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哈哈
很難說清楚是在哪個時刻,洪雷和王圣志想到要為“文學”拍攝一部紀錄片。對這兩位20年前的中文系教師、如今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和常年的書籍閱讀者來說,這念頭的浮現(xiàn)不是一兩次了。終于,在2018年年底,他們啟動了這個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的”“冒險的”紀錄片項目。按照構(gòu)想,《文學的日?!穼⒆鳛橐徊匡柡钋榈钠樱l(fā)文學愛好者小群體的共鳴。不過,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春天,由本片內(nèi)容所生發(fā)出的對于青春、叛逆、故鄉(xiāng)、疾病、生死等話題的討論,給觀眾帶去了許多慰藉,而自發(fā)涌入的流量,也稍稍化解了主創(chuàng)們對于文學存在于本時代的悲觀態(tài)度,大家更加確信,對哲學的思考,對人生道路的探索,是一代又一代人始終關(guān)注的深刻命題。
福建省廣播影視集團海峽衛(wèi)視總監(jiān),《文學的日?!房偛邉潱行克膫€一批人才,福建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導(dǎo)師。
1.作家小白帶領(lǐng)高翊峰進入《租界》的世界
毫無疑問,當這樣一則題目啟動,其行將面對的最大困難一定是確定拍攝對象——大部分作家都不樂意面對鏡頭。對作家來說,文字是含蓄的、文雅的、有過篩選的、安全的,而影像則可能處于它的反面——它們直白,簡單,有時甚至有些粗魯??傊?,作家們更情愿讓讀者在作品中去揣度他,而不是直接提供一個具象的、實在的自己。
以王圣志最初就溝通過、但最終并沒有出現(xiàn)在本片中的他的好友、臺灣作家舒國治為例,即便是喝過幾十次大酒的老友,舒國治仍是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王圣志的拍攝邀約,所用理由正是如此。
而從已發(fā)布的成片回頭來看會發(fā)現(xiàn),合作的達成,除了真誠的軟磨硬泡之外(這一步動輒耗時半年),還需要一點時機。
2019年4月,阿來新書《云中記》上市,先后在廣州、深圳、廈門等地的書店舉辦簽售活動。阿來沒有微信,溝通要靠短信,但作為自己心里嘉賓名單上的一員,王圣志把這些活動從頭跟到尾,阿來一直沒有松口。直到在廈門簽售時的一次閑談中無意提起,“跟謝有順聊天絕對是一件非常愉悅的事情”,王圣志點點頭,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并轉(zhuǎn)而開始游說謝有順這個從來“不上電視”的人來參與拍攝,當然,那又是另外一個漫長的故事了。
就這樣,《文學的日?!返谝患炯狭笋R原、馬家輝、阿來、麥家、小白五位作家,每一集都會有一位作家的朋友前來拜訪,并和他們聊聊?!笆恰菰L”,王圣志又強調(diào)了一次,“我們從來不說‘采訪。”拜訪跟采訪是很不同的,拜訪是帶有日常生活氣息的說法。事實上,本片的許多素材,就是把相機架好后任其發(fā)展的產(chǎn)物。
記得這個片段嗎?作家小白與高翊峰發(fā)現(xiàn)了一塊寫著個人想法的小黑板,隨即展開聯(lián)想,認為黑板就如同個人微博,“是一個原生態(tài)的講述”,“是想把一些事情告訴別人”,而寫小說正是這樣的過程。兩人正感嘆著,路人大爺卻入鏡,表示這塊黑板上的句子“不是我們生活需要的東西”,而且“寫的人腦子有病”,場面一度變得非常戲劇化。
就像這樣,作家敞開自己,他們不再是一個稱謂,一個偶像、一個榜樣,他們“變回”了一個人,一個黑暗的人、天真的人、郁悶的人、孤僻的人,一個永遠在推測的人。
如謝有順所言,文學寫作對作家來說,既是職業(yè),也是生命展開的方式,“不一定是文和人絕對統(tǒng)一,但敏感的作家在生活中總是會貫徹文學對他的影響,以及在文學影響下的他的眼光和感知方式?!?p>
2.阿來與謝有順在杜甫草堂交流文學、植物、生命
想一想馬原那令人震撼的“九路馬堡”吧,生病之后離開上海的馬原,在云南的大山里,“有了稿費就建一點兒”地,耗費多年、斷斷續(xù)續(xù)地,完成了這座莊園城堡的構(gòu)建。他用文學大師的名字為每個房間命名,加繆屋、卡夫卡屋、托爾斯泰屋、雨果屋……他坐在這里,與老友吳嘯海談?wù)摪┌Y、生命和孩子。
一個很容易注意到的細節(jié)(在麥家、小自身上尤為明顯)是,即便這已是當代被文壇、被資本、被讀者認同了的名作家們,即便來人都是氣味相投的老友們,作家們的狀態(tài)仍然緊繃。用導(dǎo)演的話說,面對鏡頭,他們還是怯懦的、別扭的、不安的。
王圣志分析這種不安的來源:作家們心里明白,他們是這個時代的邊緣人物,這個時代屬于AI、5G,或者別的什么,但總體來說,不屬于文學。不過,他又認為,意識到自己是時代的配角也是一件好事,“因為主角都在18世紀、19世紀啊,那時,那么多偉大的小說都已經(jīng)在人類歷史上煥發(fā)出巨大光芒啦!”何況,正是由于作家們的邊緣意識,反而讓他們在生活(鏡頭)中呈現(xiàn)出一種冷靜和輕松,“既然作家不過是作家、小說不過是小說,那干嘛還要為那些虛妄的東西費神呢?”
