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的夜晚
即使大地上所有的燈都滅了
那些密布在山川中的酒窖
仍能神燈般地發(fā)出光來
使一只玄鳥展開鳳凰的翅翎
夜霧中人影浮動
那個細雨騎驢入劍門的人
腰掛長劍浪跡天下的人
草廬中對著北風號呼的
一個個落魄倒霉的人
都在這里舉起消愁的酒杯
低頭獨酌,或邀月對飲
而那對借著夜色成功私奔
又迫于生計返鄉(xiāng)開酒壚的落毛鴛鴦
我在千年之后喝過他們的酒
以“文君”冠名的品牌好像是昵稱
讓我總是惦記老板娘的皓腕
酒錢卻交給了別人
就像那些失意的飲者
他們的詩篇照亮了世界
并以經典的名義不斷再版
版稅卻由別人收取
但玄鳥與鳳凰一直在夜空中載出載入
像圍繞一只太極球遙相追逐
又像隨一個神秘的旋渦首尾銜環(huán)
昨夜在山坳中的射洪
另一群無名之鳥聚攏于湖畔叢林
左邊是又一座人間的酒鎮(zhèn)
是百世流芳的酒
右邊是失去了主人的讀書臺
是千古郁悶的詩
一位念時空之蒼茫而悵然涕下的詩人
把終生氣力拼作一首絕唱的詩人
被一介雞毛縣令攥死在故鄉(xiāng)后
又從時光中死去活來
據說這就是天道的玄機
或人生的舍與得
那時舍得二字就豎在大家面前
然后又橫在大家面前,疑似一場面試
但酒在國學的容器中仍然是酒
比如文君是一種酒,太白是一種酒
舍得也是一種酒
酒被市場學詮釋為詩學與哲學
但它不可詮釋的部分更為接近神學
一壇酒來自無數倍大于它的物質
成噸的五谷在作坊中被粉碎
從一個容器到另一個容器中赴湯蹈火
在蒸煮中糊化,于水淋中冷卻
重見天日時由風脫除粒子中的躁氣
經揚棄而變輕、歷提純而沉著
然后它聽見了酒曲的叫魂
進入發(fā)酵的泥池再度歷經煉獄之旅
最后的時分是蠕動的醅料在穹廬中云蒸霞蔚
酒在蒸汽的滴注中現身,收納了長虹
酒的玄學來自于對世界的隱喻
它被人間的工匠釀造,卻以物質的涅槃
演繹了苦澀的人世造化模式
而拒絕隱喻的,是它的大雅大俗
兩位快樂的川人在一壺酒前猜拳行令
出招之前先互道一聲:響泥雪喜
響泥雪喜啊——向你學習
山峨峨乎水洋洋兮
知音相逢,向你學習
2015.7.11·威海
2016.3·再改
“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p>
——后世學者
九十歲,伏生終于熬過了他的時代
刨開惦記了大半生的墻壁夾層
一雙老眼鷹隼般地亮了一下,又隨之
黯然
人各有命
他的命就是用來定義“藏書”這個詞
把書珍藏在藏書樓或藏經閣中
不叫藏。碼放在圖書館和文獻庫中
更不是。伏生之于藏書
就是用命保藏一部書。就是以命護命
這樣的書也必有其命——
它在午夜命犯火星,又如同長庚星
垂照萬古
但眼前的《尚書》只殘留下了半部
伏生的半條命沒了。這條已熬到九十歲的
垂垂老命,必須再熬出半條
他從此開始嘟噥。從身體內
反芻吐絲般地日夜嘟噥
嘟噥是一代宿儒最后啟用的經學授受
密碼。他把上個世紀的語言
轉換成濁齒音,來為這個世紀補經
那天我在隆冬地氣彌漫的霜野
看見一只恍惚的大蠶。像是
環(huán)罩在霧光中,又蠕動霧光在天地間蒸騰
這是每天清晨我獨自一人的暴走之地
那一刻我卻被突然鎖定
接著聽到打樁機錘砸大地心臟的鈍音
一聲接著一聲
2019.2.9上午
恍然想起你是李清照的同窗
春天的廊檐下獨自研習金石與丹青
朱砂色的印章,篆字的道路山高水長
它是風景的迷宮,印入你胸口的紅痣
山水路上迷魂的幻鳥。召引你
從喧鬧春色走向迷濛的紙上生活
比如紅潤的海棠自心愿的掌紋啟程
宣紙上漸漸抽離成為一株蘭草
寂寥空谷中的一株蘭草
它離幽雅很近,離世界太遠
只適合天上的月亮欣賞
而那個名叫艾米莉·狄金森的
是你的另外一位同學
潮濕云朵覆蓋的北方小鎮(zhèn)
植物課是入學前大草甸中的迷路
農藝學的實訓與日子相關
是初中生井臺邊的水桶與瓢
一縷光束從云背打亮籬笆旁的草莓
這大自然的詩學,多少年后
使一溪清水在社會學的礁石前分流
狄金森姐姐在幽居抒情
艾米莉姑姑在鬧市敘事
孤獨是迷人的?
