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筆名梅子酸酸,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人,有文字發(fā)表于《大地文學》《莽原》《黃河文學》《散文》《鹿鳴》《劍南文學》等雜志。
母親說,有人看上了“歡迎蛋”的那棵柿子樹,六千塊,只要同意,馬上付錢,下午挖了裝車運走。
我在電話里喊,不賣!
母親又說,好幾棵樹都挖走了,我們家的那棵給的價最高,再說,有幾年不結(jié)柿子了。
我急了,大聲說,六千塊錢能干什么,你眼皮怎么那么薄,見錢就賣,你曉得一棵樹長那么大需要好多年不?
沒等我說完,母親就掛了電話,我知道她也不高興了。去年,母親告訴我,她和父親年歲大了,得準備壽木了,不需要我們兄妹出一分錢,他們自己想辦法。我想,說不定賣柿子樹也是母親的辦法之一,于是決定回去看看。
“歡迎蛋”是村里一片田的一個小地名,臨近磨刀河。那里橫七豎八地臥著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我家在那里分了一塊八分的田,田邊還有棵兩人合抱大小粗壯的柿子樹,曾經(jīng)年年枝頭上都掛滿了小燈籠一樣的圓柿子。
回到家,我拉上母親一起去了“歡迎蛋”。田里的油菜已經(jīng)長了一手掌深,柿子樹下落了幾個柿子,爛泥一樣癱在地里。抬頭一看,那么大的樹上也沒結(jié)幾個柿子,比起十多步之外的那棵柿子上的一片紅火實在冷清。
手放在樹干上,摩挲了幾下,樹皮的粗糲幾乎可以磨破手心,再抬頭看,那些不規(guī)則的彎曲的鐵銹一樣顏色的枝丫向四方的天空伸展出去,站在樹下往上看,看見的就是一把只剩下骨架的大傘。我知道,這就是有人看上他的緣由,那些嶙峋的枝丫據(jù)說具有美學意義,用來裝點城市的公園,讓那些城里人在城里也能聞到鄉(xiāng)村的氣息。
母親說,這棵柿子樹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幾十年過去了,老了,柿子一年比一年結(jié)得少。我不知道怎么和母親說我的感受,這棵樹葉掉得光禿禿的柿子樹就應該自在地呆在藍天白云下,呆在空曠的田野里,在四季輪回中安然地度過屬于他的光陰,至于柿子,結(jié)不結(jié)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看母親,她半蹲著勻走多余的油菜苗,腳邊已經(jīng)堆了幾大把了,她說,晚炒一盤。
我問母親,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吧,這棵柿子樹下鋪了厚厚一層稻谷草,我們家的小牛就臥在那里,你一個女人家還會使牛耕田呢,母牛很聽你使喚,一上午就把這八分田耕好了。
直起腰,母親說,不提那些事,不提了。多乖的牛,多乖。骨頭都爛沒了。
我又去看那棵柿子樹,就像那里有一個樹洞,儲存了我的一段光陰,那段光陰陪伴我的還有兩頭黃牛。
夏天,這個田剛收完稻谷,九月的天空藍得干凈,初秋時節(jié),空氣漸漸收縮水分,稻谷割掉了,水珠從稻谷茬里冒出來,周圍依然濕漉漉的。要把田耕了,平整了,準備種上油菜。只是那時候這棵柿子樹還年輕,就像年輕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向四周伸展出去的枝丫長滿了翠綠寬大的樹葉,枝頭上掛滿了圓圓的青色的小柿子。母牛也很年輕,下的牛崽才半歲。田才犁了一半,母親就讓母牛休息了,她在樹蔭下鋪了一層稻谷草,上面臥著小黃牛,尾巴甩來甩去驅(qū)趕著牛蠅,嘴巴里嚼著谷草。