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力 周振生
十幾米高的樹冠火映亮夜空。
王順華: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班長
張帥: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消防員,2019年3月31日犧牲
龍潛: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新消防員
王二強:木里大隊五中隊一班班長
劉軍:直屬大隊一中隊指導員
張浩:西昌大隊四中隊中隊長,2019年3月31日犧牲
趙萬昆:西昌大隊政治指導員,2019年3月31日犧牲
楊涵: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應急通訊與車輛勤務中隊駕駛員
郎志高:西昌大隊四中隊一班副班長
羅傳遠:西昌大隊四中隊四班班長
張軍:西昌大隊大隊長
趙茂亦: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消防員,已退役
胡顯祿:西昌大隊四中隊指導員
楊康錦:西昌大隊四中隊二班副班長
康榮臻:西昌大隊四中隊四班消防員,2019年3月31日犧牲
楊扎西:木里大隊五中隊一班新消防員
張安濤:直屬大隊一中隊二班班長
木阿諾:直屬大隊二中隊四班班長
楊杰:西昌大隊四中隊一班班長
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只有蟬鳴清脆。一截月光照進來,映了滿室清暉。
此刻的美,王順華一點都感覺不到。在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宿舍,隊友的呼吸此起彼伏,凌晨1 點多,王順華習慣性地睜開眼。近一年里,他總會在此刻自然醒來,獨自面對黑沉沉的夜。
進入春天,王順華做夢的次數(shù)突然多起來。夢境中,時而陽光燦爛,班上的張帥在宿舍里,咧著嘴對他笑。時而夜色濃重,幾個老消防坐在火場里,同他聊天。時而濃煙滾滾,林子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不停奔跑。還有很多夢,等他醒來又會迅速忘記。
從夢里抽身,王順華偶爾會推開窗戶,看一下遠處的山林,呼吸幾口清涼的空氣。有時候他很難分清,夢里的戰(zhàn)友和窗外的春天,哪個更真實。
或許是心理作用,進入3月,王順華的潛意識就更強烈。在他的印象中,涼山的春天似乎只有煙、火和燒焦的樹。還有永遠留在這個季節(jié)的27個戰(zhàn)友。
王順華(左)和羅傳遠。
木里火場南線,大火正在快速蔓延。
涼山的索瑪花又開,潔白中透著粉紅。王順華從云南老家來到四川,做森林消防員快8 年了。他越過千山萬水,穿過數(shù)片原始森林,都是趕去滅火。如果不是班里幾個涼山籍新消防員提起,王順華還真沒有注意到這種花。
春天,正是山花爛漫時,也是涼山山火高發(fā)的季節(jié)。風喚醒了山林,也隱隱帶來某種信號。
“又是木里?!?/p>
3月29日,知道要去木里火場增援后,王順華低聲嘀咕了一句。
作為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班長,此時王順華已在西昌火場撲火一天,從凌晨5 點一直忙到下午。
一天前,西昌市佑君鎮(zhèn)和鹽源縣金河鄉(xiāng)交界處突發(fā)山火。緊急集合號聲響起時,王順華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樓道里雜亂的腳步聲很快將他拉回現(xiàn)實。同班的新消防員龍潛有些興奮,跟在王順華屁股后面問打火的事,他想沖鋒在最前面。
王順華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他和戰(zhàn)友們連夜趕到木里火場,只是今年地點換成了西昌火場。
去年從木里火場回來后,王順華就陷入沉默,除了要接受媒體采訪才會說上幾句,其余時間他就在班里發(fā)呆,晚上不停地做噩夢。3月30日的經(jīng)歷在夢里一遍遍重現(xiàn),隊友們的笑臉,被大火吞噬后的掙扎喊叫……有時夢到自己也被火包圍,那種被火燒著的疼痛格外逼真。心理老師從全國各地來到大隊,王順華受不了每天做夢,主動去找老師交流,希望能有什么方法減輕痛苦。
老師要他把藏在心里的事都說出來,包括在火場上經(jīng)歷的一切。王順華一聽又要重復那個折磨著自己的場景,就不說話了。
去年4月8日,從木里火場回來的10多個人被安排去四川樂山療養(yǎng)。換了環(huán)境,情況仍然沒有什么好轉(zhuǎn),王順華依舊會做夢、失眠、不想說話。療養(yǎng)一周回來后,所有人都處于放空狀態(tài),不用遵照一日生活制度,就做自己想做的。
王順華和平常一樣,喜歡下午到營區(qū)走走逛逛。睹物思人,任何東西都能讓他回憶起犧牲戰(zhàn)友。平時他喜歡和戰(zhàn)友玩“吃雞”游戲,回來后也不玩了。好像整個人都陷進那場火,再也無法出來。
去年5月,王順華休假回家。離開消防大隊,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親人身邊,晚上睡覺做夢的次數(shù)少了。一個月后,他回到大隊,正好趕上總隊組織駕駛員培訓。王順華報了名,他想學個技能,也換個環(huán)境,恢復正常生活。培訓一直持續(xù)到12月底。半年里生活忙碌緊湊,王順華不再時時刻刻想起那些場景那些人。只有晚上還會夢到,但次數(shù)也在逐漸減少。
