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無聲
2020-06-15 06:56:45
智族GQ 2020年5期
“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jīng)歷就一無所知”
K508從遵義開往渭南，15個小時車程，硬座售價170元。在沿途的三線小城，工人們登上列車，趴在桌子箱子上，坐在自帶的塑料桶上，鋪一張報紙睡在地上。他們的嘴唇多是紫紅色，手上有凍瘡。指甲泛白，凹凸不平，有時是黑色——
那種和泥土、水泥或是煤礦結(jié)合而成的黑色，窩藏在眼角、耳朵和指甲的縫里。熱水和肥皂對它們毫無辦法，每個清晨，黑垢會從皮膚深處像結(jié)霜一樣泛出來。
“我坐過飛機，也坐過高鐵。”幾天前，陳年喜在電話里說，前者和慢火車上的人群差別如此之大——人們的穿著、皮膚、面色都不一樣，甚至是眼神。五年前，陳年喜接受了一項頸椎修復(fù)手術(shù)，因為術(shù)后無法再承受重體力工作，他告別了礦山。我在貴州一處景區(qū)找到了他。
距離農(nóng)歷鼠年還有五天，我和陳年喜一起登上了K508。此行的終點是他的陜西老家。
硬座車廂里沒有充電插座。我來回地走，觀察車廂里的每一個人：有人背著看不出顏色的麻布袋，有人穿著布鞋，有人握著非智能手機，整晚對著空氣發(fā)呆。我記下他們的樣子，第二天對陳年喜提起。聽到一些細(xì)節(jié)時，他能夠準(zhǔn)確地推斷出這些工人來自哪里，從事什么樣的工作——
川渝地區(qū)的人有洗澡的習(xí)慣，通常會帶著一只水桶，火車非常擁擠的時候，人可以坐在桶上。爆破工的膚色常是沒有血色的白，他們常年在礦洞里勞作，曬不到太陽;出渣工的手格外粗糙，一排炮爆下三四十噸石頭，全靠人力運出，人們喝下很多的水，排出很多的汗，汗?jié)裨谝路希Y(jié)下厚厚一層汗斑;還有管道工，因為常年暴曬，營養(yǎng)奇缺，他們的頭發(fā)異?？萁?，面色像炭一樣黑……對了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隨身攜帶鍋碗瓢盆，那是打工失敗的象征，伴隨的常是沮喪和憂慮的眼神?！勂疬@些，陳年喜滔滔不絕。眼前的場景一下子將他帶回小煤窯的打工生活。這是他最擅長也最愿意書寫的人群。
紅色窗花貼在車窗上，又是一個春運。鐵老大給他的回憶太多了。有一年，他買了站票到喀什。人與人貼背站著，39個小時，他不敢吃飯，因為沒法上廁所——廁所也站滿了人。一天一夜后，有的年輕姑娘滿臉淚水，站崩潰了。
“我依然覺得我和他們是一個群體，同一個命運層次?！彼傅氖沁@個國家3億的農(nóng)民工群體。
2015年的歲末，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新工人劇場，中國歷史上第一場以工人詩歌為主題的朗誦會正在進行。在幾盞照射燈的聚焦和幾十個觀眾的注目下，爆破工陳年喜走上臺，背誦他在礦山里創(chuàng)作的詩歌。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們床前我?guī)r石一樣轟地炸裂一地?！保ā墩阎尽罚?/blockquote>
列車駛過的地方一片漆黑，像極了陳年喜16年的礦洞生活——有時帽上的頂燈滅了，只有靠觸摸巖壁上的鉆痕才能分辨方向，人就像這列鋼鐵之獸，要在黑暗中挺進幾千米。
學(xué)者、記者、工友都在臺下，有人眼里噙滿淚水。朗誦會激起不少討論，甚至引起了國際漢學(xué)家的關(guān)注。陳年喜因此成名。之后的上百場采訪里，曾有一個記者問陳年喜，為何要堅持寫詩？他說：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
今天仿佛哪里不同。三年前，一個老板為他在貴州提供了一份文職工作。這幾年，陳年喜很少寫詩了，“沖著稿費”，他在業(yè)余時發(fā)表了一百多篇散文——他必須不停地寫，以供養(yǎng)還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和承受來自家庭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
多數(shù)寫作還是圍繞打工生活與礦工題.材，可落筆時，畫面不再清晰地浮現(xiàn)，沒有了“想要訴說的感覺”。去年10月，我代表雜志向陳年喜約稿。他寫了一位朋友遠赴中亞礦山的打工經(jīng)歷，后來他評價這次寫作“充滿隔閡”——“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jīng)歷就一無所知?！?/p>
2019年，陳年喜書寫的一個礦工故事得了非虛構(gòu)寫作比賽的獎。頒獎詞肯定文章具有“細(xì)膩詩性的文本”和“質(zhì)樸蒼涼的蠻荒氣息”。同為陜西人的作家袁凌卻在私下里對他說，你的文筆不錯，但是寫故事很弱。
