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菲
鄉(xiāng)村的振興與宜居,在當下人看來未必與水井有關。但是,鄉(xiāng)村生活的文化情愫,卻離不開飲水之源。
一口水井從大地深處,滋潤著村莊,留住鄉(xiāng)情與記憶。曾經(jīng)是全村老少珍愛的生命之源,不僅養(yǎng)活了村莊的人,更是一座村莊的“同心圓”,村里人愛之護衛(wèi)之,視同自己的眼睛。
我的出生地,詔安后港新圩村,原是解放前開辟的“圩”,這里房子的格局就是回字形留有四個門,其中北邊有個“圩門”。家家有陽臺、店面。在格局未被打破時,曾經(jīng)是一個繁榮富庶之福地。村子的南邊和北邊各有一口水井。北邊的井幾代人飲用于此,還吃出了不少老壽星。井口直徑才一米多,記得有人可以雙腳和雙手撐著井邊井沿下到井底。它是珍貴而深刻的,來自黑暗的地層,直徑大概一米多,透過深深的瞳孔,與無邊的空中相聯(lián)相映照的是清冽的水面。一眼望到井底的一塊長長的木板,據(jù)說,木板底下壓著木炭凈化水質(zhì)。
家鄉(xiāng)的水井給我留下許多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溫馨又滋潤心情。深深感受故鄉(xiāng)井的珍貴。我曾經(jīng)聽了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去井邊看看是否奇觀出現(xiàn),當日正午時,井水上面微微晃動的燦爛陽光像閃光的鏡子,并未浮現(xiàn)人影兒。印象中井水清爽甘洌、解渴、消暑,夏天時,咕嘟咕嘟喝一瓢,用井水泡蜂蜜,喝了覺得賽神仙,更具宋代詩人范成大所說的“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儂家漱井香”的味道。反正自從開辟這個村莊至今,百年不竭,滋養(yǎng)了村莊的幾百人,不像有的地方的井水,要么帶有淡淡的咸味,要么含氟過高,喝了牙齒長斑,要么泉眼不通水出如油吝嗇而枯竭。
村子漫長的歷史與滄桑,在井邊口頭文學中代代相傳。水井旁,是村中最熱鬧,最歡樂的地方。一大早,就有趕來挑水的人。家家戶戶,你挑我挑,絡繹不絕,巷道里,傳著踢踏的腳步聲,彼此招呼聲。井邊堪稱主婦們的天然會所,每日搗衣、洗菜、挑水的源源不斷,集聚在一起手里忙著,嘴巴也愛啐啐念,把敞開門戶的鄉(xiāng)村秘密,新聞舊事一起翻版的播音擴散。井邊有時是熱鬧的,要是誰不小心把吊桶掉到井底,便有人雙腳撐開緊貼井壁下去,撈起小吊桶。夏夜,星光下,女人在井邊嬉鬧、閑聊、沖澡,井的周圍是男人止步的禁地,這似乎成了鄉(xiāng)規(guī)民約,大家自覺遵守。寒冬的中午,井水溫暖,陽光明麗,到井邊洗頭的村姑老婦也相伴而至,洗完頭發(fā)就在井邊的圍墻上吹風、曬太陽。如畫一般的是鄉(xiāng)村女子梳著兩根長辮子,用竹扁擔顫悠悠地挑水,另一只手提著菜籃子或者洗好的衣衫,優(yōu)美的腰身、胸部和竹扁擔一道很有節(jié)律地顫動著,走在村中小巷的情形,更是消逝在歲月河中的一道風景。
那口井是村里幾十戶人家的“大水缸”,特別在歲末,冬季少雨,泉眼細細,經(jīng)常缸底朝天,但是,這口井總能讓全村人喝足。在井邊,聽鐵桶扭動時“吱吱吱”的聲音,以及鐵桶落地時熟悉的“咣”的響聲,似乎更有詩意和田園味。中午,艷陽燦爛,小媳婦們拿來衣物,在井旁洗。井旁,有人在干活,有人在閑聊。小孩子跑來跑去。夏天中午,村婦們把拆開的毛衣線用開水和著蘇打燙著,把彎曲的毛線燙成直的,一圈一圈的穿在竹竿上,然后在井沿上曬干,五顏六色的毛線真是插在井邊的小彩旗。水井旁淳樸的,濃濃的鄉(xiāng)村氣息凝聚成鄉(xiāng)情的酒,喝同一口井的人有了休戚與共的情感。
有一年,天,好像破了,雨水連綿下了好久,叫“四十九日黑”,有時傾盆雨水下得天翻地覆,頃刻間倒下了天河之水,把池塘、道路、水田都倒?jié)M,可是,井水水位卻差不多,也不會因洪澇變得渾濁。一口井,養(yǎng)活一個村莊的幾百人,我覺得有一些神奇又美妙的難解的謎。
