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思慶
懷才求遇,可能是古代文人一生的追求?!坝觥保皇呛唵蔚南嘤?,它應是兩種不對等生命資源的相遇。人人求富貴,但并非人人能富貴。尤其是才華富者身份、地位不貴,身份、地位貴者才華不富,往往彼此相遇互補。
但人之一生可遇的人、事太多了,什么樣的“遇”才是古人真正欲求的呢?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遇”和“知”一樣,不是簡單的知道了解的意思,如果一個君子僅是別人不知道我、不了解我就不惱火,那這個君子的標準太低了。這“知”和“遇”還有彼此相遇認識了解后的賞識與任用之意。
在我心中,王維一直是一個謎。他才華橫溢,一生有很多知遇之喜樂。但他卻又并不見得有多快樂。在《過香積寺》中,他看到“薄暮空潭曲”就想“安禪制毒龍”。他一生有才而得知遇,有知遇而得尊貴,有尊貴卻生出“毒龍”需要“安禪制”之!王維一生有些什么知遇?這些知遇和他的才華碰撞后,又給他帶來了什么“毒龍”?他亦官亦隱的人生之遇充滿了傳奇,值得玩味。本文試圖摭取其史,敷衍其遇,以窺其晚年隱居輞川安禪之冰山一角。
遇佛隱
王維最早的遇是佛,但此“佛”不是菩薩,而是母親。與王維母親大約同時代,印度佛教在弘忍、慧能大師的傳承下完成了中國化的華麗轉身——西土佛教演化成中國禪宗。幼年王維見得最多的就是母親大人手捧佛經(jīng)坐禪調(diào)心。母親大人看見好奇的長子,就說你就取名為維,取字為摩詰吧,這樣以名近佛,可以修得一份佛的慧緣。遇上一個信佛修禪的母親,王維是幸運的。母親虔誠信佛,王維就虔誠信學:學詩,詩意如春;學畫,畫圖如仙;學樂,樂曲如風。信佛的母親把王維的心濡染得安安靜靜,他覺慧過人,一切學問皆過目能活、入心入魂。
到15歲,王維覺得自己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于是有了離開山西蒲州老家去京都一試鋒芒的沖動。大唐盛世是棵大樹,上面金枝玉葉、果實累累,才華是根桿子還是梯子,要先拿過去敲一敲、爬一爬才知道。這么出色的才華在大唐盛世拿出去亮一亮能換取個什么來呢?對未來的猜想,讓少年王維有一些激動。
大唐盛世,有才華的人的首選是去參加科舉。朝廷為眾才子完善了科舉大道,但終南之徑朝廷也沒有遺忘。唐玄宗下詔各地舉薦“嘉遁幽棲,養(yǎng)高不仕者”的告示貼得滿城墻都是。到底走哪條?還是先上路再說吧。路上,王維遇上了幾個去終南山隱居的才子?!哆^秦王墓行》(15歲作)顯露頭角,《洛陽女兒行》(16歲作)華麗得要命,《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17歲作)被四處傳唱,“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焙唵蔚乃木渚桶讶藗兯监l(xiāng)的骨頭撓得癢癢的。四年的終南山隱士生涯讓他贏得了一個“朋友圈”。他有了一點在長安混個出人頭地的資本。
遇貴戚
很快王公侯門就邀王維為貴客了。其實到底是誰視誰為貴客呢?王公侯門需要王維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才子來為他們富貴而平淡的生活添加一點樂趣,王維這樣一個地方青年也需要王公侯門的平臺嶄露頭角。弟弟王縉也長大了,他們一起宦游兩都。一身才華沒有辜負豪門貴戚的厚愛,他們奉王維為上賓,甚至玄宗的兄弟們?nèi)鐚幫酢⑨?、薛王等都待他如師友。還有玄宗一母同胞之妹——玉真公主,一曲“紅豆生南國”就把她感動得淚眼婆娑。
沉醉浮華,也付出了一點小代價,第一次科舉竟然落榜。
但沉靜下來,定穩(wěn)自己,好運還在。721年(開元九年),22歲的王維如意考中進士,同年授太常寺太樂署太樂丞官職。
這其實就是個皇家藝術團團長的職務。經(jīng)常組織幾場演出讓權貴們開開心,也沒有什么不好。王維想?yún)⑴c國家大政方針的決策嗎?這不是王維的擅長。誰會拿自己不擅長的事去獻丑呢?王維只想在政治舞臺的邊緣敲敲花鼓。