“他說得很對?！标惸晗舱f，他對技巧沒有概念，“我全是憑感覺寫的。”
凌晨3點，列車開始穿越秦嶺。駛過的地方一片漆黑，像極了陳年喜16年的礦洞生活——有時帽上的頂燈滅了，只有靠觸摸巖壁上的鉆痕才能分辨方向，人就像這列鋼鐵之獸，要在黑暗中挺進幾千米。漫長的歲月里，陳年喜曾走在蜿蜒至渤海底的豎井之中，距離地面幾千米的地心深處，走過陜北、河南、青海新疆……足跡幾乎遍布整個中國。
在喀什的昆山，曾有一個河南的爆破工決定離開。老板說，茫茫四百公里的戈壁灘，你走吧。河南人賭氣，徒步走了。三天以后，人們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河南人的尸體——被捅了兩刀，死在路邊，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陳年喜寫下這個故事，因為這段記憶揮之不去，某種牽掛在心里，“不吐不快”。他懷念這種感覺。
宿命感
秦嶺腹地，一個接一個的彎道通往峽河深處。過了丹鳳，兩旁的山上長滿橡子樹，據(jù)說國內(nèi)釀造紅酒的木桶都來自這種木材?，F(xiàn)如今當(dāng)?shù)厝艘巡粶?zhǔn)私自砍伐了。春天的山嶺很綠，冬天很禿，四季分明。柿子在樹頂凍成黑色的干。
車子經(jīng)過一個老漢，袖子空著挑一擔(dān)水桶?！澳莻€人是在山西曲沃縣，”陳年喜指著他，曾經(jīng)也是位爆破工，“一條手臂被炸沒了?！?/p>
道路兩旁林立著各式的墓，墓的主人多是青壯年。陳年喜能就著每一座墓室說出其背后的故事。這一座，礦上塌方，失血過多死了;那一座，上山摘蘑菇，中毒死的;最顯眼的那一座，在河南靈寶金礦，洞子垮塌，兄弟三個同時被砸死了。按照本地的風(fēng)俗，在外死的人不能進家門，三口棺材擺在家門口，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月。
類似的故事每年都在發(fā)生，消息總是散播在各類工地的飯間。兔死狐悲，人們心里異常地悲傷?？蛇€是不說一句話，各自散開，默默上班，自求多福。
七年前的一個夜晚，河南靈寶的礦山深處，陳年喜得知了母親患病的消息，食道癌晚期。身無分文，也沒有自由，坐在床上，他瞥到床邊的炸藥箱——他寫下了《炸裂志》，寫下自己“巖石一樣，炸裂一地”。
爆破工的生活在轟鳴中度過。風(fēng)鉆機在巖石，上打出兩米深的洞，用鐵管把炸藥抵進最深處，留一根引線在外引爆，震耳欲聾。放工后的生活卻出奇地安靜?？死斠赖乃_爾托海永遠是晴天。人煙稀少，信號不通。哪怕山上跑過一只羚羊，工人們都湊一堆，瞧上半天。寧靜的生活只剩飲酒、麻將和撲克。
為了逃避某種麻木，每天下班后，陳年喜都會去一個廢棄的工房，那里的墻上貼滿了《克拉瑪依日報》和《中國黃金生產(chǎn)報》。所有的墻面讀完了，他用臉盆往墻上潑水，一張張揭下來，再讀另一面。讀多了，工作時抱著風(fēng)鉆，思想?yún)s飄到很遠，一些句子浮現(xiàn)出來，趕緊用筆記下。宿舍的床墊用的是廢棄的炸藥箱，床頭放著筆，離開時卷起鋪蓋，密密麻麻，寫了滿床。
紙板在離開工地時都被丟棄了。陳年喜從沒有想過，那些文字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甚至刻意隱瞞著工友，“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很特殊”。堅持寫作的理由很簡單，那時他“感覺自己活著”。2011年，陳年喜開通了博客，一些深夜，他會在手機上按下白天想好的句子，寥寥幾十個閱讀已經(jīng)讓他滿足。
2014年，紀(jì)錄片導(dǎo)演秦曉宇第一次在陳年喜的博客中讀到《炸裂志》，當(dāng)即決定要與詩的作者見面。他正在籌備一部工人詩典，《炸裂志》“一看就是一種中年寫作”，帶有強烈的滄桑感。他于是直奔礦山尋找詩的作者。
在火車站，遠遠地，秦曉宇看到一個人從臺階走上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像秦始皇兵馬俑一樣，”他說，“這硬漢形象和詩歌里的力量感一致。”那天，他興奮地給搭檔吳飛躍打去電話，他們正在籌備的紀(jì)錄片找到主角了！
從前在礦山，靈感像泉水一樣涌上心頭，只要把筆放在炸藥箱上，一行行字就流淌出來?，F(xiàn)在他努力地組織，卻時常感到自己的文字“矯情”。仿佛痛苦更能激發(fā)表達和書寫的欲望。
紀(jì)錄片《我的詩篇》之后，秦曉宇又跟拍了陳年喜兩年。接觸久了，秦曉宇才發(fā)現(xiàn)，陳年喜詩歌里的那種力量感只是表象一詩歌涵蓋了他所有憤怒的表達，現(xiàn)實生活中，陳年喜幾乎從不發(fā)怒，“他對命運一概接受，并不想要，或者說不相信能夠改變什么。”秦曉宇概括這是一種“宿命感”，強烈的悲劇意識。
電影《炸裂志》的結(jié)尾記錄下這樣一段對話。