我沒有什么可吃的,柿子樹下不過放了一瓶開水,還有涼著開水的缺了幾塊瓷的瓷盅。我喜歡那頭小黃牛,如果世界上有最美麗的眼睛,那一定是牛的眼睛,即使是現(xiàn)在,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這樣想。圓溜溜的眼睛啊,還看得見眼睛里蕩漾的水波,濃密的雙眼皮里長出一排長睫毛,最主要的是那眼神,不會和任何人直視,總是溫和地安靜地眨著,既天真又淡定。母牛走到柿子樹,小黃牛就甩著尾巴站起來,哞地叫了一聲,鉆到他母親肚子下吃奶了。
我的母親端起瓷盅喝了一口涼白開,說,用牛要曉得牛辛苦。我曉得母親的意思,要曉得心疼牛,牛耕田辛苦。麻繩從鼻子里穿過,背上套著迦擔,拖著的犁頭,深深插進板結(jié)的土里,在田地里來回地走,每一個轉(zhuǎn)身,身后就是一列松軟了的泥土。我去看那一對牛母子,小黃牛吃著奶,母牛的乳房脹鼓鼓的。
母親在看柿子樹,她說,今年的柿子結(jié)得好呢,恐怕要摘幾大背篼柿子哦。我也抬頭看了看柿子樹,是結(jié)得多。那天是星期六,我從學校里帶了一本影集回來,那是初三第一次考試的獎勵。我想帶回來給母親看看,順便多要一塊錢。學校大門旁的照相館是兩層樓,有同學把她在樓梯上照的相片給我看,她站在樓梯上眺望遠方的神情好看極了,我也想照一張。
那時候,“歡迎蛋”的這棵柿子樹不會孤單,樹的一邊有八分的良田,樹下有母親,有黃牛,還有一個藏著心思的我,肯定還有其他一些什么,那是一些我不知道柿子樹一定知道的事。
“歡迎蛋”的這一片田,柿子樹很多,站在高一點的地方一望,到處都是柿子樹。緊挨著我家柿子樹幾百米之外的田埂上就有一棵同樣高大好看的柿子樹,我們家柿子樹上的鳥雀說不定就剛從那棵柿子樹上飛過來的,他們也許帶來了另一棵樹的信息,把一些悄悄話傳來傳去,微風中那些枝葉的輕搖就是他們在互相打招呼,就像我和要好的同學之間的一次次眨眼。
那時候的柿子樹在我心里就是這樣的富有靈性,他是黃牛母子的伴兒,也是我和母親在“歡迎蛋”的伴。我無論站著還是坐著,看著這一些,心里就什么也不會想了。
我現(xiàn)在想,人不離開一個地方可能就不會去回望那個地方,也不會在心里記掛那個地方。就像我,走出了磨刀河遠離了“歡迎蛋”,才會靜靜地在腦海里勾勒關(guān)于那里的一切。
黃牛母子被賣掉了,家里太缺錢了。我躲在門后,看得見蒼白的月光下那個牛販子和母親討價還價,他們的手指不停地伸出收回,都在搖頭。母牛已經(jīng)辛苦了一天,她和小黃牛臥在圈里安靜地嚼著稻草,應該也看見了圈外那兩個指手畫腳的人了吧。
我不敢出去,我害怕看到小黃牛的眼睛,那雙眼睛除了安靜沒有其他的神情。那根搖來搖去的還沒長大的牛尾,爬山梁的時候我拽過,母親呵斥我,她說拽了牛尾巴小黃牛就長不大了。那時候,我哪里知道,這頭小牛注定不會和我一起長大。
我和母親說好,不賣小黃牛,還要問清楚買牛的販子,不能買去宰了賣肉,只能換個人家繼續(xù)耕田。
價錢談好了,母親打開圈門,嘴里吆喝了一聲,母牛乖乖地站起來,走出圈門。小黃??匆娔赣H關(guān)圈門站起來哞哞地叫,他想要跟著母牛也從圈里走出去。牛販子拉住穿過牛鼻子的麻繩,帶母牛上路??墒撬蛔甙?,腦袋向后彎,彎成了一個弧形,扭頭看著牛圈內(nèi)的小牛,也不停地哞哞叫。
我還是不敢出去,躲在門后從半開的門縫里看著清白的月光下那些人和那些牛,母牛和小牛的叫聲不那么高亢,就像在你呼我應,但我聽了第一聲就不再想聽第二聲了。牛販子使了勁地拉繩子,母牛就是不回頭。我心里說,不賣了吧,照相的錢我不要了,我不吃食堂里的土豆絲了,我就吃咸菜。
