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每出一本書都贈我,我卻只回贈過他一本自己的書。我們談不上過從甚密,但開某些會的時候,倘他不是以官員身份坐在臺上,我們便往往坐在一起。我們都姓梁,一般的會“二梁”照例不分開。某次座談會,未擺桌簽,給他留了一個主座。他到場后,見我身邊空著一個座位,就習慣地徑直朝我走來坐下。我心里明白,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梁衡很謙虛,待人很誠懇。在文學這個“界”里,梁衡一點兒文化官員的架子也沒有。不,是沒有文化官員自覺高人一等的意識。他始終視自己為中國散文作家中的普通一員。若因文化官員的身份而被另眼相看,他內心反而大不自在,甚至暗覺沮喪。有次他跟我談到過這一點,我能理解。雖身在中國官員的序列中,但他天性有一顆親近文學和普通百姓的心。這與他長期在基層當記者有關。我確信他是這樣一個人,也喜歡他這一點。是的,我喜歡他的謙虛、誠懇和做人低調。
梁衡作為中國當代優(yōu)秀散文作家已獲讀者和評家廣泛認可,他卻不止一次對我說:“還應該寫得更好一點兒,就要求那一點兒進步,竟成可望而不可即的標準……”是的,梁衡現(xiàn)在的散文成就,遠未使他自己滿足。
我喜歡梁衡的散文,一如尊敬他的為人。僅就散文而言,他的作品給我不少營養(yǎng)。他的那些名篇,如《這思考的窯洞》《紅毛線,藍毛線》《大無大有周恩來》《特利爾的幽靈》《把欄桿拍遍》,我?guī)啄昵熬桶葑x過。當年轉載率很高,也曾聽別人當面向我稱道。
有的評家將他這些散文概括為“政治散文”,散文之文本而載政治之內容,政治的抒情遂成特色。抒情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人性表現(xiàn),是心靈活動自然而然的外溢。政治每演繹出人類的大事件,它所蘊含的正反兩方面的思想元素,倘經散文家客觀揭示,訴諸抒情性文筆,對讀者毫無疑問極有認識價值。比如,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都視為經典“政治散文”。又比如在法庭上曾以律師身份援引“天賦人權”學說、語驚四座的帕特里克·亨利的《不自由,毋寧死》演說,喬治·華盛頓的總統(tǒng)就職演說和告別演說,拉爾夫·愛默生的《一個普通美國人的偉大之處》,羅斯福的《勤奮的生活》,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雨果的《巴黎的自由之樹》等,我也都是當作優(yōu)秀散文讀的。
“政治散文”在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是難以想象的。有過,也很難稱其為散文。故這一文本,后來差不多成了中國文苑的一處荒圃。梁衡的“政治散文”,使那荒圃有了粲然綻放的花朵。梁衡這些散文中的思考、議論、抒情是真摯的,又是謹慎而有分寸的。他的抒情欲言又止,偏于低沉凝重。今天看來,甚而使人有不夠酣暢之憾,但在當時已屬難能可貴,已是“政治散文”的幸事和欣慰。
(節(jié)選自梁曉聲《靜夜時分的梁衡》,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