗依然與往常一樣,一只破麻袋片子蒙著頭,為的是使它的眼睛看不見外面世界,因此不反抗,不叫喚;吊在墻上勒死的時候也看不見人,到閻王老子那里告狀說不出具體兇手。這只灰色的狗往墻上一吊,又引來漢子們一陣狂跳。因為這分明是一只肥狗,肥得脖子粗短,肚子隆起,肋骨沒有像別的狗那樣條條凸顯,四條腿看上去肌肉豐滿,這樣的一只肥狗肯定能把肚子打發(fā)舒服!

      可是就在這只肥狗身上的皮和肉全部用刀子剝離,掀開遮著臉的破麻袋片,要把皮最后從頭上扒下來的那一刻,其中有一個人哇的叫了一聲,順著墻蹲了下去,兩手抱了頭,脊背一鼓一鼓,暗暗啜泣起來。

      蹲下身啜泣的人叫谷又長,三十多歲的光棍漢。他蹲下去啜泣是因為看到了這只被吊在墻上的灰狗的臉——實際上谷又長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只狗,這只肥胖的灰色的狗,只是心里的擔(dān)心沒有得到最后確證。破麻袋片一掀,擔(dān)心確證為事實,他的精神完全崩潰!

      這是谷又長養(yǎng)的一只狗!

      谷又長不禁困惑起來。

      谷又長只身一人,唯一與他作伴的就是這只狗。谷又長養(yǎng)的這只狗是只三眼狗——通身深灰,唯左眼上方一簇黑毛,圓圓的,栗子般大小,看上去如同一只眼睛,三眼狗。谷又長把這只三眼狗從小養(yǎng)到大。之所以胖,一是得益于食,谷又長分得的口糧全部與它分享,春天青黃不接,寧肯自己多吃口糠菜,委屈一點肚子,也要讓狗吃飽;二是得益于少,少活動。谷又長從不讓狗單獨出門,要出,就一塊,狗跟在身旁,決不遠離。晚上屋門一關(guān),谷又長睡炕上,它睡炕前。白天谷又長下地,把它鎖在院子里,趕都趕不出。那么,我的這只三眼狗怎么會跑到蠶場里去呢?谷又長翻來覆去地想。不錯,家里的院墻是矮些,手腳靈便的可以用上力氣跳進跳出,但三眼狗是絕對沒有那個能耐的,況且三眼狗除非我?guī)ьI(lǐng),打死也不往外走的。再說,三眼狗形象獨一無二,大家認(rèn)識,怎么就無一人說出是我的狗,還都興高采烈呢?

      谷又長多少疑問多少委屈在心里旋轉(zhuǎn),卻又不敢說出。怎么敢說出呢?三眼狗被吊殺的罪名是闖入蠶場,闖入蠶場就是破壞養(yǎng)蠶事業(yè),破壞養(yǎng)蠶事業(yè)就是破壞集體道路,破壞集體道路就是破壞社會主義,破壞社會主義就是反革命,如果說出那只狗是我的狗,那我就是反革命家屬,就要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就要像地主富農(nóng)那樣挨批斗掃大街。谷又長不寒而栗!而且忽然明白,表現(xiàn)痛苦也不行,掉淚更不行,痛苦掉淚會引起懷疑,揪住反革命家屬的狐貍尾巴。如此一明白,埋頭蹲著的谷又長站起來了,站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裝作若無其事還無比歡欣的樣子。但是他還是被組長潘葛子看出來了。潘葛子問他,臉上怎么不干凈?谷又長嚇了一跳!谷又長說,剛才眼里刮進去了一粒沙子。潘葛子拍打了拍打手:沙子刮進眼里可不好受,我給你翻開眼皮吹出來?谷又長趕快把臉笑起來:不麻煩了,我已經(jīng)把它揉出來了。潘葛子說,揉出來了就好,要注意不要再讓沙子刮進去。谷又長答應(yīng)著說,我來幫你燒火吧!他這樣做是為了避開墻上掛著的血淋淋的尸體,免得沙子再刮到眼里去??墒堑侥蔷呤w被砍得大一塊小一塊往鍋里扔的時候,又有東西抑制不住地鉆到眼里去了。這一次不是沙子,是煙。這柴火有點濕。谷又長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抹眼淚,抹同時流出來的鼻涕。

      這無疑是一頓難得的美味。直至二三十年后,跑運輸跑富了的孫進步與朋友在當(dāng)?shù)厣杂忻麣獾墓啡怵^吃做得講究的狗肉的時候,還念念不忘二三十年前的這頓大餐:一輩子不忘,一輩子不忘!他并且慨嘆說,谷又長一口也沒吃。這個人天生心眼小,想不開,不就是一只狗嗎,何苦呢!