母親最終還是打開圈門,讓牛販子也帶走了小牛。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小牛還那么小沒賣上價錢,就是覺得分開太可憐了。我在半開的門內(nèi)看著那一對黃牛母子邁著步子慢騰騰地從院壩前走過,走了十多步繞過鄰居家的竹籬笆就看不見了,偶爾傳來的牛鈴聲也漸漸地消失在清冷的空氣中,他們當然不知道門后有一雙躲閃的流淚的眼睛。
又一天早晨了,我一夜沒睡好,起床打開大門,就看見了空蕩蕩的牛圈,圈門開著。我跟著母親去了“歡迎蛋”,她說,田也耕好了,趁我還在家有個幫手,趕緊把油菜籽種上。柿子樹下鋪的稻谷草還在,母親掄起鋤頭敲碎大的土塊,說,明年耕田只有向別人家借了。
我抬頭看了看柿子樹,沒有接話。
很多年,我都沒有再去“歡迎蛋”,不是刻意不去,是沒找到必須去的理由。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母親不再大聲武氣地使喚我,她最多說說,出去走走吧,現(xiàn)在田壩里的路修好了,四通八達的,連去“歡迎蛋”路也修成了水泥路。我問,那棵柿子樹還結(jié)柿子不。母親有點惱怒地說,樹沒有怎么往大里長,柿子也結(jié)得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個冬天,母親說,有人看上了那棵柿子樹,有些事就這樣冒了出來。
母親說,村里專門有人領(lǐng)了外地人走村串戶地看樹,看起哪棵就去和主人談價,談攏了,找來挖機三下五除二就挖了樹拖到貨車上拉走了。母親告訴我,外地人看見我們的那棵柿子樹,贊美了很久,說這樹的造型好看,要是移栽到公園里,城里的人肯定高興得很。我聽出了母親的一點動心,她告訴我,近幾年柿子都結(jié)得不好,稀稀拉拉的還爛了很多,掉到地上成了一攤爛泥,鳥都不吃。
我沒有問價格,再高的價格對于一棵柿子樹來說都是無意義的。我想起了當年賣黃牛的那個有著淡淡月光的夜晚,隔了幾十年,那一雙大眼,叮當?shù)呐b彛p輕地一聲哞,都會讓我心里發(fā)痛。至今,我也沒問過,那一對黃牛母子賣了多少錢。
母親扯起油菜苗掐去沾著泥土的根,她說,人老了就沒用了,錢在門前也掙不了。我知道母親說的是村里種植中藥的事,承包商每個人一天出八十塊錢請人除草,母親也躍躍欲試,計劃著也去除草,用她的話說,也不是好辛苦的事,邊耍邊做了??墒牵赣H是偷不了懶的人,她擔心被人說速度慢了,就不停歇地干活,不到兩天就累病了,連著吃了好幾天的藥。我也責怪她,享不了清福,瞎折騰,能掙多少錢。母親卻說,只要不到做不動的那天就不會依靠子女,自己的事自己曉得做。
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都會做好壽木放在家里,也不是什么忌諱,可是我不愿意,那些事我不愿意去想,我總是說,我的父母一定會活到百歲。母親就會笑,說,那不成妖精了,還吃不得動不得的,有什么趣。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想要去抱抱我的母親,就像她曾經(jīng)抱著我那樣。
“歡迎蛋”有幾顆柿子樹已經(jīng)被連根挖了運走了,不知道到了哪一個城市的哪一個公園,也不知道能否把根須深植在另一片土地上。
我想,要和母親好好聊聊了。我要用足夠的耐心,告訴她,萬物都應該有最好的歸宿,就像這棵柿子樹,哪怕一顆柿子也不結(jié),這棵老樹最溫暖的歸宿也應該屬于“歡迎蛋”。當然,有些話我也會告訴母親,好多事是作為晚輩去考慮的,他們,好好的就好。柿子樹,我們就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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