2017年的正月里，北京五環(huán)外，皮村的劇場，陳年喜癱坐在舞臺上，邊上坐著新工人藝術(shù)團團長孫恒。周圍散布著空酒瓶子。
“孫恒，”陳年喜大著舌頭，“我尊重是尊重你，欣賞是欣賞你，但我不認(rèn)同。”2005年以來，孫恒和朋友們創(chuàng)立了北京工友之家，他所倡導(dǎo)的新工人文化主張用“新工人”代替“農(nóng)民工”的稱呼——“讓新工人留在城市，讓他們活得有尊嚴(yán)?！彼傔@樣說。
“我覺得新工人文化沒戲?！标惸晗矓[擺手。
那時人在北京飄蕩。為了每場2000元的辛苦費，陳年喜參與了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為知名歌手的演唱寫詩作詞。有整整三個月，他什么也寫不出來。新春佳節(jié)，陳年喜窩在皮村的宿舍里，在電腦上玩蜘蛛紙牌。十六年的爆破生涯只留下了耳聾、胃病和頸椎錯位，手術(shù)掏光了他所有積蓄，賴以謀生的本領(lǐng)再無處施展，“回到現(xiàn)實中，好像什么都不會了。”
孫恒在那時為他提供了一份志愿者的工作，隨車隊去北京各地運回社會捐贈的衣物，月薪七百。微薄的薪水無法養(yǎng)家，焦慮時，陳年喜總是對孫恒訴說。那天，借著酒勁，他再一次傾訴。
“陳年喜，”孫恒苦笑，沉默了一會兒?！叭龂嵳ㄋ帥]有把你炸醒，它把我炸死了?！?/p>
三年過去，孫恒離開了皮村，在京郊平谷一處基地的一個院子里繼續(xù)辦工人大學(xué)。他不再堅持“讓農(nóng)民工留在城市”，將目標(biāo)改成了“幫助年輕人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電話里，我們談起他和陳年喜醉酒后的那番對話。
“現(xiàn)實是復(fù)雜的，”孫恒談起這些年的無力感，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為農(nóng)民工子女解決教育問題的同心實驗學(xué)校今年只剩下30個學(xué)生，隨著各個工廠“從皮村撤出，曾經(jīng)聚集到一起的“新工人”又逐漸散開。“我越來越理解陳年喜為什么會那樣說，”孫恒說，“理想主義并不一定都能成功實現(xiàn)，我追求的是這個探索的過程?！?p>
那個夜晚的最后，陳年喜留給孫恒一句話：“我走了，去貴州給景區(qū)吹牛了?！钡诙?，他踏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車。
文學(xué)的使命
貴州原副省長王曉光落馬時，媒體爆出他為了銷贓，把家里的年份茅臺全倒進了下水道一“這是真事！”陳年喜用強調(diào)的語氣，仿佛他親眼見證了一般。那幾年，他工作所在的景區(qū)是遵義市的龍頭企業(yè)，王曉光幾次來景區(qū)走訪，都.是陳年喜做的接待。
在景區(qū)出版的期刊上，陳年喜采訪王曉光的文章惹來了麻煩。陳年喜帶著同事把幾千本雜志翻開，將帶有王曉光照片的那頁一本本地撕下。那陣子，他成日擔(dān)心自己會失業(yè)。
從遵義茅臺機場坐車80多公里才能到達“十二背后”景區(qū)。1月的一天，陳年喜帶我逛了逛，喀斯特地貌，亞洲最長的溶洞。老板在這里投資了八個億，景區(qū)內(nèi)的酒店入住率卻不到10%。他的工作是接待來自各地的領(lǐng)導(dǎo)和媒體，寫公關(guān)通稿，偶爾老板出席活動，也需要他連夜撰寫發(fā)言稿。
收入穩(wěn)定，無須日曬雨淋——我以為文職工作對他來說會讓鄉(xiāng)人羨慕。
“沒用，”他說，“回老家聊起來，大家還是比誰掙的錢多。”每月四千的工資勉強能夠維持家庭開銷，但沒有養(yǎng)老保險，他必須為將來打算。一首詩即便在重要期刊上發(fā)表，稿費不過兩三百元?！胺翘摌?gòu)寫作”則不同，一些媒體找陳年喜做特約撰稿，上千元的稿費讓他心動。
有一個晚上我們坐在屋里談?wù)摲翘摌?gòu)寫作。陳年喜并不清楚這究竟是什么，“中國的報告文學(xué)？”當(dāng)你用職業(yè)寫作者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他時，他承認(rèn)自己欠缺真正的調(diào)查研究能力。編輯常要他多做采訪，他不明白如何采訪，這不是他擅長的技能，“我也沒有時間、沒有條件到處去找人采訪?！睘榱烁遒M，他不得不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搜索各類資料，以此替代采訪。
“寫不出來”的夜晚，抽煙抽得很兇。
從前在礦山，靈感像泉水一樣涌上心頭，只要把筆放在炸藥箱上，一行行字就流淌出來?，F(xiàn)在他努力地組織，卻時常感到自己的文字“矯情”——“我仔細(xì)地回想這兩年，沒有新的體驗，新的思考?！睘榱苏一貙懽鞯母杏X，他看了三遍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仿佛痛苦更能激發(fā)表達和書寫的欲望。電影里姜武扮演的農(nóng)民，被煤老板的打手用棍棒擊倒，村民譏笑他被打的動作像在打高爾夫，給他取了“老高”的外號。