一棵樹在冒煙,王順華拿著砍刀,將燒焦的樹皮砍掉,挖坑埋起來。經(jīng)歷木里“3.30”火災后,這是他第二次參加滅火。第一次是今年3 月,在會理縣撲救草原火災,心里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不適,王順華以為自己從那場火里走了出來。直到早上到達西昌火場,遠遠看著山上籠罩的白煙,去年的情景又開始在腦海里回蕩——他在濃煙中,被火追著跑。
西昌山火直到下午才全部撲滅。王順華背著滅火裝備順著坡下山,以為能回營區(qū)休息了。山里沒信號,到了山下,他才得知木里起了山火。
來不及回營地休息,撲火一天后,西昌大隊就地上車“轉(zhuǎn)場”,直奔木里火場。
木里火場北線,西昌森林消防大隊的彝族新消防員羅哈坤云在看守火場。
消防員利用水泵撲打火頭。
王二強18歲入伍來到木里縣,一干就是11 年,現(xiàn)在是木里大隊五中隊一班班長。王順華曾是他從成都帶回大涼山的新兵。他經(jīng)常坐在窗前盯著山上的樹發(fā)呆,這片土地被探險家洛克稱為“最后的香格里拉”,是全國林業(yè)第一大縣。
3月28日下午,木里大隊還一切如常。門口的水果攤邊,小販靠著三輪車昏昏欲睡,幾個藏族阿媽坐在路邊,瞇著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來往的人和車。
濃煙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大隊東南面一座山頭上空。王二強看到后,立馬喊隊員做好出動準備。木里森林過于寬闊茂密,一旦失火便是一場惡戰(zhàn)。
木里縣城街上,人們停下腳步?!捌鹕交鹆?!”很多人在喊,有人拿出手機拍下一段,發(fā)到自己的抖音、快手或朋友圈里。天色變暗,火便成了光源,在黑暗中綿延出數(shù)公里。
同一天下午,西昌和木里都起了山火。西昌大隊和木里大隊將在第二天分別奔赴兩個火場,直屬大隊暫時留守西昌,隨時準備增援或應對其他突發(fā)火災。
撲滅一條火線后,消防員撤收水帶準備轉(zhuǎn)移。
3月29日凌晨5點,王二強和戰(zhàn)友到達木里火場西線,開始撲打明火。早上溫度只有幾度,風也小,火在地表的灌木叢里斷斷續(xù)續(xù)燒著。
王二強感覺自己整個上午都在追著火打,一會兒爬上山坡,一會兒下到溝谷,與另一側(cè)地方撲火隊伍會合時已過了中午。從挎包里拿出隨身帶的自熱米飯,這位老消防坐在火燒過的地上大口吃著。鄰近的幾座山上,火已經(jīng)從灌木叢燒到了高大樹木上,聽當?shù)卮迕裾f“火線至少有十幾公里長”。
下午2點后,木里火場起風了,達到8~9級,濃煙遮蓋了整個火場,5米外就看不清人影。隊員們帶著滅火裝備,轉(zhuǎn)到人工開設(shè)的隔離帶里守著,盡可能不讓火線變得更長。
劉軍所在的直屬大隊一中隊上午從西昌趕往木里火場增援。出發(fā)前,劉軍在中隊群里發(fā)了一條信息:“新消防員,第一次滅火作戰(zhàn),敢上的答‘到。”12名新消防員,12個“到”字緊隨其后。
老隊員上車就開始睡覺,到了火場,隨時都有可能投入撲救,路上是最好的休息時間。進出木里的路只有一條,是在山里修出來的,彎彎曲曲,隧道林立,260公里的路程花了近7個小時。
西昌大隊也在增援木里火場的路上。簡單補充給養(yǎng)、油料后,隊伍就出發(fā)了。當天夜里,西昌大隊在西昌和木里之間的鹽源休整。這里也是新消防員龍潛的家鄉(xiāng)。
龍潛記得,每年元旦,父親都會去村委會參加一次森林防火培訓,帶回一份禁火令,貼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父親還會對他和弟弟反復交代,“出門耍不要帶火,引發(fā)山火要坐牢的”。
去年4月,龍潛加入四川森林消防總隊,后來分配到西昌大隊。一年后再次回到家鄉(xiāng),龍潛給媽媽提了一嘴,晚上要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休息,明早趕去木里打火。沒想到的是,媽媽和弟弟不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駐防點門口。
龍潛小跑著迎了出去,雙臂將母親和弟弟摟入懷中,鼻子有些發(fā)酸,硬是憋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吧仙酱蚧鹨⒁獍踩!狈謩e時媽媽一再叮囑。
時隔一年,又要去往木里,王順華睡不著。聽戰(zhàn)友打呼嚕,他感覺自己一個人在林子里,四周全是煙,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一名森林消防員在樹根前休息。
在營院時,王順華有時會一個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園,在中隊長張浩的墓碑前坐會兒,心里會感覺輕松很多。去年木里火災之前,張浩已經(jīng)帶著他打火3年多。
3月30日,第二天就是27名兄弟的周年祭。王順華和戰(zhàn)友們原本準備去烈士陵園,看望趙萬昆和張浩,卻被山火臨時改變了計劃。
木里火場在這一天呈現(xiàn)出東南西北全線蔓延狀態(tài),北線燒向原始林區(qū),南線有村莊。西昌、木里兩個大隊,直屬一中隊,還有從成都趕來的特勤大隊,全被拉到了南線的一條山間公路上,全力阻止火越過公路。
