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荊
深邃的天空,滿天星斗,晚風輕拂的一剎那,柯翊芃的心又開始猛的一陣生疼。他迅速起身躍向前方安寧靜謐的城市,只剩身后高聳的山巔草叢婆娑,流螢飛舞。
“找到了?!笨埋雌M的腳步停在Z大女生宿舍的天臺上。那是一個身影單薄的女生,只見她抱著雙腿坐在天臺東邊的石墩上,目光清冷地注視著遠方。柯翊芃順著女生的視線移步到她跟前,快速地轉(zhuǎn)過身來,四目對視的那一秒,他看到了她眼里真正的景象。
那是一段異常清晰的記憶。車流不息的街頭,人聲嘈雜的某處,女生跪在一片殷紅的血泊里,懷里的男人氣息越來越弱,女生慌亂地向四周的行人求救,男人卻很知足地摸了摸女生的頭,說:“小歌……爸爸不能陪你了。以后的路,你……也一定要勇敢地走下……”還沒來得及說完最后一句話,男人的手就落在了地上,女生驟然痛哭。
“居然要這樣懲罰自己?!笨埋雌M望了眼女生身后無盡的黑暗,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回到自己的住所,柯翊芃一進門剛脫下黑色外套,屋里所有的燈瞬間都亮了起來。他徑直走進廚房,架起鍋開始燒水,隨后打開冰箱拿了上海青隨便沖了幾下水,就和面條一起下了鍋。短短不過8分鐘,一碗賣相慘淡的清湯面就煮好了。
只嘗了一口湯,柯翊芃還是忍不住被自己的手藝驚嚇到——都這么多年了,自己煮的任何菜品都一如既往地難以下咽。盡管如此,柯翊芃還是機械地全部吃完并打了個飽嗝。畢竟,自己也想過得像一個“人”。
可是這從來都是不可能的,柯翊芃心里清楚得很,他可以像人一樣衣食住行,像人一樣工作,卻始終不能像人一樣有家人,有朋友。
柯翊芃,是個筑夢師,是整個浩渺宇宙中唯一獨立的個體。至于是什么時候開始存在于這天地之間,柯翊芃自己也不記得了,只知道這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年了,就像是一個虛妄的存在,無論白天黑夜,都要穿上黑色外套在人群中執(zhí)行筑夢任務(wù),為睡夢中的人構(gòu)造夢境輪廓。正因工作的特殊性,所以哪怕是千里之遙的地方,柯翊芃也能轉(zhuǎn)瞬間抵達。
然而,時光不斷地消逝,柯翊芃的生命卻沒有終止的那一天。他看盡世事輪回,滄海桑田,按部就班日復(fù)一日地工作,記憶中的每一天,都是毫無變化。
直到數(shù)月前的某個夜晚,柯翊芃在一個小村莊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心臟突然揪了一下,雖然不是很疼,但讓人忘卻不了。
夜宵過后,墻上的時針停留在“2”的位置上,秒針鍥而不舍地旋轉(zhuǎn)著,柯翊芃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面對3面墻的書架,書架上盡是密密麻麻的筑夢卷宗??埋雌M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后埋頭把卷宗翻了一本又一本。印象里,剛才那個女孩的記憶好像在筑夢的時候見過,而且不止一次,最重要的是柯翊芃想理清自己和那女生到底有著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為什么她會讓他心生異樣。
許久,柯翊芃都沒有在卷宗上找到和那個女生有關(guān)的筑夢記錄。算了,找到了又能怎樣?柯翊芃泄氣地走出書房,出門的時候順帶把外套緊緊地攥在手里,事情毫無頭緒,真的很讓人懊惱。
山巔上,繁星閃耀。
柯翊芃躺在草地上,輕輕地閉上眼:山腳下的村莊,有個老人家很想念兒孫;15公里外的市中心,有個小男孩想要一把能夠趕走壞人的手槍;哦,天橋底下有只兩個月大的狗狗,它希望自己變得高大威猛;還有,Z大富山公寓有個女生……柯翊芃突然睜眼,穿上黑色外套后再次躍入朦朧夜色。
作為筑夢師,柯翊芃的筑夢內(nèi)容并不是僅靠自己的想像憑空筑夢,而是要聆聽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洞悉他們的潛意識。所以,萬籟俱靜的黎明前,柯翊芃都會在山巔呆上兩三個小時,為的就是聽見人們最真切的需求,而這,就是他筑夢最好的素材來源。
可是,柯翊芃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一個女生,為了懲罰自己,可以在睡前不斷地回想過去發(fā)生的一幕,讓記憶在夢境中重演,也讓自己深陷失去至親的痛苦。
除此之外,在女生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種聲音,讓柯翊芃說不清是什么但又似曾相識。
柯翊芃決定接近那個女生。
“恬歌,你記得把門鎖上,大家還沒這么早起來?!变伾蟼鱽砩嵊褯]睡醒的聲音,女生“嗯”了一聲,提著行李箱腳步極輕地出了門。
“原來你叫恬歌?!笨埋雌M跟在恬歌身旁,看著女生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他不禁輕揚嘴角。
候車室人頭攢動,恬歌盯著檢票口上方的動車時刻表,失神了很久。
那是一段很耀眼的記憶,那年,恬歌剛考上大學(xué)。
去大學(xué)報到的那天,父親送恬歌到進站口就被工作人員攔下了,因為父親沒有車票,工作人員不耐煩地白了父親一眼,父親憨笑了一下,小聲囑咐恬歌看好行李,注意安全。然而,當天歌在站臺候車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聲音:“閨女!閨女!”天歌轉(zhuǎn)過頭,就看見父親向她跑來。
等車不過幾分鐘,父親卻樂呵呵地對旁邊的陌生人說了好多話。
“這是我家閨女,今天要去大學(xué)報到啦!”
