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孔府餐館的王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我家巷口,他給我送來一袋蔬菜魚肉。我趕緊下樓。
王兄站在圣彼得堡路上“馬奈畫室”的樓下,戴著口罩,臉幾乎被完全遮擋住??谡质菐讉€月前他向國內(nèi)捐款時,協(xié)會給他的贈品。
近日,法國的新冠肺炎疫情不斷加劇,讓人心慌?!澳憔蛣e出去買菜了,超市人多。我店里的冰箱大,夠咱兄弟吃一陣子了?!彼f。他把袋子放在地上,退后幾步,和我隔開一米的距離。他已經(jīng)自我隔離20多天,好在安然無恙?!袄献T去非洲了?!蓖跣滞蝗徽f。
老譚是莒縣人,燒得一手山東菜,到巴黎不久,就被王兄請到“孔府”做廚師。他最拿手的是“魚腹藏羊”。我們相熟之后,老譚曾破例讓我到后堂觀摩這道菜的做法。一條大魚刮鱗洗好,用黃酒腌在一只大盤子里。老譚用一口鐵鍋爆炒著切成丁的羊肉、冬筍、香菇和海米。一邊炒,一邊添加各種調(diào)料。一眨眼的工夫,就炒好了,倒在一個盤子里晾著。等到羊肉稍涼,老譚用一只小勺子仔細地將其裝進魚肚,然后用豬網(wǎng)油把魚裹上,拿刷子在上面刷一層糖稀,放進烤箱。
“馬上好?!崩献T說。我們出來喝茶,也就十幾分鐘,里面鈴鐺一響,王兄就給我們端來新鮮出爐的“魚腹藏羊”。烤熟的魚金黃酥脆,用筷子輕輕分開,里面魚肉雪白粉嫩,羊肉綿軟醇香,一股濃郁的香氣飄得滿屋都是。
就在這次見面的3個多月后,老譚突然暈倒在店里。王兄打了急救電話,到醫(yī)院的時候已是晚上10點。王兄在醫(yī)院等到凌晨4點,一名男護士出來說:“你先回去,明天再來吧?!?/p>
第二天上午,王兄炒了兩個菜,煲了一鍋湯,給老譚送過去。老譚已經(jīng)醒了,不過不能吃什么,只喝了兩口湯。醫(yī)生已經(jīng)檢查過了,說他腦子里長了一個瘤,應該是早就有的。問老譚,他什么也不知道。王兄說:“你安心養(yǎng)病,其他一切有我。”
在醫(yī)院待了3天,老譚突然給王兄打了個電話:“老王,我回家了,醫(yī)生同意的?!薄坝袥]有說醫(yī)藥費的事?”“沒人提,就說可以出院了。我其實也沒太聽懂。”
老譚在巴黎北郊跟人合租。一間幾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放了3張雙層床,住6個人。王兄曾經(jīng)跟他開玩笑:“那你不如我,我剛來時住的是3層樓,你才2層?!彼^3層樓,是一張床上下架了3層床鋪。大概因為住得不舒服,老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餐館里。每天最忙的是午餐和晚餐時段,此外則有不少空閑時間。老譚常常坐在店門口喝茶,偶爾有女孩經(jīng)過,他就朝她們點點頭:“Bonjour(你好)?!边@是他會的唯一一個法語單詞。女孩們大多也會回他一句“Bonjour”。他笑著,一直看著她們走遠。
休息了兩個月,老譚又來店里,如從前一般精神抖擻??墒且驗樗羞@個病,王兄不敢再用他,勸他回國好好養(yǎng)病。老譚說:“出來的時候,我就跟家里人說好,掙了錢到縣城買套房。我現(xiàn)在回去算什么事?”
很快老譚又在另一家店做起了廚師,偶爾還會給王兄打電話,也就是說說閑話。最近一次打電話是在巴黎“封城”之后?!胺▏@個樣子,我不能歇著啊。我有個老鄉(xiāng)在馬里,說這里沒疫情,有活兒。前些天我就到馬里來了,先送幾天外賣。有個工程隊馬上過來,一到我就給他們做飯去。這里的人可熱情了,太熱情了。巴黎怎么樣?不行就回國吧?!?/p>
我用手機查了一下,馬里也有病毒感染者了。王兄嘆一口氣,朝我揮揮手,轉身回餐館。我站在路邊,有點悵然若失。他已經(jīng)走到都柏林廣場,一拐彎不見了。巴黎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顯出一種驚惶的冷寂。
也許,腦中有個“定時炸彈”的老譚,此時正在西非馬里炎熱的荒漠中架起鍋灶,精心地給工地上的一群中國人做“魚腹藏羊”。據(jù)說這道名菜,傳自春秋時期齊桓公的廚子易牙,至今已有2600多年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