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雪花一朵朵從深藍的夜空飄下來了……
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茫茫的大雪越來越多,盛開得漫天飛舞。
有人說是鵝毛大雪。可站在屋檐下面的芹菜奶奶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哪里和鵝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是天空飛來的花兒,像小女孩的白裙子呀!”
冬天開始后的芹菜奶奶完全是閑暇的,不再忙菜地里的菜,也不忙山腳下的莊稼,她安靜待在自家的小院子里,頂多出門抱抱燒柴,或者到院墻邊鏟一些煤塊兒回到灶臺旁邊。能看看下大雪,已經(jīng)是很享受的感覺了——她在屋檐窗下專注地看著雪花們旋轉(zhuǎn)飄來,對鄰居們的議論不以為然,自己給雪花重新命名。
芹菜奶奶總是有自己的想法,和一些稀奇古怪的說法。就說春天盼著下雨吧,夜里雨來了,清晨人家都高興得歡天喜地,她就只嘮叨一句話,“這點水給螞蟻喝都不夠!”
夜幕降臨了,積雪很厚了。芹菜奶奶進了屋子,把屋檐下掛著的電燈拉滅了。她坐在炕上,透過窗玻璃,看著窗外的雪。白雪給院子里的一切映照亮了。井臺上,菜園里,棗樹樹枝間,都被覆蓋了一層白雪。南山山頂?shù)墨C戶座星星高高地打量她家的小院子。芹菜奶奶想早點入睡,可自從剩下她一個人待在家里,反而很難睡著了。她看啊看,直到看累了,困得眼皮合上了,才順勢倒下睡去。
這天夜里,芹菜奶奶夢見了什么呢?
芹菜奶奶的夢境,往往離奇得厲害。比如,她說夢里的自己總是會飛。天哪,一個那么老的女人飛起來,該多么傻的樣子啊!
芹菜奶奶早早地醒來,這一夜無夢。她匆忙穿衣服下炕,想給院子掃出一條小路,不耽誤出去取煤和抱燒柴。
一推開門,芹菜奶奶差點嚇得趔趄摔倒!
院子里整整齊齊地站著一個個雪人。噢,確切說,是一個個憨態(tài)可掬的雪娃娃,都笑嘻嘻地一齊看著她。
哪里降下來的雪娃娃呀?總不至于下雪把天上的雪孩子下來了吧?芹菜奶奶一臉懵地盯著雪娃娃——盡管活到白發(fā)蒼蒼,也算見多識廣,她卻沒見過這種陣勢。村里的煙囪們還沒冒煙呢,誰能來她家院子里堆這么多的雪人呀?
而且,更為奇怪的是,她的院子里沒有什么積雪了。菜地里也沒有白雪。墻角墻下都干干凈凈的。
芹菜奶奶還是勇敢地奔向一個雪娃娃了。這個娃娃沒有胡蘿卜長鼻子,眼睛也不是煤球做的,而是水汪汪的清藍色——藍玻璃一樣,閃爍著笑容?!靶〖一铮蹦棠讨苯泳秃退f話,“你們把我嚇壞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雪娃娃依然笑嘻嘻看著芹菜奶奶,一動不動。
“說話??!你的眼睛都在動了,可別說你啥也不會?!鼻鄄四棠躺斐鍪?,摸了摸雪娃娃的臉蛋兒,冰涼!她收回了手指。雪娃娃沒穿衣服也沒戴帽子,只有一條窄窄的紅圍巾系在脖子上,根本就不可能保暖。
芹菜奶奶忍不住摸了摸每個雪娃娃的臉蛋兒。自己枯干的手指被冰得快凍僵了,可她想,這些娃娃們不是更冷嗎?
雪娃娃們都動起來了,它們迅速圍攏過來,把芹菜奶奶圈在了中間。院子里沒有一點別的跡象。芹菜奶奶的目光離開雪娃娃,看向大門口。太早了,沒人經(jīng)過大門外。不然院子里的情形,準得讓鄰居們也瞎掉了魂兒。她眼光又回到雪娃娃們身上,問:“我說,喂,你們到底哪里來的,要干什么呀?”