“是城里的大學(xué)呢!”
“讓她一個人去城里上學(xué),當大人的不放心?。 ?/p>
……
恬歌羞紅了臉,她偷偷扯了好幾下父親的衣服,拉了好幾下父親的胳膊,父親繼續(xù)跟旁人說:“看,我家閨女貼心著呢,還給我整衣服,剛才跑急了?!痹捔T,他湊恬歌耳旁小聲說道:“爸爸知道你是第一次出遠門,別緊張,有爸在,城市再大你都不會走丟的。”父親說完就拉住了恬歌的手腕。明明比父親高出半個頭,卻像兩三歲的孩子被父親牽著,恬歌挪了兩步,一扭頭看見父親鬢上的白發(fā),她沉默了。
柯翊芃看著恬歌微微發(fā)紅的雙眼,他知道,她很想父親。
發(fā)車時,恬歌包里的手機響了。
“小歌啊,你在哪兒了?能準時到家嗎?家族大會,你可不能遲到啊。”大伯虛假熱情的語氣讓恬歌皺了皺眉頭,冷淡地回答說:“能?!?p>
恬歌一到家門口,掛在客廳正中央父親的遺像就撞進她的雙眸,恬歌愣了一下,屋里坐了不少人。
柯翊芃巡視了一圈,四周盡是貪欲的氣息,他立馬明白這所謂的“家族大會”,不過是“遺產(chǎn)掠奪會”。因為工作的特殊性,柯翊芃對現(xiàn)場的每個人的身份都很熟悉。
眾多長輩中,端坐在長椅正中間的老人家就是恬歌的伯公,是族里輩分最高的,他不茍言笑,恬歌的大伯給他倒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恬歌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兩手掌搭在膝蓋上,眼睛也只看膝蓋。一個不經(jīng)意間,柯翊芃看見恬歌腋下的冷汗正順著胳膊內(nèi)側(cè)一滴一滴地滑向手肘。
他們說,恬歌是女兒,是以后要潑出去的水,向家從來都是男兒繼承遺產(chǎn)。
他們說,恬歌是棄嬰,是20多年前還單身著的父親在大隊門口撿到的。
他們說,恬歌害得父親喪命于車輪之下,向家對恬歌的養(yǎng)育之恩,難道還不夠么?
他們說,父親的房子和田地應(yīng)該歸大伯所有,而恬歌以后上學(xué)的費用更應(yīng)該自己承擔。
伯公把放棄遺產(chǎn)繼承聲明書擱在了茶幾上,遞給恬歌一支筆,語氣里盡顯不容旁人反抗之意:“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就在上面簽字吧?!?/p>
恬歌接過筆后,猶豫了幾秒,把筆放在了聲明書上,說:“伯公,可以……明天……簽么?”