另一個令人動容的環(huán)節(jié)是片中設(shè)有的朗讀環(huán)節(jié)。
王圣志安排作家們閱讀自己近期的作品,因為他想把文字的美也帶到影片中。如前文所說,文字與影像問存在著巨大的鴻溝,文字的意義在彼岸,但影像只能固定下日常,此岸跟彼岸之間,如果朗讀得不好或影像搭配突兀,就會離觀眾很遠。
用實際的處理手法來看,團隊最終將麥家走動的畫面、街上的服裝店和行人的面孔配在他的朗讀聲上。這都是日常的畫面,它們屬于此岸,好比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這條街道上,街道上的面孔大家都能看得很清楚,可一朗讀出聲,那個叫做“意義”的東西就在彼岸了?!澳憧梢越铏C問問自己,我們到底還需不需要那么急切?還需不需要在世俗生活里面擁有一塊自己的精神領(lǐng)域呢?”
當然,像所有的文藝作品一樣,《文學的日?!芬膊豢赡苤皇盏胶玫姆答?。王圣志說,接下來這一段你一定要寫進去。
他講了這樣—件事:紀錄片上線后,豆瓣有則評論,指名道姓提到導(dǎo)演,說導(dǎo)演修為不夠,“他顯然沒有看過一套叢書叫做《巴黎評論》”。
“我后來就買了《巴黎評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好多年前,這些作家的訪談就都做過了,甚至出過一整套了,我一看,確實人家做的功課比我寬廣很多。比如他們可以知人論事,可以從作家的童年或者成長看到他寫作的某本書中隱藏的那些話題,這是我個人的欠缺?!蓖跏ブ菊f,他非常感謝這則評論,讓他知道還有這套叢書,“那么在第二季的時候,我想我會把功課做得更好一點?!?/p>
差不多兩周前,我的朋友圈、微博被一篇名為《那些又爽又low的小視頻,是如何把土味流量變成蘭博基尼的》文章刷了屏,作者以最近某音、某手上傳播火熱的“土味劇場”為切入點,分析流量對影視創(chuàng)作的影響。
3.馬家輝與焦元溥走在香港街巷,探討香港故事該怎么講
4.在云南邊陲的姑娘寨,馬原、花姐為吳嘯海展示了人生的另一種風景
福建省廣播影視集團海峽衛(wèi)視總監(jiān)助理。紀錄片《文學的日常》和美食短紀錄片《早餐中國》的總導(dǎo)演,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碩士。
文中,短視頻制作人們講述的流量法則包括但不限于“不要講邏輯,觀眾不需要高級的東西”“不要教育引領(lǐng)觀眾,盡可能滿足他們”“觀眾們很懶,別讓他們動腦”“觀眾沒有耐性,讓他們爽了就行”,一些編劇也表示,自己被教導(dǎo):“要拋棄自己喜歡的、想表達的、做觀眾們喜歡看的?!?/p>
只是他們通常是一邊在進行創(chuàng)作,一邊又對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萬分鄙夷——“難受是常態(tài)”“因為太丟臉,從不在朋友圈提起自己的作品”。
與之相比,王圣志的態(tài)度鮮明且堅決,“誰說觀眾只喜歡簡單的東西了?”