“現(xiàn)實中真就是這樣?！标惸晗驳芍劬φf，人們常?；ハ鄠Γハ嗳⌒?、互相攻擊，“就能說出那種
最傷人自尊的話。”他寫過底層小人物的殘酷，也寫過他們的溫情。成名以后，一些朋友疏遠了他，很難厘清具體的緣由，“人家覺得你可能和從前不一樣了?！标惸晗矊Υ说共皇翘貏e傷心。內(nèi)心深處，他確信自己對底層依然有種“強烈的認(rèn)同感”。
在貴州路邊的小館子，煤爐子上羊肉火鍋咕咕冒著泡，下幾筷子豌豆尖，陳年喜談起莫言，那么直接地“書寫肉體的痛苦”，最令他動容。他認(rèn)為文學(xué)的使命之一是書寫痛苦。“我是生活的深度體驗者?！?h3>一地霜白
“當(dāng)下的純文學(xué)都在講要深入生活，很多作家技巧熟練，但體驗匱乏，對現(xiàn)實世界缺乏關(guān)注，這點和工人寫作者正好相反?！惫と宋膶W(xué)學(xué)者李云雷告訴我。一切要從2000年初說起，一批作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農(nóng)民工進城為題材的作品，倒由此啟發(fā)了工人文學(xué)一“工人們會覺得，我比你們更接近（我們的生活），我也可以寫?！?/p>
但李云雷同時承認(rèn)，工人文學(xué)同質(zhì)化嚴(yán)重，“大家都寫打工生活，能從中提煉總結(jié)、反思的作品才能脫穎而出?！绷硪环矫妫畔⒑驼J(rèn)知的局限使得工人文學(xué)很難跳脫出打工生活，“當(dāng)然，每一種寫作都有自己的局限性?！?/p>
特朗普當(dāng)選的那個夜晚，陳年喜身在紐約的時代廣場。紀(jì)錄片《我的詩篇》來到北美公映，陳年喜受邀出席，團隊拍下他的美國之行，用做下一部紀(jì)錄影片的素材。秦曉宇坦言，希望把對工人生活的探討放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
人聲鼎沸，林立的高樓和巨型電子屏幕包圍著游行的人群，有人狂熱地慶祝、歡呼，有人哭泣。隨行翻譯謝飛是個中文地道的美國人，他試圖給陳年喜解釋特朗普競選的執(zhí)政理念，陳年喜聽得似懂非懂，提到創(chuàng)造就業(yè)與改善工人環(huán)境時，陳年喜一臉疑惑：“聽上去很好啊，為什么那么多人反對他？
陳年喜并非對經(jīng)濟全球化一無所知。他知道使用著廉價勞動力的中國工廠將產(chǎn)品出口全球。來到帝國大廈時，他對謝飛說，他討厭所有的巨型建筑——“這個大廈里會不會有很多我挖出的鋼？這些宏偉背后都是很多人的血汗?！敝x飛心想，帝國大廈建于上世紀(jì)30年代，絕無可能使用陳年喜“挖出來的鋼”，但他沒有說什么，“他對具體的常識不清楚，但本質(zhì)是很清楚的。他付出了努力和身體的代價，參與了全球化的運作?！?/p>
美國之行陳年喜沒有做任何消費，只帶回一些景區(qū)的門票做紀(jì)念。參加一次游行時，他對一個美國人手中的旗幟很感興趣，便和對方攀談起來。對方笑著要將旗幟送給他，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不能要吧？這不能……不能要?！弊罱K還是拒絕了。
在舊金山棒球城對面的酒吧，旅程就要畫上句號。第二天，謝飛將去別的城市探親，陳年喜也將回到中國。一行20天，借著酒意，陳年喜告訴謝飛，在北京，他沒有工作，住在皮村——一個聚集著大量民工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因為給公益組織做志愿者，他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一些二手衣服，這些衣服被他成箱成箱地裝回家，送給他的妻子、孩子和其他親人。
“他說一直不敢告訴我（這件事），很在意我怎么看待他，會不會嘲笑他?！敝x飛回憶，那一刻陳年喜有些臉紅，說話帶著小結(jié)巴?！八胱屛抑辽倭私馑纳钍鞘裁礃印！?/p>
今年3月，我找到北大文學(xué)博士張慧瑜，多年來，他堅持為皮村文學(xué)小組組織各類講座?！拔覀冋f的文學(xu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xué)。新文學(xué)表達的是現(xiàn)代的價值觀：自由、戀愛、個人權(quán)利和價值，都靠文學(xué)來實現(xiàn)。某種意義上，出色的工人文學(xué)都具備這樣的價值觀。”
他提起自己印象頗深的一段話。因?qū)懽鞫鹈襟w關(guān)注的育兒嫂范雨素，一夕之間成名，成為皮村的新代表人物。在一篇散文中，她解釋自己之所以不喜歡接受采訪，是“不想當(dāng)猴子”——“工人寫作容易引發(fā)關(guān)注，有其期身具有的獵奇性質(zhì)和人們的歧視成分。就像范雨素說的，工人會寫作就好像猴子會騎自行車，她說她不想當(dāng)猴子。”張慧瑜說。