下午到達木里火場任務區(qū)域時,王順華發(fā)現(xiàn)情況比想象的更糟糕。路上滿是燃燒的倒木和滾落的石塊,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燒,入耳全是樹木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
山路只能容一車上下。駕駛員楊涵開著水車,雙手緊緊把著方向盤,速度只有20多邁。稍微快點,車子就會被倒木、石塊硌得左右搖晃。
開到離火線最近的地方,水車停了下來。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將管帶甩給王順華,兩支水槍同時出水噴向火線。王順華這次沒有害怕,只要不是在茂密的林子里和陡峭的山坡上,他就不會胡思亂想。
“風大的時候,火會飛?!崩芍靖哐郾牨牽粗粋€帶火的松枝條被風卷起,落入公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時燃了起來。羅傳遠扛著水槍翻過路欄,跳進矮松林,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他只露出半個頭。
王順華在后面幫忙拉管帶,翻護欄時腳下一滑,整個人臉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間紅腫出血。顧不上止血,王順華用力撐著站起來,繼續(xù)扯著管帶。火勢被控制,沒有形成兩面夾擊。
“沿著公路趕緊下撤!”對講機里傳來西昌大隊大隊長張軍沙啞的聲音,一連重復了好幾遍。
王順華以為是要去支援其他戰(zhàn)友,一瘸一拐地跟上隊伍。沿著來時的山路向下走,地方撲火人員騎著摩托車正從山上下來?!盎馃焦废旅嫒チ耍艽?,趕緊下山找地方躲起?!逼渲幸蝗撕傲艘痪洹?/p>
風已經(jīng)失去方向,驅(qū)使著濃煙火星將一切遮蔽。
郎志高站在水車上扶著水泵和油桶,不時有火星鉆進衣服,灼痛到他不知道能否撐下去。戰(zhàn)友回撤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
對講機里再次傳來張軍的聲音,王順華這次聽清楚了。在下山的方向,火也燒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隊伍之前撲打的方向燒過來。
越擔心什么,越會發(fā)生什么。聽到火追來了,大家開始跑起來了,龍潛接過王順華手中的裝備背在自己身上,攙著班長一起跑。
隊員們撤離到安全地帶,水車卻還在路上,車里還有4人。王順華一直通過對講機確認4人的位置,也有人喊:“把車丟了,人先跑下來。”
楊涵不知前方路上火勢如何,沒有輕易往前開,又無法原地掉頭。來時的路上,靠山一側(cè)有條垂直插入林區(qū)的小道,楊涵覺得那里應該可以掉頭。6米長、裝著5噸水的車子在濃煙中緩慢后倒,帶著火的樹枝從四面八方撞在車上,發(fā)出“砰砰”的響聲。
楊涵雙眼緊盯著后視鏡,被煙熏得直掉眼淚,卻來不及揉一下。在山路上調(diào)轉(zhuǎn)車頭,水車開始向山下開去。楊涵一直都沒說話,只是開著車在煙里穿梭。前面的情況隱約能夠窺見,在風的帶動下,公路兩側(cè)的火快速向前推進,不時有樹冠火,高達幾十米。
路的左側(cè)有條小道,通向一大片空闊的玉米地,撤下來的隊伍都集中在那里。楊涵把車開進左側(cè)小道,雙目變得通紅。剛進玉米地,輪胎就陷進松軟的泥土里,火已經(jīng)燒到車右側(cè)10多米處。
郎志高從車上跳下來,提著水泵和油桶跑到了空地上,火一旦燒過來會瞬間引爆油桶。楊涵又一次聽到有戰(zhàn)友喊他把車丟下,人先到空地里去,他依舊沒有那樣去做。
往后倒一點,感覺可以的時候換擋踩油門,水車順勢沖進了空地里,帶起一片塵土。
“水車應該可以開到這個坡上,但火太大了,也沒有十足把握。”楊涵覺得,他開的這輛水車要和兄弟們在一起,或許在關(guān)鍵時刻可以用水降溫保命。
火徹底把樹燒燃了,洶涌的火浪隨風時高時低。太陽失掉了光彩,看起來只有拳頭大小,整個天空被渲染成暗紅色。
玉米地只有4個籃球場大,200多名消防員擠在中間,前后全是火。熱浪一波又一波撲打在身上,灼熱滾燙?!芭肯隆?,現(xiàn)場很多人都在大聲呼喊,一片嘈雜。王順華把班里的新隊員都聚集在身邊。“不要面朝火,把面罩護目鏡都戴好,都往面罩里倒水!”王順華大聲喊著,急得罵起臟話。
空氣太熱了,呼吸時喉嚨被燙得生疼。王順華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打著。去年被大火追著跑的情景又開始涌現(xiàn),眼淚忍不住往下掉。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戰(zhàn)友,彼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擁抱了一下。
他在想,沒出來的兄弟們當時該有多疼。
木里火場南線,一名在看守火場的森林消防員。
去年3月31日,也是這么一個糟糕的下午。被火追著跑的那幾十秒,是王順華26年來最無力最絕望的時刻。
滾燙的氣浪夾雜著火星不斷撲打著后背,感覺下一秒就會被火海吞噬?;鸫蟮綐O致時會發(fā)出一種聲音,王順華到現(xiàn)在還找不出一個詞來準確描述。幾十米高的火浪像閃電一樣,幾秒鐘躥到身后。
“跑!”