      谷又長確實一口沒吃,但也沒有離開。他不敢離開。他一直陪著大家把肚子填鼓,才暈暈乎乎地回到了家里。

      令谷又長驚奇的是,他打開大門上的鎖,一只狗竟如往日一樣地向他撲過來。谷又長看狗的臉,臉的左眼上面的一簇形狀圓圓的黑毛閃著亮光——三眼狗!谷又長喜極而泣。他蹲下身,把狗緊緊抱著,撫摩它的脖子,親吻它的耳朵……

      如同素常,谷又長睡在炕上,三眼狗睡在炕前。一夜安寧。

      天明谷又長起來,炕前不見了三眼狗??次蓍T,屋門關(guān)著。到院子尋,狗窩空空,四處無蹤影。

      谷又長復(fù)回屋里,一臥不起。

      二少兒

      土匪瘦猴越墻殺人的那個夜晚,鄉(xiāng)長二少兒正在看牌。

      二少兒就是二少爺,鄉(xiāng)下人把“爺”省去,尖起舌頭,兒化著叫,二少爺就叫成了二少兒。能稱得上“少兒”的,必得大戶人家。二少兒家在當(dāng)?shù)厮愕蒙蟼€中等財主。二少兒的哥哥大少兒不到成人就亡故了,父母去世后,二少兒就當(dāng)了家。有錢人家的少爺多有吃喝嫖賭抽的惡習(xí),二少兒不抽,也不嫖,只好賭,看牌,現(xiàn)今叫打牌。賭這玩意須在黑夜里進行。晚飯后開局,天亮散攤兒,賭手們洗臉早膳,睡覺。過晌起身,用餐后接上。所以凡賭者白天少見到人,更不做事,拿著黑夜當(dāng)白晝,黑白顛倒。但是,家里的其他人卻還白是白黑是黑,就連牲口也是夜里休息白天勞動。因此二少兒就雇了一個賬先生,也是個大管家,家中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上下人等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擔(dān)當(dāng),二少兒只管白天睡晚間賭。就是這樣的一種家庭運轉(zhuǎn)格局,平平穩(wěn)穩(wěn),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料突然有一天,大廈轟然倒塌,二少兒眨眼間成了一只脫毛雞。原因是賬先生暗地里把好田賣光,卷著錢下了南洋投靠了姑母,定居海外一去不返。幸虧油坊和燒鍋(酒坊)還有,二少兒變賣了,置了幾畝地,才好歹穩(wěn)住了日子。

      但是二少兒不甘心這樣淪落下去,他要往高處奔。二少兒的一個遠房親戚在縣里做事,正巧本鄉(xiāng)鄉(xiāng)長死了,二少兒就央親戚,給謀了一個鄉(xiāng)長的差事。這樣可以月月享用到一份薪水,更要緊的是配了一個跟班,背著盒子槍,出來進去跟在二少兒腚后邊,煞是威風(fēng)。

      二少兒就還是二少兒。

      那時候的所謂鄉(xiāng),小的管轄六七個村莊,大的也不過十幾個。至于權(quán)力,無非為上邊收收給養(yǎng),個別時候上頭派下出夫數(shù)額,抓幾個民夫頂上。不過二少兒這個鄉(xiāng)還有另外一個特殊任務(wù):除匪。匪頭便是瘦猴。實在說瘦猴這伙土匪也沒有多大力量,手下總共二三十號人,六七桿破槍,靠大刀片撐家。勢力雖有限,擾民卻不輕,常常搶糧搶物禍害女人——瘦猴的規(guī)矩,誰想女人就下山搞,不準(zhǔn)弄上山,弄上山不光需要管吃管穿樣樣管,還行動起來礙事,累贅。如果單是禍害女人,于官府倒也沒有多少妨礙,但搶糧搶物,就大大影響了官府的經(jīng)濟來源,所以必須除滅。土匪藏匿的山在二少兒的鄉(xiāng)境內(nèi),擔(dān)子便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了鄉(xiāng)長二少兒的肩頭上。

      瘦猴這幫土匪很難對付。他們藏匿的山雖不算高,但長,進去千兒八百人看不到個影兒,打他們等于荒野里撲螞蚱,難尋。過去歷任鄉(xiāng)長也曾帶人進過山,好則一無所獲,壞則搭上一兩個傷亡,吃點小虧。便接受教訓(xùn),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吆喝不行動,彼此相安無事,心照不宣??墒嵌賰翰幌脒@樣。二少兒想對得起親戚的舉薦,對得起時時刻刻跟在自己腚后的跟班,對得起跟班背在身上的那桿盒子槍。他組織了一個聯(lián)防隊,明察暗訪,該出手時就出手。果然奏效。某夜,在某村,砍死了兩名下山騷擾的匪徒,其中一個還趴在女人身上樂呵著,沒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就做了刀下鬼。