末尾，張慧瑜談起皮村文學(xué)小組的氛圍：輕松、好學(xué)、令人愉悅?！皣鴪D也對所有人開放，工人為什么不去那里學(xué)習(xí)？”他在電話里問我，又自己回答，“那里不讓他們感到舒適，那個地方不屬于他們。
這番話也令我反思。人們欣賞工人文學(xué)時，是否逃脫開了刻板印象？寫作是一種基本權(quán)利，理應(yīng)屬于所有人?；叵肫痍惸晗驳脑姼?，使人印象最深的并非控訴，而是血、汗和情感的展現(xiàn)，他筆下的“我”不是一個自我矮化的打工者，而是一個渴盼自由、情感和尊嚴(yán)的人。后來的一次采訪，我問他，“文學(xué)能讓你獲得尊嚴(yán)嗎？”
相比“微塵”，陳年喜更喜歡他自己取的各字“一地霜白”——“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大地，我們每個人就像霜一樣鋪在這個大地之上，但是這些人有很多是很干凈的、很復(fù)雜的?！钡窒耄小拔m”或許更好賣。
“尊嚴(yán)是個很復(fù)雜的東西?！彼肓讼耄f，“當(dāng)我是個看重物質(zhì)的人，有物質(zhì)就有尊嚴(yán)——我接受，我需要這種改善;可當(dāng)我有獨立的思想和精神譜系時，就也有尊嚴(yán)。通過寫作、讀書和思考，我就有了自己的價值和精神譜系?！?/p>
我們談到他與天津果麥出版公司合作的一項出書計劃。幾年前，果麥出版的非虛構(gòu)作品《皮囊》成為暢銷書中的代表作，老總告訴陳年喜，“以蔡崇達（作者）為目標(biāo)，再打造一本《皮囊》！”該書的編輯柳老師在接受采訪時并不否認(rèn)，簽約陳年喜“有商業(yè)的考量”，作為“爆破工詩人”，陳年喜有一定的知名度和話題性，但也看重他“身上的時代性"。在初稿中，陳年喜寫了30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是他的親友、同事或者人生的過客。
出版社要求他挑選其中的10個，每篇擴寫成1萬字。他們?yōu)檫@本籌備中的散文集取名為《微塵》，這些人之于時代是一粒粒微塵。
相比“微塵”，陳年喜更喜歡他自己取的名字“一地霜白”——“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大地，我們每個人就像霜一樣鋪在這個大地之上，但是這些人有很多是很干凈的、很復(fù)雜的?！钡窒?，叫“微塵或許更好賣。
此前出版的詩集《炸裂志》賣了三千冊，他從辦公室找出一本送給我。翻開扉頁，里面夾著一片白紙做書簽，上面寫著他的贈言：秦嶺有好月，約等于沙金半兩。
父與子
兒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數(shù)字，看穿灰太狼可笑的伎倆。但還看不見這些人間的實景，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陳年喜寫于2011年2月24日）
2018年的春節(jié)，陳年喜帶著兒子在家附近一個廢棄礦洞里走，又是漆黑一片。凱歌，陳年喜喊兒子，爸爸當(dāng)年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
那時，陳年喜在勞動時就像瘋狂了一樣。有時帶病工作，風(fēng)鉆機一起風(fēng)，止不住地咳嗽，吐一口痰在墻上，痰里全是血。怕別的工友害怕，也伸手抹掉了，實在撐不住才去輸液。
吃這樣的苦都是為了兒子。可當(dāng)兒子讓他失望，一種徹底的徒勞感便會將他吞沒。那次，兒子沉迷在手機游戲里，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陳年喜一把奪過手機摔在地上。背后的蓋子掉在地上，屏幕上的人形還在叭叭地跑著。他不解氣，撿起來用力一擰，手機折成了兩半。人形消失，屏幕黑下來。
1996年，縣林業(yè)局決定向陳家征收罰款，理由是“房屋檢尺超用”（把房子所用木材檢尺與你已申請批準(zhǔn)的采伐量對比超出的部分），罰款2500元。26歲的陳年喜還靠務(wù)農(nóng)為生，束手無策。
老父親帶著酒和茶葉，屢次拜訪鄉(xiāng)林業(yè)派出所，想盡辦法托關(guān)系說好話，希望能“罰少一點兒”。疏通無果后，父親決定認(rèn)罰——賣掉相伴十幾年的老牛。
“我養(yǎng)你們四個，稍稍有一個在人前面是站得直腰的，我也不至于（這么做）。”——父親的這句話讓陳年喜難以釋懷。很多年后，他感到一種相似的情緒。談起兒子復(fù)讀，為了準(zhǔn)備兒子的藝考，他花費了近八萬。
“屁用沒有。”他生氣地說。不知是生兒子的氣，還是生培訓(xùn)班的氣。
藝考成績出來，三科共計198分，離分?jǐn)?shù)線差2分。發(fā)送成績單時，兒子用修圖軟件把198改成了199。末尾的9字尾巴更長，被陳年喜發(fā)現(xiàn)了，“仿佛一只發(fā)育不良的蝌蚪”。