這是王順華聽到的最后一個字,之后滿耳就只剩下火的轟隆聲。
“人在那種情形下,大腦是一片空白的,就憑著本能和一股勁撐著?!狈^那根橫亙生死的倒木時,火被擋了一下,4個人順著陡坡往下滾,這才躲了過去。
那時的場景歷歷在目。趙茂亦的鞋跑沒了一只,腳被石塊劃了好幾道口子。指導員胡顯祿在翻過倒木時,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去,臉直接撞在一棵樹上,血從鼻梁的傷口往外冒。楊康錦那時還是大隊最年輕的那一批,跟現(xiàn)在的新消防員一樣,木訥地站在那里,看著山頂翻涌的濃煙。
王順華感覺,有時一天就像一年。今年的這一天下午,他看著大火足足肆虐了半小時。天空愈發(fā)暗紅,龍潛和其他新隊員的臉色依舊潮紅。
“火向我靠近的那一刻,腦海里不由自主出現(xiàn)親人的模樣,消失、出現(xiàn)、消失……”直到第二天,新消防員曲比日洛發(fā)了一個朋友圈。或許這次經(jīng)歷會是他們消防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課,即使他們不懂,為什么身邊的老消防都在偷偷抹眼淚。
停在山下的車子全都開到空地邊的馬路上,西昌大隊和成都特勤大隊要到山的另一側(cè)去。關(guān)著窗戶,車內(nèi)依然煙氣彌漫,吸入太多就會覺得很難受。一路看著火燒,龍潛拿出手機不時錄上一段,不知道會與誰分享,也許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段影像。
有一段路火還很大,王順華忍不住對胡顯祿說:“指導員,火太大了,要不別往前開了。”胡顯祿輕輕拍著王順華的肩膀,他知道王順華在害怕什么。去年一起從火里跑出來的4個人,除了已經(jīng)退伍的趙茂亦,這次他倆和楊康錦都來了。
車開了近40分鐘,滿眼都是火,沿著路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
胡顯祿又想起去年3月31日,隊伍連夜趕到木里火場的景象。一群人大清早站在立爾村村委會的院子里,吃著大鍋煮的方便面,有說有笑。1999年出生的康榮臻特意讓戰(zhàn)友給自己錄了一段視頻。清晨的木里深山里,這個20歲的小伙子吃著加了肉和蛋的泡面,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吃完早飯,大家開始背著裝備往沒有路的山里走去,爬了將近8個小時才看見火。王順華一直都走在最前面,樹林茂密,溝谷一眼望不到盡頭,那時他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只想著怎樣把火撲滅。
時間只是過去了365天,王順華看到火的狀態(tài)變了,一起打火的戰(zhàn)友也變了。
木里火場南線,一條小路在大火燒過的林子里異常顯眼。
在木里火場,火線動輒數(shù)公里,各分隊在不同火線撲救。
王二強所在的木里大隊回到公路和直屬大隊一中隊會合在一起。王二強抬頭一看,大火直接越過山頭,已經(jīng)燒到公路了。
身后狹長的溝里散落著十幾戶人家,兩面被山夾著,濃煙模糊了視線,看不清溝谷的全貌。風卷起冒煙的樹枝在空中旋轉(zhuǎn),飛入對面的山林,村民的牛棚就在旁邊,幾分鐘就燃了起來。
這里名為阿牛窩子組,木里大隊的向?qū)谴颂幍男〗M長。他跑到路邊,看到牛棚里的干草起煙,最后變成一團火,轉(zhuǎn)頭看著木里大隊教導員,干裂的嘴唇動了動。
阿牛窩子組,真的就像一個窩,房子、羊肚菌、花椒樹、核桃樹散布在里面,周邊全是火。
兩側(cè)的山上,火線正向溝下蔓延。王二強和戰(zhàn)友拉著管帶,分頭向兩側(cè)山上爬去,整個身體緊貼著坡,不時歪頭躲避燒裂滾落的石頭。新消防員楊扎西跟在王二強身后,用力扯著充水管帶,生怕一松勁管帶順著坡溜下去。雞蛋大小的石頭砸中他兩次,在頭盔上劃過白色痕跡,楊扎西一直沒松手。
火線控制住了。王二強看著身邊有些驚魂未定的楊扎西,突然就笑了起來。第一次上火場誰都無法做到淡定從容,他安慰道:“經(jīng)歷多了就會習慣?!?/p>
當木里大隊撲打兩側(cè)火線時,直屬大隊一中隊下到溝里搶救牛棚。二班班長張安濤被水泵震得暫時失去了聽覺,腦子里滿是嗡鳴聲。他用力甩著頭,隱約看見戰(zhàn)友把牛搶了出來,棚子已經(jīng)被燒塌了。
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突然從濃煙中鉆出來,不停地抹著眼淚。男孩語速很快,張安濤聽了好幾遍才明白他的意思:前方的山坡上有十幾戶人家,村民聽到溝里有響聲,讓他來求救。男孩的臉漲紅,咳嗽時整個人都在顫抖。
張安濤趕緊通過對講機報告情況,教導員讓他跟著男孩先去查看,隊伍收拾裝備隨后跟上。
十幾戶人家堙沒在濃煙中,村民站在自家門前看著,老人小孩居多,男人們由村里組織去山上撲火。有個啞巴一直對著燃燒的山頭比畫,不知道在表達什么。