柯翊芃聽著恬歌的乞求,隱隱約約中又有了那種心疼的感覺。
“當然可以。”伯公說。
恬歌的大伯又在殷勤地倒茶水了。
現(xiàn)場的氣氛讓柯翊芃忽然間反應(yīng)過來,原來在恬歌的內(nèi)心深處,是無以復(fù)加的孤獨。
當晚,恬歌趁夜深的時候,把家里所有的鎖都換了一遍,而那份還未簽字的放棄遺產(chǎn)繼承聲明書,恬歌把它撕了個粉碎,扔在鄰居大伯家門口。
翌日,天色微亮,恬歌就走到了火車站。由于來得太早,再加上連續(xù)兩天沒有休息好,恬歌一進候車室就找了個座位坐下,緩緩地合上雙眼。
柯翊芃就坐在恬歌對面,看著滿臉倦容的恬歌,他想給她一個夢。
然而,不管柯翊芃試了多少次,他都無法介入恬歌的夢境。
一個人的執(zhí)念竟是如此強大,恬歌的夢,還是父親離去的那一幕。
半小時后,恬歌檢票進站,但是車還沒來,恬歌向樓梯口那邊望了望,許久,她才轉(zhuǎn)過頭來,兩眼無神地看向某處??埋雌M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可是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就看見恬歌竟然一個箭步向站臺前方?jīng)_了過去?!澳愀蓡幔 笨埋雌M快速脫下外套的下一秒就把恬歌拽回了天臺。與此同時,動車從兩人面前掠過,周邊一片驚呼。
“不要送我回家,伯父要獨占我爸的遺產(chǎn)……”恬歌說完后就暈了過去。
柯翊芃扶著恬歌走到樓梯旁,在火車站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恬歌很快就醒了過來?!爸x謝你剛才救了我?!碧窀锜o力地笑了一下,“實在抱歉,也讓你陷入危險的境遇?!?/p>
柯翊芃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說:“方便告訴我為什么嗎?”
恬歌的眼睛紅了起來:“我剛才聽著遠處傳來動車進站的鳴笛聲,恍惚間好像又看到了我爸,他就站在馬路邊看著我,我想過去救他,可是等我跳下站臺的那一秒?yún)s發(fā)現(xiàn)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向我疾馳而來的動車?!蹦┝耍窀桀D了下,“那天我要回學(xué)校,他硬是要給我家里腌制好的咸鴨蛋,我說裝鴨蛋的袋子皺巴巴的很丑,帶到學(xué)校會被人說土氣,丟人。爸爸聽完我的話就要去馬路對面買個新的袋子,結(jié)果……被車撞了?!?/p>
“所以你就這么一直懲罰自己?”
“爸爸走后的這段時間以來,我對他的懷念與愧疚一分都沒有少。都是因為我,因為撫養(yǎng)我,他辛辛苦苦工作,怕別人對我不好,他一直未娶,可是我呢?”恬歌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我害了他的命。大伯要獨占我爸的遺產(chǎn),我不想讓他得手,可我又有什么資格去繼承?”
“你當然有。”柯翊芃接著說,“如果你不去改變什么,一直活在自己的噩夢里,那么什么也不會改變。這樣的你,只會讓已經(jīng)在天堂的父親更加失望和難過?!?/p>
“懲罰?噩夢?”恬歌充滿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秘密?”
“因為我是你們?nèi)祟惖闹魩??!笨埋雌M穿著外套說,“因為只有真正孤獨的人才能見到我。”說完后,柯翊芃就消失了。
“因為我也很孤獨。”柯翊芃坐在山巔,銀色的月光將他的眉眼照得很好看,“不過現(xiàn)在想想,這份工作其實也不是那么無聊?!?/p>
那天過后,柯翊芃看到恬歌咨詢了當?shù)氐穆蓭?,在律師的幫助下,恬歌走了相關(guān)的法律程序繼承了父親的遺產(chǎn)?!岸糜梅蓙韺鼓侨贺澙返淖迦?,挺聰明的嘛!”柯翊芃笑了笑,好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他想起那個叫“恬歌”的女生,他都會忍不住揚起嘴角。
夜,很靜很靜??埋雌M瞇上眼準備聆聽人們的渴望時,一個強有力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久久環(huán)繞:我還想遇見他,想和他成為朋友,想和他說“謝謝”。這聲音落在柯翊芃心口,就像冬日里和煦的陽光,讓人倍感溫暖。
大二開學(xué)伊始,恬歌所在的班級來了新同學(xué),看著雙眸有神、鼻梁高挺的新同學(xué),恬歌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見過他。只見對方朝自己走來,禮貌而紳士地說:“班長,你好,我叫柯翊芃,是你的新同學(xué),請多多關(guān)照?!?h3>The end
那晚,柯翊芃給恬歌的,是一個預(yù)知夢。
font-family:宋體;mso-ascii-font-family:Calibri; mso-hansi-font-family:Calibri'>或許還有許多人無法理解志愿者義無反顧的前往,或許有許多人對這里留有誤區(qū),可就如葉瀾所說,可可西里不僅僅是一片凈土,她更是堅守的精神,而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錯。
Calibri'>也許是因為媽媽從小很少回應(yīng)我的感情,我一直在自掃門前雪,然后把心門緊閉,有時連我都自覺冷漠。但是不管怎樣,愛著我的人在需要我、呼喚我,我也該試著把心門打開。
時代的塵埃飄下來,壓在任何一個人肩上都是一座山。為我扛著這座山、忍受著它帶來的痛苦和寂寞的人,我也該用劫后的余生全力以赴地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