      這一下子瘦猴與二少兒結(jié)下了梁子。

      二少兒還是賭。但有節(jié)制,不再夜夜賭,也不在本村本鄉(xiāng)賭,是住個半月十天,到外鄉(xiāng)同僚那里過癮。這一來就叫瘦猴瞅上了機會,為自己釀下了災(zāi)禍。

      這天近晚,二少兒來到臨鄉(xiāng),鄉(xiāng)長款待。先安排下了住處,獨門獨院,三間房。女人自然不可少——此鄉(xiāng)長好色,每次到二少兒鄉(xiāng)宿住,必找女人相陪,有來無往非禮也,二少兒來也必須同一規(guī)格。找的女人要提前到住處,早早躺下暖和著被窩,等候使用。至于二少兒用不用,另當(dāng)別論,待遇是不能降低的。二少兒這邊呢,筵罷便擺下了牌桌,二少兒一心只在牌上,哪還顧得其他!當(dāng)即打發(fā)跟班去睡,說好雞叫過來接他。

      偏偏找的女子是婊子行的,風(fēng)流浪貨,一個人伸展在被子里頭,翻來覆去等那一口兒,燥得不能入睡。等不來二少兒,便打起了睡在另一間屋里跟班的主意,光著身過去撩撥。跟班先是不敢,可經(jīng)不住她軟手撫揉熱唇吮咂,再是想想主人打起牌來總是一夜不歸的,便放開了膽子。小伙子二十不到,尚未成家,倆人干柴烈火,死去活來,直反反復(fù)復(fù)折騰到夜深,才心滿意足地?fù)Пеㄋ^去。

      瘦猴進來了。

      瘦猴是聽了線人的報告,帶著四個嘍啰摸進來的。瘦猴身子輕快,行動敏捷,越墻上房如履平地。他一躍進了院子,輕輕開了大門,令嘍啰兩個門里兩個門外站崗,他自己撥開了屋門進去。見一間屋空著,另一間炕上睡著兩個人,一模,頭發(fā)一短一長,心想短發(fā)者準(zhǔn)是二少兒無疑,遂手起刀落,腦漿迸裂,跟班氣絕。女子驚醒,忽地坐起,才要叫,被瘦猴一巴掌抽在嘴上打住了。黑暗里,瘦猴見一條身子白得刺眼,摸一摸,熱熱的誘人。忽然覺得不能枉費了這溫度,而且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嘍啰被刀砍在女人身上的情景,此恨不能不解,遂褪下褲子,把女子摁倒干了一個回合,這才帶領(lǐng)四個人躥出了村子。

      二少兒聽到報告,如雷轟頂,胸中燃燒起熊熊烈火。

      二少兒決心報仇。

      二少兒報仇不是莽干,他動用了心計。他著人將跟班尸體從頭到腳用白布緊緊裹了,抬回家中,做出身亡的假象。自己隱身外鄉(xiāng),托人花大錢買通了瘦猴用過的那個線人,也即報信給瘦猴殺了跟班的那位,隨時掌握瘦猴的行蹤。終于等到一個瘦猴下山到一農(nóng)家行樂的機會,按照二少兒的設(shè)計,人預(yù)先埋伏在屋內(nèi)櫥子里,瘦猴剛脫光了衣裳,突然沖出,把他一悶棍打昏,就手捆綁了起來。

      瘦猴光溜溜押到了二少兒面前。

      瘦猴看見二少兒,先是一驚,即刻沉穩(wěn)下來,冷笑一聲:你的命大!

      二少兒說,你的心毒!

      瘦猴說,仇再深,也不能叫我赤條條郎當(dāng)著根雞巴見閻王爺。

      二少兒吩咐人給他穿上了褲子,說,我砍了你的嘍啰,你劈了我的跟班,以命抵命,兩不欠。今日捕你,是盡我鄉(xiāng)長的職責(zé),送到縣上,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瘦猴被捉,猢猻逃散,匪徒們不見了蹤影。

      上司為嘉獎二少兒,給他增加兩倍大洋的薪水,配兩個跟班,每個跟班都背著盒子槍。二少兒卻一概不受,并堅決地辭去了鄉(xiāng)長職務(wù),戒掉了賭錢惡習(xí)。因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鄉(xiāng)長一職便一直空缺。

      沒了土匪,沒了鄉(xiāng)長,這個鄉(xiāng)安頓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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