張安濤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去年在冕寧縣瀘沽鎮(zhèn)大坪村,婦女孩子也是抱著被子衣物站在空地上,看著煙霧中的房子。思緒回到此時,一個男人正拿著拇指粗細的水管澆著房屋,他看到穿著橙衣的張安濤,眼里瞬間有了光,迎頭小跑過來。
張安濤繞著民房走了一圈,村民的房子相互挨著,墻角堆放著燒飯用的柴火和喂牲畜的秸稈,周圍開辟出的空地上種著羊肚菌、青花椒、核桃樹?!斑@些都是鄉(xiāng)里的扶貧項目?!蹦腥艘恢备趶埌矟砗?。
面臨災難時,人總會產(chǎn)生無力感。聽到張安濤讓自己先撤,消防員會守住房子時,男人立馬回到院子,收了晾曬的羊肚菌,背著向坡下的空地跑去。
戰(zhàn)友們帶著裝備趕了過來,之前拿著水管自救的男人又跑回來,問自己能做什么。張安濤遞過去一捆管帶,讓他跟著自己。
木里火場北線,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消防員的宿營地。
距離民房50米左右,火頭正旺,張安濤端著水槍與之對抗。熱浪襲來,他只能側(cè)著身子,臉龐才不會那么灼熱。
火被撲滅,山谷的煙尚未散去。老鄉(xiāng)院子里,木里大隊和直屬大隊一中隊正在休整。一位彝族老奶奶讓兒子拿來一袋柑橘,硬是要塞給一中隊的駕駛員,老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拉著駕駛員的手,不讓他走掉。
另一邊,西昌大隊的車子開到了山頂。王順華看向窗外,眼睛里充斥著紅色,土地、空氣、天空和戰(zhàn)友,一切都是紅的。
這種場景常常會出現(xiàn)在夢里,像眼前這條“火”路,沒有盡頭。王順華想快點走出去,到?jīng)]有火的地方。
消防員背著裝備向山里走去。
去年一起去木里的戰(zhàn)友,27人留在了木里深山,3人退伍,這次還在出任務的不到10人。
看著被甩在車后的火,王順華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手機有點信號,朋友圈里很多戰(zhàn)友在發(fā)報平安的話,這能讓父母親人安心一些。
王順華看到木阿諾的動態(tài):“山里沒信號,給大家報個平安。”木阿諾曾經(jīng)也是西昌大隊一員,如今調(diào)到了直屬大隊二中隊,原本應該在西昌營區(qū)留守。
3月30日,這一天顯得尤其漫長。再過一天,27名兄弟離開整整一年。王順華又一次經(jīng)歷緊急避險,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天下午西昌市城區(qū)周邊也被火光籠罩。
木阿諾和戰(zhàn)友被拉到城區(qū)附近的西昌市燃氣有限公司馬道儲配站,增援西昌的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兩支隊伍全部集中在這里。至此,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所有戰(zhàn)力都投入救火工作。
木阿諾是土生土長的木里人,在西昌當消防員將近12年,有近10次回木里不是回家探親,而是撲救森林火災。這一次,他沒去木里,卻趕上了西昌大火。
燃氣儲配站就在山腳下,林火正在蔓延靠近。儲配站周邊是糧站、加油站、學校、居民地,站內(nèi)液化氣儲備量達250多噸,就像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媒體將這次行動稱為“千人拆彈”,木阿諾就是“拆彈人”之一。
木里火場北線,消防員們在看守火場。
磚墻圍起來的院內(nèi),十幾個大型儲氣罐靜靜矗立,噴淋系統(tǒng)已經(jīng)打開,往罐體上澆著水。木阿諾第一次見到大型儲氣罐,在站內(nèi)一角,家用小氣罐整齊擺放,像小山包一樣。院子里隨處可見“禁止煙火”“易燃易爆”之類的字眼。公安、消防、電力也陸續(xù)趕到,各個隊伍的負責人聚在一起討論,整個院子里氣氛有些壓抑。
燃氣儲配站背靠大山,以山脊為分割線,火在山的背面燒著,向山脊逼近,周邊全是民房。11個單個儲量達20多噸的罐體固定在那里,搬是搬不走的,只能守,守住氣站也就守住了民房。
木阿諾帶著隊員在圍墻外用油鋸、砍刀開設(shè)隔離帶,一棵棵樹木應聲倒下,有的看年輪至少生長了五六十年。院內(nèi),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兩支隊伍正在合力架設(shè)水泵,不時有消防車開進院子。公安正在疏散撤離居民,擴音喇叭的聲音傳出很遠。
從成都、攀枝花、阿壩、甘孜趕來增援的森林消防隊伍陸續(xù)抵達西昌火場。燃氣儲配站院子里的人多了起來,到處是忙碌的身影。有隊員收到家人朋友的信息,都在詢問西昌火災的情況?;馃饡r遮天蔽日的景象太過于“世界末日”,不到幾分鐘就登上了微博熱搜。
天色暗下來,火越過了山脊,徹底暴露在人們面前,沒有很猛烈,但令人格外揪心。