父親與兒子多次出現(xiàn)在陳年喜的散文和詩歌里。借助文字，陳年喜將沒有宣之于口的情感傳遞出來。
爸爸回了一句：我愛你！后面是三個飛吻的表情包，像極了三個熟透了的小石榴。（我在西安讀藝考》，2019年）
年初一的中午，陳凱歌從舅舅家回來，吃了一餐午飯。他的個頭隨父親，是個高大白凈的小伙，正在西安一所?？颇畲髮W(xué)。談話時，他總靦腆地笑笑，“我沒出息，只能讓我爸媽失望的?！辈浑y從談話中感覺到父子之間的疏離感。每年回家，陳年喜與孩子相處的時間不超過30天。
陳凱歌很少和陳年喜交談，但默默讀完了父親推薦的《病隙筆記》。后來，我讀到了他曾寫下的一篇散文，名叫《老槐樹》，文風(fēng)頗似史鐵生。小小的年紀(jì)也在用自己的眼光審視著這一切：農(nóng)村日益凋敝，一戶戶人家搬離這里，去了西安、河南或是更遠。老槐樹安靜地佇立，給他些許的慰藉。筆觸下藏著一個孩子的孤獨。
那只被折成兩半的魅族手機，碎片他還留著。高中兩年，他省下伙食費，存夠1500元買下了那部心心念念的手機。在老家時有時無的2G網(wǎng)絡(luò)下，手機聯(lián)結(jié)著遠方，聯(lián)結(jié)著他兒時的玩伴，有些提前結(jié)束學(xué)業(yè)，去了天南海北。父親不會明白他的想法，陳凱歌也不想訴說。
村人要用六千塊的價格賣掉老槐樹。它曾陪伴三代人長大。合同簽下后，老槐樹的枝葉開始枯黃、敗落。動工的那天，老槐樹已經(jīng)死了。我想知道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午后，陳年喜帶著我去看望那棵死樹。遠遠的，它像一副咖黑色的骨架，只剩一截樹樁，歪斜在山坡上。
刀子和燈盞
有天下午，周書霞拿著掃把進屋，她把水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枝條在地上摩挲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過一會兒，她伸過手，放在丈夫的面前。冷水泡得皮膚皴裂了，豁開一道道暗紅色的小口。
“這不很簡單解決嗎？”陳年喜沒有接過那雙勞作的手，條件反射似地答了一一句，“抹點潤膚膏就行?！?/p>
借宿在陳年喜家的那幾天，我目睹了這對夫婦的幾次爭論。每一次都以書霞的沉默和陳年喜的長篇大論收尾，后者稍顯強勢。我常聯(lián)想起陳年喜所寫下的一些有關(guān)情感的詩歌。在煩瑣的日子里，有時他的心底會突然閃現(xiàn)一種溫柔的情緒，然后記錄下來。多虧這些珍貴的時刻，讓人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我說，詩歌也寄托了他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他笑著表示贊同。
山上有狼。野豬會在每個清晨出沒在人望得見的地方，棕黑色的毛，有長長的獠牙，在濕潤的泥土上留下一個個前深后淺的四邊形腳印。祖輩們?yōu)榱朔婪缎笊鼩那f稼，就在山上搭窩棚，整宿整宿地看著。橡樹的果實可以做涼粉，剝掉橡樹的皮可以賣錢，好幾年周書霞就帶著兒子在暑假滿山剝樹皮，換來下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母子倆的肩膀都磨破了。
這里是峽河村常青組780米。積雪正在融化，冬季的峽河斷流?？傻搅擞昙?，浩浩湯湯的江水會發(fā)出這偏僻之地的聲響。少年陳年喜曾對著這片河水悵惘。
那是一個下午，天陰無雨，我背著書包，拎一只空空的菜桶從中學(xué)回來。從學(xué)校到家有三十里，菜桶被我用沿途的河水洗涮過三遍，洗涮過的帶著菜星和威味的水被我全喝下了肚子，可還是抵不住餓。（《一包方便面的記憶），2016年）
據(jù)傳，祖上是參與了太平天國的農(nóng)民軍，從安徽討飯來到這里。因為位置足夠偏僻，后來就不走了。這里是全國收成最差的地方，土地很少，一畝地只產(chǎn)300斤麥子，麥子質(zhì)量也不好，產(chǎn)出大多是麩子。
家門正對著秦嶺山脈，天晴的時候?qū)哟呜S富，尤其是春天，山花爛漫。年輕時，陳年喜常對著這里發(fā)呆，想象山的那邊到底是什么樣子。向西，再向西，是漢江。順流而下就離開了大山，來到城市。
我常聯(lián)想起陳年喜所寫下的一些有關(guān)情感的詩歌。在煩瑣的日子里，有時他的心底會突然閃現(xiàn)一種溫柔的情緒，然后記錄下來。多虧這些珍貴的時刻，讓入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我說，詩歌也寄托了他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他笑著表示贊同。