“奶奶”,“奶奶”,“奶奶”,一個個雪娃娃的叫聲此起彼伏,聲音比雞雛們的叫聲還微小。芹菜奶奶被叫得心里暖烘烘的,連忙一迭聲地小聲答應著。她不再驚異地問什么了,換了語氣,“好吧,好吧,小家伙們,算我幸運,見到了你們,”芹菜奶奶的臉上有了喜滋滋的笑容,“請你們都跟我進到屋子里吧,不管你們從哪里來的,我都要對你們好一點兒?!?/p>
芹菜奶奶扭身先往屋子里走去,她想帶個路。
長著藍眼睛的雪娃娃,喊住了芹菜奶奶,“等一下,奶奶——”
芹菜奶奶有點兒聾的耳朵居然完全聽清楚了,所以,她回過頭,又看向院子。
“對不起,奶奶,我們是不能進屋里的!”先發(fā)話的雪娃娃繼續(xù)說,“因為,我們不想融化得亂七八糟?!?/p>
看來它們還真的是雪人啊,芹菜奶奶一下子腦子清醒了。她嘲笑自己老糊涂了,或者眼睛花得可笑了,把雪人看成了真實的孩子。
“那我拿你們怎么辦???”芹菜奶奶覺得馬上鄰居們就都起來做飯了,炊煙一縷縷會升起,這些稀奇來臨的雪娃娃豈不成了她院子里的笑話了?她可沒有耐心和別人解釋奇怪的事情。她也沒有力氣對付雪娃娃們——也就是說,她不可能讓雪娃娃們瞬間又變成了院子里的白雪。
“奶奶,奶奶,你別怕。我們一會兒就都又變回白雪了,”雪娃娃好像聽到了芹菜奶奶內(nèi)心的話語,“你一點兒不用擔心鄰居們會看到什么。我們是特意來找你的?!闭f完,它登時原地就碎裂為一堆雪了。其他的雪娃娃,笑瞇瞇地看著芹菜奶奶,也一個個碎裂了。果真院子里又是白白的一層積雪,似乎從沒來過雪娃娃。
芹菜奶奶愣怔在原地,心里呼啦涌起失落感。
沒法說什么了,她像前時失去了老伴那陣子一樣,心里瞬間被掏空了。
芹菜奶奶抓起掃帚,掃出細細的一條小徑,通往煤堆,又通往燒柴。由于她力氣不足了,喘吁吁回到屋子。
這個白天,芹菜奶奶覺得特別漫長。夜晚來了,她依然不能很快睡著,坐著看窗外的南山,獵戶座星星還是那么明亮。這回她仔細看看院子里,想發(fā)現(xiàn)有沒有什么冒出來。啥異樣都沒出現(xiàn)。直到后半夜很久,芹菜奶奶才歪倒了入睡。
天還沒徹底亮,黑蒙蒙的,她醒來了。她惦記院子里,趕忙下炕。
推開門,看出去——
院子里什么都沒有。
清晨的寒冷撲面而來,可芹菜奶奶不甘心馬上轉(zhuǎn)身回屋。她靜靜地看著院子,又看了看菜地,除了前一天掃出的小路,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
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呢?她想。又不愿再多想,芹菜奶奶走到廁所一趟,然后,直接走回屋里。
“奶奶!”“奶奶!”
就在芹菜奶奶反手關(guān)門的剎那,熟悉的細弱聲音傳來。她喜出望外,連忙扭轉(zhuǎn)身體!嗬,還是昨天早上那群雪娃娃,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距離門口非常近的地方——都在笑嘻嘻喊著她。天哪,就是下雨后的蘑菇也不能這么快長出來??!
這次她可不喚它們進屋了。也不擔心哪個早起的鄰居,見到她家院子里的神奇。芹菜奶奶跨出門檻,彎腰伸出手,一個個摸著那些抬頭給她的臉蛋兒,雪娃娃好像被撓癢癢了似的,嬉笑個不停,聚攏在奶奶膝下。芹菜奶奶的手指不感到冰涼了。
“寶貝們,”芹菜奶奶說,眼睛看著面前的“孩子”們,“你們可別馬上離開我?!彼姥┩尥弈茏兂砂籽┝恕?/p>
雪娃娃圍著奶奶轉(zhuǎn)起了圈,一圈圈環(huán)繞著,微小的笑聲不斷。
等它們轉(zhuǎn)夠了,停下了,芹菜奶奶再一次彎腰,伸出兩個手,想挨個抱抱。她才不怕被冰著呢,心里話,她覺得獨自睡覺的冬夜那才叫寒冷呢。一個人的生活,再怎么堅強,那也是可怕的孤單。她多希望雪娃娃們就是自己的孫孫、孫女啊,一整個白天也能在她身邊笑著、鬧著,不離開。
芹菜奶奶的心,已熱熱的滾燙了。她看不夠這些潔白的娃娃了。
但是,別人家的炊煙味兒飄過來了。第一個看見炊煙升起的娃娃,立刻露出著急的眼神,不等其他的娃娃反應過來,就獨自碎裂在地上了。
緊接著,一個個雪娃娃都碎裂成白雪。
芹菜奶奶驚恐得睜大了眼睛。
長嘆一口氣,她慢慢走回了屋里。
這該如何是好呢?時間太短暫了,自己的心剛熱起來,卻又被扔進寒冬的風中。
芹菜奶奶留不住雪娃娃們,快哭出來了,“毛蟲還沒能變成蝴蝶,就被一腳踩死了,啥事??!”她自言自語著。
她在灶臺前緩緩蹲下,開始做飯。
老伴去了天堂后,芹菜奶奶非常想念老伴那些可愛的樣子。老實巴交的老伴,雖然不善言語,卻默默疼愛了她一輩子?;钤谒磉厱r候,芹菜奶奶整天地嘮嘮叨叨,老伴總是樂呵呵忍耐她?,F(xiàn)在連個一起說話的人兒都沒了,芹菜奶奶覺得自己的嗓子眼都銹住了。好在老伴就埋葬在南山坡上,每天抬眼就能見到。刮大風的時候,芹菜奶奶似乎能聽見南山那里傳來的咳嗽聲。
芹菜奶奶盼著白天早點過完。也盼著夜晚快點兒過去。應該說,她想念雪娃娃們出現(xiàn)的時刻。
卻一連大半個月的早晨,根本就沒有一個雪娃娃的身影!