夜里風很小,木阿諾和戰(zhàn)友們前往山上直接撲打明火,決心干掉火線,不讓山火靠近燃氣儲配站。靠近城市,滅火水源不是問題。但在木里,王順華和戰(zhàn)友只能靠溝谷里的自然水源或消防水車從山下拉水上去,要多耗費不少氣力。
木阿諾來到山脊一側(cè),這才真正看清火勢。高大的松樹和低矮的灌叢形成立體燃燒,猶如移動的火墻。木阿諾扛著水槍,左右撲打著面前幾米高的明火??床磺迥_下的地形,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推進,不時被絆倒。
站在空曠山谷里的消防員。
山脊處明火全部撲滅,已是31日凌晨4點多。陣陣冷風讓人忍不住打顫。木阿諾看著小腿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想不起是怎么劃破的,只覺得疼。
站在山脊上望過去,遠近的山上到處是火,將西昌城區(qū)南面的天空映得通紅,3000多人正在各處撲打火線。
水泵的轟鳴再次響起,木阿諾拿起水槍,開始撲打燃氣儲配站一側(cè)的火線。山火距離燃氣儲配站的圍墻最近時只有100多米。站在山坡上,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的人影,消防車正向林子噴射水柱。
火撲滅時,天還沒亮。隊員們坐在山腰,看著城區(qū)的萬家燈火,遠山中,火線依然望不到頭。他們沒有想到,就在這天夜里,這片山林已經(jīng)有了生離死別。
西昌森林消防大隊大隊長張軍。
“木里這個山太難搞了,你就在那里休息一下,我也緩會,被熏得都想吐了。”到處都是煙,羅傳遠叮囑跟在身后的新消防員,說完也就地坐下來。他來西昌大隊3年,看著有些單薄,小眼睛,雖是隊里身材最矮小的一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拼命小伙?!半y搞!”這是羅傳遠的口頭禪,不管在火場上遇到什么艱難險阻,他都會說上一嘴。
3月31日清晨6點多,西昌大隊回到木里火場南線的公路上。大火在昨天已經(jīng)完全燒到公路下面。天還沒亮透,公路上方下方都有火光,空氣中彌漫著煙味。
消防救援的水車開了上來。隊員們架起水泵,拉著管帶翻過護欄,下到兩山夾著的一個溝里?;鹁€在山溝另一側(cè)的山上。他們沿著一條兩三米寬的彎曲小路行進,將60根管帶連起來,鋪設(shè)了近1.8公里才接近火線。
溝里聚煙,隊員們相互配合,一人扛著水槍撲火,一人跟在后邊幫忙扯管帶。休息幾分鐘,羅傳遠站起來,繼續(xù)扛著水槍往上爬,嘴里仍念叨著“真難搞”,又喊新消防員跟緊自己。
王順華也在煙里穿行。大家被熏得頭腦發(fā)昏,還要通過對講機甚至大聲喊叫來通聯(lián)。對講機里經(jīng)常傳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像是在哭一樣。
撲打火線直到10點半,隊員們在濃煙里待了近4個小時。溝里有兩戶人家,之前鋪設(shè)管帶走的小路就是專門為他們修的?;馃聛砹耍蠹已杆偈帐肮軒?,拿著油鋸、砍刀開始在房子周圍開設(shè)隔離帶,防止火燒到民房。
過了12 點,西昌大隊已經(jīng)開出一條寬約30米、長近300米的隔離帶。忙碌的撲火工作和閉塞的信號,讓身處木里深山的隊員們變得后知后覺。此時,王順華的手機才有了微弱信號,消息提示音不斷響起:“兄弟在嗎?沒事吧……”緊接著,他看到手機里彈出的消息——西昌山火致19人犧牲,包括18名地方專業(yè)撲火隊員和1名向?qū)А?/p>
木里火場南線,一片燒焦的樹木。
不可能。
王順華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即使那條信息是央媒推送的。
去年的場景又一下子在腦海閃現(xiàn)。被火追著跑,被煙嗆得直流淚咳嗽,跑出來再返回去找戰(zhàn)友,站在火海前大聲呼喊卻得不到回應。
一年過去,涼山大火又帶走了19條生命。同一個月,同一天,同樣一件事,只是地點從木里換到了西昌。
戰(zhàn)友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一股壓抑的氣氛突然籠罩而來。去年從木里火場回來的幾個人突然變得沉默,表情復雜。王順華覺得老天真能開玩笑,用相同拙劣的手段一次次博取眼球,揭開傷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此刻的新聞和去年的場景混在一起,充斥著他的腦子,整個人瞬間沒了力氣。
“又是31號,正好整整一年?!薄斑@也太巧了?!标犛褌冋f著類似的話。有些新消防員開始畏懼,感覺這個職業(yè)太危險了,甚至說不想干了。這些都只是一時的情緒,當救火任務來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所有人都會一擁而上。王順華對班里的新消防員說:“以后不管我去哪,你們都跟著我,怎么說你們怎么做,就不會有危險?!?/p>