1991年的冬天，正月里大雪紛飛。翻過家門前的山，到了河南境內(nèi)，陳年喜手持一本地圖冊，找到了洛陽，又從洛陽搭火車向東北邊出發(fā)。在洛陽火車站，從東北開來的敞口貨車?yán)赡?，馳騁數(shù)日，松木上的雪都還沒化。他在市場里花38元買了一件仿皮夾克和一本《百年孤獨》，跳上了火車。五天五夜，才到達吉林。
像路遙小說《人生》里的男主人公那樣，陳年喜一直渴望能娶一位城里姑娘為妻，借此離開農(nóng)村。為此，他持續(xù)地寫詩，報名期刊組織的文學(xué)函授班。90年代，城市的熱潮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榻?jīng)商，深山里的小伙還陶醉在80年代的文學(xué)熱中，相信文學(xué)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年冬天，他的初戀，一位從未謀面的筆友來信要他去吉林，信封里捎來了一枚銀戒指。
初戀是甜蜜的。女孩把三毛的小說從市圖書館借來，整張整張地用筆抄下，厚厚一沓寄到陜西。
零下38攝氏度，他看見了女孩的家。東北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低矮的平房，一家五人睡在一張通鋪上。夜晚，超出床寬的腦袋枕在床邊的凳子上，他感到渾身的熱情都被澆滅。女孩癡心堅決，“我有工資，可以養(yǎng)你?！标惸晗矃s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長此以往絕無翻身的機會。他咬了咬牙，說，算了吧。
“我們?nèi)齻€：老陳、老李、小宋分別來自陜西、四川山東我們都是爆破……有一回我們喝高了小宋唱起了山東大鼓粗喉亢壯，鼓聲鏗鏘在古老的戲典里做了一回武松）老李突然哭了他說對不起小芹說著說著他又笑了他笑著說/人一輩子有了一回愛情就不……”（《意思），陳年喜寫于2011年）
書霞眼睛不好，看不清那幾行小字。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我給她讀陳年喜寫下的詩歌：
愛人，當(dāng)你接過我流浪的雙手，我猝然感到自己比鴻毛還輕，那雙手里有我全部的黃金。愛人，十月莊重的天空下我比死亡更近。愛人，我用了二十年的漂泊，來換取你的一握，我點燃五千首詩歌，照亮你深深的居所，面對我純金的愛，你要小心，你要把我牢牢牽在手心。愛人，我愿像一只馴良的小狗為你役使，為你占有?；蛘呦袼?，一生一世在你的骨骼中行走。愛人，如果能擁有你，我愿意沒有自己，是誰把我們一起帶到今天，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
——“就是這句，”書霞打斷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寫得最好?！?/p>
這首詩名叫《愛人》。結(jié)婚第二年，陳年喜將期刊上發(fā)表的這首詩，拿給書霞看。書霞從前就在紙上看見過，卻從沒想過這是寫給她的。
“我個子太低了，太矮了?！睍疾缓靡馑嫉卣f道。前些年，常有人扛著攝像機來家里拜訪，陳年喜對她說，有空也打扮一下自己。書霞感到這話是種冒犯一“怎么打扮？”她撣了撣身上的衣服，那身黑色皮夾克和黑色棉褲，黑色的齊劉海下眼里流露出倔強，“再打扮也就那樣?！?/p>
內(nèi)心深處，書霞覺得自己與丈夫有差距，至少在外貌上。常年在農(nóng)田里勞作使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在女人中實在難算作漂亮的一類。她試過穿起裙子，卻總感覺偷穿了別人的衣服，手不知往哪兒放。她因此拒絕參與一切應(yīng)酬。
“真羨慕你們這樣，能有自己的工作，經(jīng)濟獨立?！睍紝ξ艺f。她沒有工作，只有初中文化，卻也不想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她堅持去料理農(nóng)田，即使如今務(wù)農(nóng)根本無法帶來收入——“如果老了一無所有，幾畝地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p>
那首詩被貼在擺放婚紗照的相框里。相框平日背過身擺在梳妝鏡前，書霞說是因為怕曬。相框上的紅色條紋，顏色越曬越淺，已經(jīng)成了粉紅色。
她沒有問過丈夫，娶她是否因為愛情。結(jié)婚時，陳年喜堅持要照婚紗照，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件稀奇事。書霞覺得沒必要，“花一百多塊，是件挺浪費的事情”。她拿出小心收好的照片，照片里，身穿粉色婚紗的她頭戴粉色花束，陳年喜穿一身灰青色西裝溫柔注視著她。
命運的饋贈
山的對面是陰面，橘紅色的樺樹沒掉葉子，遠處看去毛茸茸的。再過一陣，茱萸、杜鵑和山桃花都會盛開，秦嶺將迎來最美的時節(jié)。采訪的最后一天，我們在陳年喜家的后山散步。連翹的花已經(jīng)風(fēng)干，變成咖色結(jié)在枝上，夫妻倆彎腰摘下。最近陳年喜常有咳嗽，“這東西治感冒效果很好。”