但不講政治的王維在這個職務上立即犯了一個政治大錯,他摔了人生第一個跟頭。太樂丞還沒有做到一年,他因不熟悉朝廷律令,竟然在皇帝還沒有到場的時候,下令伶人開演黃獅子舞,惹得現(xiàn)場一片唏噓。據(jù)說唐玄宗“記仇”了,并由此不喜歡他。后來的幾次大型宴會,唐玄宗就不邀請王維。王維覺得自己的天空彌漫了一層灰。
“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作為長子,努力賺錢養(yǎng)家,忍辱負重,如履薄冰吧。后來他打聽到,22歲第二次科舉得以及第其實是玉真公主在背后說了話。玉真公主有點愛上這個才子了。但一打聽,王維竟是已婚一族。玉真公主知道后不想再見到王維,于是借這事在玄宗面前參了一本,讓他去濟州做司倉參軍。一個大藝術家去做一個糧倉保管員,這是玉真公主溫柔的報復。王維從來就不是大膽的人,不像《紅與黑》中的于連,敢于攀登“市長夫人”“貴族小姐”的險峰高峰躋身上流社會。借王維十個膽,他都不敢想自己能和皇親貴族攀上姻緣。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毕葟拈L安回到洛陽與家人小聚后,經(jīng)鄭州幾百余里,一路走一路寫寫詩歌表達內(nèi)心的頹喪。山東濟州這個小小糧倉保管員一做就是四年半,這四年的青春成了一段人生空白。因為地位低微,他選擇了與道士、賢者、莊叟來往交游,偶爾寫幾首詩聊表悲苦的心境。四年后,待他不錯的濟州刺史裴耀卿調(diào)任宣州,幾個朋友也離別而去,王維再也不想待在濟州了。開元十四年,26歲的王維在寒食節(jié)前后,辭去濟州司倉參軍這個芝麻官西返長安。京城才是他的大舞臺。
遇知音
“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遍_元十七年,王維回到長安參加銓選(六品以下公務員考試),上詩干謁當朝宰相張說,終于獲得秘書省一官職。
一天,秋月新霽,秘書省諸英才賦詩作會,孟夫子的“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語驚四座。王、孟結為忘年交,他們談詩歌,談山水,王維感覺這樣的才子科舉不第、遺落民間真是可惜了。
機會來了,那天唐玄宗突然造訪王維,恰巧王維正與孟夫子飲茶閑聊。到底是王維叫孟夫子躲到床后,還是孟夫子自己膽小不敢面見圣上?這是一段公案。玄宗走進屋子后,發(fā)現(xiàn)桌上擺著兩盞茶,于是就問誰在這里做客,王維回稟說是襄陽才子孟浩然。孟浩然這才從床后出來參拜玄宗。這不正是求圣上賜個官做的大好時機嗎?何況,皇上也聽過孟夫子的大名。可是,想不到孟夫子竟然獻《歲暮歸南山》這首詩給皇上聽,什么“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唐玄宗撂下一句“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拂袖離去。
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時光虛度。學富五車、精通音律書畫的通才王維只在內(nèi)署府庫當翻曬衣物、清點數(shù)目的閑差。為換崗,王維繼續(xù)獻詩干謁當朝宰相。果然,王維遇到了他人生最后一個恩人——時任宰相張九齡。
張九齡作為開元盛世最后一位名相,除了在政治上成就卓越,被世人所稱道的還有他的詩才和樂于提拔后進的事跡。王維就很受張九齡賞識。對他的知遇之恩,王維是非常感激的。
張丞相非常喜歡王維的詩才,給了他八品右拾遺之官位。但好景不長,開元后期,李隆基罷免了張九齡的相位,任命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為宰相,自此朝堂風氣驟變,盛唐開始走下坡路。王維十分沮喪,但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在給張九齡的詩中,王維對他表示了同情。在《酬張少府》中直抒“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王維心中萌生了歸隱的打算。他沒有了少年時的激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樂逍遙:拋卻塵煙往事,返回山林,迎著松林吹來的清風解帶敞懷,在山間明月的伴照下獨坐彈琴,自由自在,悠然自得。