電話信息鋪天蓋地,從全國各地涌向在西昌和木里撲火的隊員手機里。電話接通后,另一頭就傳來一連串詢問?!澳闳ゴ蚧鹆藛幔俊薄澳銢]事吧?”確認安全后,電話那頭仍然不能平復,任憑隊員說再多的“我沒事”也無濟于事。
“都給家里打個電話?!睆堒姺謾C里一連串的未接,說了一句。作為大隊長,去年他也在木里。
王順華看到未接電話里,父親也打過十幾次。這很少見。自己小時候調(diào)皮,沒少遭父親打罵,從骨子里害怕父親。每次往家里打電話都習慣打給母親,父親偶爾接過去說上兩句,但從來不會主動給王順華打電話。
消防員們及時撲滅山火。
電話接通,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沒事就好。”只說了一句,母親就哭了,忙把電話遞給父親。
“你電話這兩天一直沒人接,你媽打不通就一直催著我打給你。我知道你在山里沒信號,但你媽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父親像是做錯了事,一直給王順華解釋。
在木里火場南線,王順華和戰(zhàn)友們奮戰(zhàn)了三天兩夜。4月1日晚,南線火勢基本被控制,北線又告急,大火直撲北面的原始森林而去。
隊伍要組建100人突擊隊,連夜趕赴北線攔截火頭。作為班長骨干,王順華最先被挑出來。然而,西昌大隊需要派出40人,張軍把所有老隊員集合起來也沒湊夠。只能讓新消防員補。“我去!”龍潛第一個站了出來,后面的依次跟上。
情況緊急,突擊隊只帶上滅火裝備就出發(fā)了。去往北線的路蜿蜒盤旋,是在群山里臨時挖出來。離火場還差幾公里,前面就沒路了,兩臺挖掘機正卡在半山腰連夜修路。時間已是10點多,沒有帶帳篷、鴨絨被、睡墊這些宿營裝備,100多人只能擠在車里過夜。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寒氣從四面八方涌來,王順華在座位上縮成一團,仍感覺很冷。
北線的火燒到一座山上,山體各個角度都近乎垂直,密布的林木像頂針織帽扣在上面,煙從縫隙里溢出來。阿壩州森林消防支隊也趕到了,在山腳下開始撲打。如果他們阻止不了火勢蔓延,守在原始林區(qū)前方的突擊隊就成了最后的屏障。
連續(xù)幾天,王順華都跟著突擊隊在開設(shè)隔離帶。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倒下后被抬走。這是一種選擇,要保護大片的森林,只能犧牲掉一小部分林木。
郎志高看到一棵很粗的松樹,他喊來班長楊杰和一名新隊員,三人才勉強合抱住。拿著油鋸猶豫了很久,郎志高還是沒能下得了手,感覺舍不得。
“都說十年樹木,我看這棵樹起碼得有百年了,就留著它,如果火真能燒到這兒,也就沒辦法了。”楊杰看著糾結(jié)不已的郎志高說了一句,他也舍不得。
慢慢適應深山里的生活后,王順華感覺自己變得有些麻木,對于時間的感知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白天鋸樹、架設(shè)水泵,晚上休息。
風呼呼吹著,王順華感覺有東西落在了臉上,濕濕的。“下雪了!”不知是誰吼了一句,整個宿營地瞬間沸騰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頭對著天空大喊大叫,臉色漲紅。有藏民虔誠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來再跪下去。
累到極致的時候,消防員隨時隨地都能睡著。
王順華有時候感覺自己很矛盾,下雪時高呼祈禱,隊友犧牲時又木然呢喃“蒼天無眼”。
來木里時,沒有人想到這場火會打得如此艱難。楊杰打開手機想自拍一張,卻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滿臉黢黑,胡子長得像刷毛一樣。他一直在嘲笑戰(zhàn)友像“乞丐”,卻忘了自己也是一樣。
郎志高渾身癢得難受,跑去跟老鄉(xiāng)借了瓶洗潔精,拉著王順華、楊杰、羅傳遠跑到一條小河溝洗澡。
下午天氣晴朗,氣溫有20多度,水溫卻只有幾度。幾個人站進去,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酌腌姶驖袢恚s緊跳到石頭上,往頭上身上涂洗潔精,再跳回去沖洗,前后花了不到兩分鐘。
“水要深點,我都想暢游一番?!绷_傳遠做了一個跳躍入水的動作,凍得趕緊套上了衣服。簡單洗了個澡,王順華感覺整個人都變輕松了,像是掙脫了某種束縛。
北線告急,包括王順華和王二強在內(nèi)的100名突擊隊員在山谷里開設(shè)防火隔離帶,架設(shè)水泵。甩了甩被油鋸震得有些發(fā)麻的手臂,王二強忍不住拉著戰(zhàn)友往前面高一點的山上爬去,想看看火燒到哪兒了。溝谷里到處是站桿倒木,雜亂地交叉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石頭遍布其中。