我走之后，陳年喜拿鋤頭翻完了家里的兩畝地。每四五分鐘，他必須停下來休息一次，“胸口要爆炸的感覺”一個月后，商洛市醫(yī)院里，大夫確診，是塵肺病。
塵肺，因吸入礦物質(zhì)粉塵引起的肺纖維化。病情不可逆，以目前的醫(yī)學(xué)條件尚無法治愈。隨著病情加重，最終可能引發(fā)呼吸衰竭而死。胸部CT上，陳年喜的肺部顯示有很多彌漫的陰影。醫(yī)生沒有開藥，只囑咐他：營養(yǎng)要跟上，別感冒。
其實不是沒有預(yù)兆。從坐上火車抵達北方回家開始，他咳了四十多天。在鎮(zhèn)上的藥店里買了200多塊的藥，全吃完了也不見好。仔細(xì)聽起來，咳嗽聲里有金屬聲一樣的尾音，做醫(yī)生的朋友對他說，要小心，這是腫瘤的信號。
離開醫(yī)院，陳年喜步行了四五公里。腦海中想起了熟悉的人們：弟弟也是塵肺，四年前一起在礦。上干活，持續(xù)咳嗽了一個月，檢查結(jié)果直接到了一期塵肺，現(xiàn)在在家靠拉三輪車為生。另一個同事去年死了，塵肺二期，臨終前每晚無法躺平，每晚坐著靠在床頭睡，最后，去醫(yī)院吸氧也救不了了。最近一個是妻子的表弟，死訊在幾天前剛剛傳來。他為此寫下一篇緬懷文章，叫《表弟余?！?，引言里他寫道：這些年，每寫下一個人物，我就死一次。
終于輪到自己了。陳年喜想，自己的宿命論終于得到了驗證。最后，他想到孩子，還有三年才大學(xué)畢業(yè)，他決定今后每年只給孩子一萬塊錢，“差多少自己去打工，”他說，“我一定會出現(xiàn)喪失勞動力的一天，我必須有一點兒積蓄，也讓他學(xué)會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
我們的通話在他拿到診斷報告的兩個小時后，我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他還沒有告訴妻兒。電話里，他平靜地訴說確診的過程，像是在訴說午飯吃了什么。冷靜的語氣讓人吃驚。
那通長達三個小時的電話偶爾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大部分時間他在談?wù)搶ι畹囊娊?，向我展示成年人的克制與體面。最終，我還是問出了那個想問的問題。“你曾經(jīng)哭過嗎？”“還真有。”沒有任何猶豫地作答。
那通長達三個小時的電話偶爾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大部分時間他在談?wù)搶ι畹囊娊猓蛭艺故境赡耆说目酥婆c體面。最終，我還是問出了那個想問的問題。
“你曾經(jīng)哭過嗎？”
“還真有?！睕]有任何猶豫地作答。
也是一個春天，4月，天氣暖和。在商洛市的一家廉價旅館里。入夜了，他坐在被窩里，沒有開燈，他以為這次陷入了人生的黑暗。幾個小時前，醫(yī)生交給他頸椎的CT掃描，以判決的語氣告訴他，手術(shù)刻不容緩，不做很快就會癱瘓;但成功率只有50%，一半機會他將癱在手術(shù)臺上。
他努力回想，從第一天到礦山，直至跑遍了整個中國，“九死一生”。到處找活計的日子里，人像流浪狗一樣居無定所。在飄雪的臘月天，他和工友擠在廢棄的廁所里過夜;在低矮的礦洞，他彎下一米八五的身軀堅持十幾個小時的作業(yè)。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為了讓后半生不那么匆忙。而現(xiàn)在一切宣布無效，昂貴的頸椎手術(shù)成為了礦山留給他的遺產(chǎn)。
命運的饋贈真是殘酷。想到這里，他號啕大哭。
“這所有話沒辦法對任何人說，”陳年喜在電話那頭說了很久，有關(guān)一個家庭奮斗多年仍然一貧如洗，也有關(guān)一個人面對命運的不甘，我安靜地聽著，“沒有人能理解一個男人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身體和心靈所經(jīng)歷的。”
放下電話很久，我還在回想他說的話。那次頸椎手術(shù)成功了，他賭贏了。如今的肺病好在還有時間?！拔磥砣兆佣嚅L不知道?！笨梢源_定的是，要繼續(xù)寫下去?！氨仨毎凑展?jié)奏往前走，不可能出現(xiàn)奇跡。”
我想起一個夜晚，我們圍坐在火爐邊，柴火燒得噼啪作響。周書霞正往爐子里添后山撿回來的柴。柴被砍成小塊，黑乎乎的，我以為是炭。陳年喜笑答，炭很貴的。突然，他和妻子一起背起了《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
一個珍貴的時刻。陳年喜、周書霞和我，三個人齊聲背完了整首詩。這對夫婦的臉上掛著微笑，背到末尾，他們感嘆，寫得真好。冬夜，窗外的雪是白居易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