秋風搖撼中孤獨而柔韌的蘆荻更迷人?
喧囂空間中一只安靜的小小刺猬
它自衛(wèi)的軟刺,也同樣迷人?
而人生,據說是在茫茫世事中蹚一場渾水
但它何以不是閃電彈撥的琴弦
遍野暴雨后雪亮的星光沖懷
秋天的大海伏藏一部小說的所有秘密
適合站在臨海的塔樓上俯察
2011.9.20
那天下午
一張桌面上一股腦兒滾出的這些孤僻單詞
殺機四伏地在我面前斗法
擰、拉、挑、劈、抽
卷、裹、撕、擺、勾
抽搶了先機,勾留了后手
再接下來是
彈、切、敲、扯、塞
拐、沖、穿、撇、扣
側旋、弧旋,旋之又玄
詞與詞的斗法逼出詞根
詞根與單詞再加力,對撞出詞組和短句
拉:擰拉、斜拉、反拉
沖:直沖、反沖、暴沖
擺短、回敲、側砍、反手彈擊
挑打、快劈、反帶、再卷一板
正手勾、反手撕、撇了一個大角
喔哦……喔哦……
塞直線、變斜線、回擺底線
頂中路、擰反手、直接劈長——嚯哇
有了!天才,這就是天才
整個下午,我都在觀看一場電視直播大賽
但卻沉醉于現場解說的語詞世界
靈魂出竅的搏殺調動鬼使神差的語詞
孤絕凌厲、鋌而走險
一首超級詩篇來自絕地逢生
2019.11.16
初冬的這個清晨天微寒。刮小風
我像往常一樣地出門徒步走
只是手中多了半只水果。但剛到小區(qū)的
那排垃圾桶前,水果已變成一團餐巾紙
隨之就是選中桶蓋略微撐開的那一個
把它投了進去。干這樣的事情
我總有檢測自己準確預判的快意
剛走出三五步,心思卻被風晃了一下
再回頭,紙團已彈到了路中央
黑色的柏油路面上蹦蹦跳跳白得刺眼
我隨之追過去,把它撿起,再投
然后特意將桶蓋朝下壓實
往前約二十米,是小區(qū)的門崗
感覺崗亭內的老人朝我喊話
靠過去后只見對方朝我蹺起大拇指
“好人哪,你是一個好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里竟繃著淚花
嗨,我朝對方這樣表示了一聲
把“我還以為是什么事”留給了自己
小區(qū)就套在校園內,走過門崗
就是校園中的環(huán)形路、通海湖、步行橋
再遠處的海汊上空不時有高鐵穿過
這是每天我都愛看的風景
包括此時一群踩著滑板斜沖而來的學生
皮實的青春啊,就該這樣皮實的折騰
但這個清晨讓我有些沉重
門崗內的老人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又遭受了什么樣的委屈
才對我剛才的無意之舉
做出如此過度的反應
2019.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