起得再早點兒,還是干脆一夜不睡了,都一樣見不到雪娃娃。芹菜奶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夜里看南山山頂獵戶座星星的時間更久、更久了……
“這些雪娃娃為什么來找我呢?”
“為什么雪娃娃看見別人家的炊煙就都沒影了呢?”
芹菜奶奶越來越郁悶。
一天,她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小時候堆雪人的情形。在娘家的院子里,大雪后,她會跑來跑去,拿小鏟子把積雪推到一起,忙了好一陣子,才給雪人做好了身體、腦袋、眼睛、鼻子、嘴巴,而且不忘記讓雪人抱著一把笤帚。多高興的事情?。?/p>
小時候,她還真是個淘氣包女孩。男孩子能做的游戲,她哪樣也都不想落下,跟著跑啊、顛啊。娘呵斥她假小子,她也不在乎。
如果能回到小時候就好了,那要多好啊!
奶奶一下子回憶起很多小時候的樂趣。
這天晚飯后,芹菜奶奶想早點躺下了,因為她很想入睡再做一個會飛的夢,在夢境里回到娘家的院子里,回到小時候的那些快樂中。
窗外又飄大雪了……睡著的芹菜奶奶不知道夜里大雪紛飛——
睡了一個非常舒適的大覺,連做了什么夢都沒記住,她醒來后,陽光照在院子里。
芹菜奶奶走出房門,看到厚厚的白雪,她笑了,仿佛耳邊有雪娃娃們的嬉鬧聲。
“奶奶!”
芹菜奶奶激靈一下,就扭頭看見了一個雪娃娃在井臺旁邊站著,它所在的那塊兒地方?jīng)]有了一絲白雪。
簡直就像見到了親人,她三步兩步趟著積雪走過去,想抱起雪娃娃。藍眼睛在雪娃娃臉上閃著藍寶石般的光澤。然而,沒等奶奶彎腰,雪娃娃緊緊抱住了她的一條腿!好奇怪的事情啊,芹菜奶奶感到自己這條腿頃刻熱乎乎的了。
怎么就一個雪娃娃了呢?
“奶奶,我來和你說再見——”
“別這么說呀,寶貝,冬天還很長哩!”
“奶奶!”
“哎呀,是不是我做錯什么事了?你們都去了哪里啊,怎么就都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呢?”
“奶奶,它們都在應該在的地方啊,這不是個秘密。”說著,雪娃娃害羞地低下頭,但它繼續(xù)說,“只要有人真的需要雪娃娃,我們就會一齊來?!?/p>
“可我就很需要你們啊,——因為你們,我都想回到小時候了。我希望自己和你們一樣大年齡,這樣,你們便不會再消失了。我希望你們總在我的院子里玩,才不怕什么人經(jīng)過大門口看見你們哩。”
“這就對了,奶奶。這就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奶奶,奶奶,你太累了,而且心里的悲傷越來越多,連睡覺都那么困難了!”
“你們從天上來的?”芹菜奶奶想起老伴的靈魂在天上。
“哦,奶奶,不要太想念爺爺了,你應該有新的開始?!?/p>
雪娃娃能知曉她的心思,芹菜奶奶已經(jīng)不吃驚了。它們很像小天使。
可是,還能有什么新的開始呢?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倒數(shù)了吧。
“奶奶,就是只有一天了,你也要喜樂?。敔斠矔@么盼著你!開始,也并不是你的頭發(fā)又變黑色了,不會那樣的??赡愕男?,已經(jīng)熱騰騰的了,這樣的心,可以像小孩子一樣!”
難怪自己想起了堆雪人的童年啊。芹菜奶奶情不自禁地彎腰親吻了雪娃娃的臉蛋兒,絲毫沒覺得凉。自己心里的熱量頃刻間傳到了衰老的嘴唇上。
“寶貝兒,你還要跟我說什么呢?”她明白是告別的時候了。
“奶奶,我們還會去讓一些人歡樂起來。他們見到我們,就會回到了小時候,這就是又開始了哦!”說完,雪娃娃松開芹菜奶奶的大腿。
“再見?!边@回是芹菜奶奶說的。
雪娃娃使勁兒點點頭,又點點頭。然后,就在芹菜奶奶面前,它像雪花融化了,瞬時就沒影了。它剛才所在的地方,又只是潔白的積雪。
芹菜奶奶靜默地聽了聽,似乎有什么聲音走遠了。
她伸直腰身,抬頭,對著天空悄悄說了一句,“好哩!”回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了。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芹菜奶奶的心,已然是小女孩的心了。
現(xiàn)在的每一天,她都在新鮮的喜悅中。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