《文學的日?!窐悠谱魍瓿珊螅槔缀屯跏ブ窘辛?0個人來臺里看片子,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后浪”。洪雷說,看樣片時,他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有幾位觀眾悄悄抹眼淚,那是他心里第一次感受到,這系列片子真的可以成。
“所以要尊重觀眾的復(fù)雜性,千萬不能自以為是,什么叫自以為是呢?就是以為創(chuàng)作者在上游,觀眾在下游,覺得你喜歡吃餅干,我就順流而下,喂一口餅干,再喂一口餅干,一直用同樣的東西喂養(yǎng)他們。這個關(guān)系要反過來,觀眾在上游,而創(chuàng)作者在下游,要不斷地做一些不同的點心讓大家嘗嘗?!彼麄兛偨Y(jié):觀眾是復(fù)雜的、有需求的,“這真是讓人高興?!?/p>
那么,說回豆瓣的那則“差評”,雖然它留在了導(dǎo)演的心底,但比起打擊,它更是一份滋養(yǎng),這可是一直在朋友圈里欣喜記錄工作感受的王圣志??!我想,可以用這一天中,我的最后一個采訪問題來做一個回復(fù)。
這個問題是:是否存在一個你所向往的虛構(gòu)的角色?
王圣志說:“我最向往的虛構(gòu)角色是一個導(dǎo)演,他跟我干著同樣的工作,在人生的上半場,他充滿雞血地敘述各種故事,并且以此為得意,認為自己探索了很多人的精神世界。那么很不幸,在他人生快下半場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所講的話都被人說過了,他所寫的書給人帶來了一些不好的、甚至是災(zāi)難性的影響,末日就要來臨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拍片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犯下了這么多的錯誤,這么多的罪惡,他不知道該怎么接受自己的審判。我最欣賞的就是這么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他一輩子都有意無意地做了很多錯事,可我欣賞他的自以為是?!?p>
去年5月的一天,史航收到麥家夫人閏顏發(fā)來的微信,問他是否可以和麥家一起,錄制一檔關(guān)于文學的節(jié)目。問好工作時間后,史航?jīng)]有猶豫,一口答應(yīng)下來,麥家的邀約讓他高興,同時產(chǎn)生的還有一點好奇,麥家為什么找了他?坦白說,兩人不算密切往來的朋友,只是文字之交,之前做節(jié)目時有過幾面之緣。
但史航?jīng)]問,他大致猜得出來,他在節(jié)目中總結(jié),人生就是有“一句”和“一萬句”這兩種交情,辦公室里面對面的同事,三年里說了一萬句話,可能一調(diào)走,根本不聯(lián)系;而有的人,十年間才說了幾句話,但就是能句句都記得,“人生荒謬就荒謬在這里,珍貴也珍貴在這里?!丙溂遗c史航,各自是對方“一句頂一萬句”的朋友。
史航
知名編劇、策劃人、《鸚鵡話外音》主講人、《奇葩說》第三季辯手。代表作品《鳳求凰》《鐵齒銅牙紀曉嵐(一)》。
導(dǎo)演王圣志也說,當麥家知道史航會來和自己一起錄節(jié)目時,一下子如釋重負。麥家此前多次跟他說,攝像頭對著實在受不了,“(現(xiàn)在)他覺得在現(xiàn)場終于有了一個拼命在講話的人,因為他就怕(自己)講不好,講得不夠,讓我們片子沒法剪?!蓖跏ブ菊f,有史航在的時候,能感覺到“他的手腳都放得自然一點,眼神也有地方看?!?/p>
2020年6月,向記者描述這段合作的時候,史航使用了成語“鷸蚌相爭”,“我是‘鸚鵡史航嘛,就是努力在麥家這個‘蚌難得地打開自己的那一下,趕緊湊上去,讓他合不上嘴?!?/p>
“合不上嘴”不是為了讓麥家說出更多,而是為了讓他說得自在一些。拜訪朋友而已,冷場一會兒也沒有關(guān)系,何況對有些人,冷場也是舒服的、有趣的。
富春江邊上就存在過一段空白,麥家和史航坐在江邊臺階上,默默看著江水,看著有鳥貼水飛過,看到有一些人在游泳,那是一小段無聲的時刻,攝制組也沒上前催促,似乎對他們來說,這也是個可以被稱為“閑暇”的、能抽根煙歇歇的一刻。
前文已介紹過導(dǎo)演設(shè)置朗讀環(huán)節(jié)的用意,史航說,他非常高興麥家朗讀的時候自己并不在場,高興自己是在成片中才第一次看到麥家朗讀的片段。史航將作家讀自己書的過程比作禱告,“這時要是旁邊有人‘比心的話就很奇怪”,所以,就算那時他真的在場,也一定是知趣地馬上走開,不去看他,因為“人越少,對麥家越好”。