遇奸叛
但王維并沒有站在恩人一邊。他始終不能放下他的官位。張九齡被貶后,他一樣給李林甫寫詩干謁。李林甫也需要王維這樣一個才子迎合他。果然,王維保持著自己的官爵,而且越升越高,以至做到了監(jiān)察御史。這屈節(jié)保官一事時人共知,據(jù)說李白只說過“吾愛孟夫子”,從來沒說過“吾愛王摩詰”。王維自己老年也有“偷祿茍活”“德在人下”之語句責己。
開元二十五年,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赴塞外視察,寫下了《使至塞上》。開元二十八年南下主持科舉考試,路過襄陽遇孟浩然病故,寫了《哭孟浩然》。鰥居30年間,王維從來都沒寫過一首哭妻詩,孟浩然死了卻寫下了《哭孟浩然》——他對孟浩然有愧啊。
755年,安祿山打進長安作亂。56歲的王維沒有來得及出逃,被安祿山抓到洛陽。在發(fā)出一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的感嘆后,王維答應安祿山出任偽官。
在恩人與奸相之間,王維選擇了奸相;在朝廷與叛賊之間,王維又一次選擇了屈節(jié)。
王維當然不甘心依附安祿山侍奉偽朝,但他沒有勇氣去犧牲利益,只能做微弱的消極抵抗。據(jù)說當時他吃了一種藥,服藥后“佯喑”——裝作不能講話。但另一方面,他還是接受了安祿山授予他的給事中的官職。盡管事實上他以生病為由不去執(zhí)事,但名義上畢竟是接受了偽署。
安祿山敗后,唐肅宗查辦投降官員,有的被問斬,有的被賜自盡,王維卻得到赦免,還被授予太子中允的官銜。長安收復以后,按唐律,凡在淪陷區(qū)曾接受過偽署的人都要被三等定罪。王維雖做過偽朝的給事中,卻沒有被定罪,主要是因為他的弟弟王縉沒有淪陷在賊中,后來王縉參加了收復失地的戰(zhàn)爭,是個功臣,他替哥哥求情,所以王維就這樣被赦免了。但在重舍生取義名節(jié)的人的眼中,變節(jié)的王維是個軟骨頭。這是一個人生污點。污點經(jīng)不起靈魂拷問,拷問逼得王維對做官沒有一點激情。
遇輞川
身為朝廷命官,卻有變節(jié)偷生一事,這使王維的內(nèi)心充滿了羞恥感和焦慮感。有這一件事擺放在生命里,官做得再大,也沒有什么榮耀感、成就感,反而有更多的挫敗感。他在《嘆白發(fā)》中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對佛不陌生,詩是王維化解污點折磨的最后選擇,他要借詩把自己引向一個覺悟的境界,以詩化苦,以禪化“毒龍”。于“禪詩”,他更是古今獨步,所以王維又被稱為“詩佛”。
從年輕時的風光燦爛、輝煌騰達,到后來的數(shù)犯大忌、觸碰挫敗,王維得到過也失去過。得失之間,內(nèi)心一條條“毒龍”噬嚙著靈魂。他要選一個安放之地,忘卻身世,回歸一個平民的角色,平淡到“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的地步。不僅“野老”們不再給他讓座,連鳥也視他為同類。王維以孝養(yǎng)母親的名義,買下宋之問曾經(jīng)經(jīng)營的藍田輞川別墅,開建屬于他的輞川別墅。天寶九年,母親去世,王維“柴毀骨立,殆不勝喪”,在輞川丁母憂隱居。期間他常邀請裴迪來這里游山玩水。兩人以輞川二十個景點的名字為題吟詠酬唱,各寫了二十首五言絕句,編成《輞川集》。隨后他將輞川別墅改為寺院,為災民舍粥。761年,60歲的王維“臨終無病,遺親故書數(shù)幅,停筆而化”,隨風而去。
有人說,《輞川集》說出了千百年來人們總也說不盡的思緒、情懷和哲理。王維結合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從輞川山水中感悟了某種禪的意境。他雖然喜歡修禪,想把一生的妄想、執(zhí)念、貪念灌入到詩中,但他無法用佛禪的語言系統(tǒng)來表達,只能用他最擅長的詩歌語言來寄語,以此收藏他經(jīng)歷傷痛過后對生命存在領悟的禪境。
輞川二十詩,詩詩是放下,也許放下就是人生最大的禪!
(作者單位:江西贛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