王二強想起前一天的情形。在一個陡坡上,一棵枯立木近1 米粗細,忽然毫無征兆地倒下。樹根處有兩顆磨盤大小的石頭,被帶動著滾落,一前一后飛到了下方溝里,把溝里的枯木砸得粉碎。站在坡上,王二強感覺地都在震動,滾石很常見,但這么大的還真不多。
火場上,危險總是潛藏著,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刺激著隊員的神經(jīng)。
二級消防士伍正忠在撲火間隙休息,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撲火。
木里的風很奇怪,天沒破曉時呼呼吹,天亮稍歇,午后再起,肆虐整夜。
宿營地在一個空曠地帶,風沙大,風力最大可能有7~8級。隊員們搬來許多石頭,緊緊壓住自己的帳篷。風呼呼吹著,帳篷也隨之左右搖晃。帳篷里全是灰塵和沙子,呼吸時感覺口鼻一直在進沙,大部分隊員的嘴都裂開了。寒氣從縫隙中涌入,讓人忍不住打顫。微微側(cè)身想把自己裹緊一些,臉卻碰上掛滿水珠的篷布。
對于森林消防員來說,火情緊急時,隊員們要晝夜奮戰(zhàn),有時只能在山間原地休息,靠在樹上和衣而眠。能脫了衣服、鞋子躺著睡上一覺,已是難得。
4月7日,王順華又一次被凍醒。摸索著找到手機,看了眼時間,5點03分,信號欄提示仍是僅限緊急呼叫。木里的深山里,沒有人知道哪里有信號,只能去碰。臨近的帳篷響起拉鏈聲,戰(zhàn)友們陸續(xù)起床。
帳篷外,炊事員借著頭燈的光正在煮面條,兩口二尺八的大鍋在火焰的炙烤下波濤洶涌。平時大家都是5點起床,吃完早飯后,就收拾裝備向山上爬去。王順華這天沒有上山,他要負責在山腳下的溝里架設(shè)水泵,往山上供水。
北線的明火已全部撲滅。至此,木里火場長達50多公里的火線都撲滅了。王順華和戰(zhàn)友要對北線煙點進行全面清理。
張昆龍、張安濤、李其龍、蔣毅(第一排自左至右)
天剛蒙蒙亮,小河溝里的水冰涼,龍潛接過王順華遞來的吸水管,插在水里使勁搖著,手剛沾到水,就止不住地打冷顫??粗嗬镞@個最瘦小的新隊員,王順華又想起一天前的場景。
龍潛從火線下來后,看周圍沒人才低聲對王順華說了一句:“班長,剛才溝里全是煙,啥都看不著,我真的害怕了,有想跑出來的沖動?!?/p>
王順華沒告訴龍潛,自己當時站在山脊看著溝內(nèi)的景象,也害怕了。
溝里的煙是隊員們點燒引起的,以火攻火。為了徹底將整個火場最后的明火掐滅在溝里,西昌、直屬、木里3個大隊全部上山,繞著溝邊緣鋸出了一條隔離帶。風變小的時候就澆油點火,把溝里所有的樹木都燒光,不給火出溝的機會。
點燒是一個漫長的工程,隊員們帶著各自裝備在隔離帶中一線鋪開,看著火把溝內(nèi)所有東西燒完才算結(jié)束。
中午12點多,戰(zhàn)友們進溝清理撲打余火,王順華在山脊一個鐵塔處架設(shè)水泵,為戰(zhàn)友供水。溝里全是煙,對講機里,隊友的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王順華不時往溝里看,很害怕,又不敢下去看看情況。去年在木里火場,也是溝里有煙點,大家下去處理的時候,突然就爆燃起來。他總怕相同的場景會上演。
楊康錦從溝里走了出來,感覺有些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上午一直守在水泵旁邊,耳朵里全是轟鳴聲。去年發(fā)生爆燃時,他是和王順華一起跑出來的。王順華想問他溝里的情況,喊了好幾聲,他才轉(zhuǎn)過頭,眼里滿是疑惑,好像在問:“你是在叫我嗎?”
蔣波、羅傳遠、王順華、郎志高(第二排自左至右)
來到木里的第10天,山火終于被徹底撲滅。
在海拔3800多米的山里,隨手就可以拍到太陽升起的樣子。山里大部分的索瑪花幸運地留了下來。王順華和戰(zhàn)友們都筋疲力盡,但他突然想好好看看大涼山的春天,希望這里永遠像現(xiàn)在:沒有煙,沒有火,只有花和樹。
夜幕降臨,空曠的宿營地上,一堆堆篝火燃起,大家圍坐在一起烤火御寒。王順華從炊事員那里要了一個土豆和一塊臘肉,用樹枝串起來烤。不遠處,地方撲火隊員唱起了悠揚的藏族歌曲,跳著歡快的鍋莊舞。這是難得的輕松時刻。
聽到可以撤離的時候,王順華感覺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跌坐在了地上,一動也不想動?!霸僖膊幌肟吹交鹆恕!蓖蹴樔A靠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腦袋隨著車左右搖晃著。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后一個晚上,王順華沒有做夢,一覺睡到了天亮,他感覺似乎只用了兩分鐘就到了夏天。在涼山,如果可以許一個愿,王順華希望來年的春天能溫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