史航已在鼓樓西劇場辦了三年多的朗讀活動了,他說,人們的朗讀各有不同,起碼可以分成讀自己寫的文字和讀別人寫的文字這兩種情況。讀別人寫的東西的時候,好像大家一起爬一座山,朗讀的人爬在最前面,其他人跟著他一起向上爬,此時,作品是山。但是在讀自己作品的時候,這個作品就不能像山一樣陡峭、離大家那樣遠。比起爬山,讀自己作品的過程,其實更像是領(lǐng)著大家逛自己家的院子,越讀自己的作品,越不敢有表演性。
麥家是一個表演性極低的人,他在鏡頭面前呈現(xiàn)出真實和令人瞠目的謙卑。他嚴肅地談?wù)撏纯嗪凸陋殻⒁砸环N驚人的勇氣剖析自己。在新作《人生海?!分校溂业墓P第一次觸及故鄉(xiāng),他把自己對父親復(fù)雜、微妙、遺憾的感情寄托其中,由此,他探索出了一個更飽滿、更真實的自己,這讓他比從前更加堅韌。
《人生海海》是回溯童年的故事,拍攝時,大家回到麥家的故鄉(xiāng),想要復(fù)刻一個作家在生活中找到他小說原型的過程。這段發(fā)生在麥家老家祠堂(一個承載無數(shù)悲痛記憶的祠堂,也是《人生海?!愤@部小說里反復(fù)提到的祠堂)里的對話一直順利進行,直到史航說麥家是“貴人語遲”,麥家突然回復(fù):“我哪是貴人,我就是一個賤人啊。”他說,大家都以為,文學成就了麥家,但文學是害了麥家,文學讓他敏感、記仇,無法成為一個享受生活的普通人。
2014年,《解密》入選英國企鵝出版社的“企鵝經(jīng)典書系”。在此之前,此書系只收錄過魯迅、錢鐘書、張愛玲三位中國作家的書,麥家的《解密》與加繆、海明威、卡爾維諾的作品,與《尤利西斯》《百年孤獨》《紅樓夢》等等著作納入了同一文庫,也是至今唯一被收入進這一文庫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麥家在海外擁有大批讀者與粉絲,一個有所成就的人,將自己最黑暗的那面敞開,在場眾人都感到詫異。
在知乎“如何看待麥家”的問題下,有一些與麥家有過交往的人的回答,可以證明這些:“麥家有著超出常人的敏銳,和像鷹一樣的眼睛。一張銀行卡,在他眼前閃過,他就背過了這張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麥家?guī)缀鯖]有世俗生活的快樂,常人能夠開心的事物,風景、美食、旅游,他都沒有太多興致。他羨慕著那些看到風景就能手舞足蹈的人,甚至會羨慕那些到一個地方就拍照的中國大媽”;“麥家活得是如此冷冷清清,有一回深夜失眠,和他妻子聊天,說他們一家去美國旅行,住在一個風景很好的酒店,推門之后,麥家跟她說:‘這地方很安靜,適合寫小說。然后就打開電腦,坐下來,大門不出寫了兩個月小說?!?/p>
史航說麥家是一個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的人,他在主場里也像客場。在他看來,《人生海海》是一個人人到中年之后,想回頭營救一下少年時候被死死困住的、另外一個自己的故事?!霸蹅兘?jīng)常說,跟命運握手言和,放過自己,我覺得,這就是一場營救,因為回頭看看,麥家還懸在十五六七歲的時候,在那里痛苦著呢,所以現(xiàn)在的我寫下這本書,回去跟他打個招呼,說一句‘我們后來能好一點,這是—個道理?!?/p>
麥家將文學視作宗教一樣的信仰,他認為文學拯救了他。那么,是否存在一個虛構(gòu)的角色,是讓“鸚鵡”史航也充滿向往的呢?
史航想起汪曾祺短篇小說《鑒賞家》里賣果子的葉三(史航喊他“葉三兒”)。原作中,大畫家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但對葉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贊賞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內(nèi)行,也不是諂媚。汪曾祺寫,葉三只是從心里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但如果追問,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史航說,他首先羨慕葉三懂畫,其次羨慕一個那么懂畫的人,還可以成為一個賣水果的人。他說,業(yè)余的評論家,有時比專業(yè)評論家更令人羨慕,因為他永遠可以說出自己真實的評價。
1.史航與麥家在“麥家理想谷”
2.史航與麥家邊走邊談?wù)撎熨x與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