井水是村里的眼睛備受呵護。端午節(jié)的中午十二點,村里有到井邊打“午時水”洗臉的習俗,母親每年端午就用午時水加上石榴花枝,全家洗臉,還說“午時洗目睭(眼睛),明到若烏鹙”。小時候就聽母親說井公公井婆婆不許小孩往井底吐口水,扔垃圾,更不要往井里撒尿,會沖撞井神,降禍。那年,我外出讀書,全村集資“淘井”,清洗淤泥,加固井壁,修筑井臺,設置水槽,泉眼通暢,水愈加清澈甘醇。修井完畢,全村吃湯圓,離鄉(xiāng)外出的也要回去,如果不能回去,也要寄內(nèi)衣去,否則,視為“背祖”,得三年之后才能回去。在故鄉(xiāng)情結中,“背井離鄉(xiāng)”是人生一大苦事。
我小時候最為害怕的就是到井里挑水,那可是技術活。一個小吊桶,放進井底,晃幾下,小吊桶嘴一歪,滿滿地一桶水,攥緊小吊桶的繩子打好水,還要提上來,用扁擔挑一擔水回家,剛開始挑不起,肩膀受不了,走幾步水就灑光了,用菜葉放在水面上,竟然把水擋住了。挑水,確保水缸有水,是苦力活,技術活,往往是村里小媳婦們的必修課。當亞湖水庫的自來水終于來到小村時,鄉(xiāng)親們肩膀卸了扁擔,婦女們也解放了不少,水井也漸漸退居生活的主陣地,被人糟蹋冷漠以對。村子南邊一口清澈的水井,井邊插上許多條白色水管,通到周邊人家家里,需要時打開電閘轟隆隆地響起,白色水管就顫抖著,水,嘩嘩流到門前的缸里了。井邊看起來就像一位病危的人,渾身插上針管一樣。前天回老家,見井邊的池塘水呈青銅色,心里一震,到井邊探視,有幾位鄉(xiāng)親在井邊洗菜洗衣服,我隨手打一桶水,手勁差矣!提到井沿已經(jīng)剩下小半桶,見水清冽如故,正要喝幾口,被她們好心攔住,說是不遠處有條廢水的排污溝,污水到底會不會滲透到水脈?整個村莊已經(jīng)沒有人飲用這口一兩百年的井水了。好困惑,養(yǎng)育生命的水井,也面臨著時代的淘汰。
世間有各種各樣的老井,甚至很出名,有的成了枯井、廢井,它們曾經(jīng)和故鄉(xiāng)的水井一樣不僅養(yǎng)人,也養(yǎng)心,養(yǎng)記性??墒牵瑹o論它們多么珍貴還是平常,在我心中如過眼云煙,唯有自己喝過的故鄉(xiāng)的水才有離鄉(xiāng)牽扯的萬千思緒。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水井里的水,就是賴于生存的源泉??墒?,并不是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村莊的地下,都可以深挖到清潔能飲的水。有些村莊,挖遍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可用的水源。找到水源的地方,就是寶地。所以,我們的祖先,一旦找到好的水源,就用石磚精心砌制,細細保護。鄉(xiāng)村的水井,是鄉(xiāng)村的靈魂!是鄉(xiāng)村的寶貝!
只要心存故園,今生牽扯不斷的鄉(xiāng)情便會隨著生命旅程的加長而“疊加”,小山似的堵在胸口難以消釋。村邊日漸增多的新樓房,雖然是物質(zhì)進步的標桿,空心的老村老房子依舊守著殘年,還有極為便捷的生存方式填補不了的精神斷裂層將由什么來充實?現(xiàn)在天然的資源井水難免受到挑戰(zhàn),好多日漸式微與滅絕,當然啦,井水也極有個性,用則進,不用則退。我覺得是否可以來個水井大檢驗,名優(yōu)井水得以保護、珍視,繼續(xù)千百年來滋養(yǎng)生命的功德?!我不敢想象,也很害怕,什么時候故鄉(xiāng)的水井也枯干了,老化了,里邊堆滿亂石雜草,井盤歪到了一邊,沒有了光澤和生機與活力,鄉(xiāng)愁也似斷了線的風箏。
歷史不是可以割斷與超鏈接的,鄉(xiāng)村可遷徙,水井卻不動,井枯了,人離,村空,鄉(xiāng)村便消失了。鑲嵌在村莊上的水井更像透射著光芒的眼睛,泛著歲月的波光,鄉(xiāng)村振興,也需要留住記憶長線的水井,留住鄉(xiāng)村生活曾經(jīng)的樣板。水井,無疑是一個村莊的基因或指紋,鐫刻鄉(xiāng)村生活的歷史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