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輝枝
金山寨生產(chǎn)隊譚紹華飼養(yǎng)的那條牯牛,肥頭大耳的,頭頂長一對立角??礃幼雍芰?,其實,這條牯牛有個好德性,不打人,隊上誰都可以牽。自從包產(chǎn)到戶以后,這條牯牛也好像跟著形勢走,只服譚紹華和他的女兒譚明英管了,外面的人摸都不敢摸。
這天中午,譚明英牽著牯牛從坡頭放了回家來,兩眼笑得流出了淚。阿爸驚奇地問她笑啥子,她說:“今天出了個怪事,剛把牛趕到水井彎,李隊長就來牽牛了。可那條牛的脾氣也生得古怪,躺在草坪上,埋著頭,瞪著眼,弄得他眼鼓鼓的,背也背不動,牽也牽不走……嘻嘻嘻?!?/p>
“呵,他果真來牽牛了!”譚紹華悶著頭陷入沉思。
說來話長。譚紹華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他在隊里干農(nóng)活門門在行,什么背、抬、擔、耕地、播種、施肥都不在話下,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他還外帶一門受人歡迎的手藝,會做細磚細瓦。他做的磚甩得過對河,碰不缺摔不斷;他做的瓦黝黑發(fā)亮。所以,隊上就分派他到磚瓦廠領(lǐng)隊。在他上任的那天早上,隊里還給他專門牽來一條身懷有孕的母牛。說的是母牛牽去做磚瓦踩泥用,等到母牛生了小牛,小牛長大了換母牛。過不多久,在一個冷風刺骨的晚上,母牛在圈頭哞哞哞地大喊起來。他點亮馬燈,走到圈門邊探頭一看,是母牛發(fā)作了。在馬燈的照映下,他清楚地看到那母牛的雙眼里痛得滾出豆大的淚珠兒!牲口也和人一樣,每當生下自己的孩子時,做母親的總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啊。他站在圈門口,自言自語地這樣想。沒過一會兒,母牛生下一條小牯牛,他心里樂開了花。小牛剛滿半歲多就接了母牛的班,開始在做磚瓦的泥坑里勞動,為人類造福了。
那會兒,金山寨只有二十一戶人家,一百二十口人,是大隊最偏僻的一個寨子。說起來話長,為修隊上的二十四間倉庫和養(yǎng)豬場用的磚瓦,他牽著那條牯牛差點累斷了氣。加之,糧食又少,吃的全是玉米攪團,有時連玉米攪團都顧不上嘴,但他還是勒著肚皮干,瓦桶子一天到晚地咚咚咚響。聲音一停,人們又知道他牽著牯牛在泥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踩泥了。那黃色的稀泥巴粘性大,使他的一雙腳在泥坑里拔也拔不動啊。天長日久,他的一雙腿腳不知脫了多少層皮,連一根汗毛都沒有了,和黃色的泥巴一樣,而且還發(fā)出光亮。那條牯牛也累得呼呼地直喘氣,嘴、鼻干得掉著銀色的涎絲兒。靠了這頭牯牛,隊上好不容易修起二十四間集體倉庫和養(yǎng)豬場??!現(xiàn)在這條牯牛,滿打滿算七歲半了,想不到這牲口也和人一樣,能夠過上點自由的日子。從前年開始,莊稼人終于能夠按照自己的考慮來料理農(nóng)事,日子越是好過些,腰干也硬幫得多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從興起新的生產(chǎn)責任制以后,這條牯牛是生產(chǎn)隊分派給住在陽坡里三家人管用的。那天開會,生產(chǎn)隊李隊長高聲大嗓地說:“現(xiàn)在新的政策下來了,各人分一塊地種,種多少吃多少,那條牯牛就交給陽坡三家人管,誰用誰喂,平時由譚紹華飼養(yǎng),各負其責?!鳖D時,會場響起了一陣掌聲,沒有一個人不擁護。大隊副書記陳明也來了,他還講了話。社員劃了地,隊干部們也劃了。陳明要了長坪那塊面柜子地。那塊地比誰的都好,面且就在他房背后,施肥近又好管理,不用人工挖完全用牛耕,土質(zhì)厚又耐旱,人們都叫它面柜子地,地雖好,卻要牛耕得好才行,統(tǒng)一劃撥,給他的牛,他打不上眼,眉頭一皺,想到了譚紹華那頭牯牛,可那頭牯牛早宣布由譚紹華喂養(yǎng)。咋辦呢?他找到了生產(chǎn)隊李隊長。事隔沒幾天,金山寨召開一次大會。會議是在一間大倉庫里開的。這天,全大隊男女老少都參加了。屋中間擺了張方桌,左邊坐著陳書記,右邊坐著李隊長。兩位領(lǐng)導(dǎo)對面坐著互相目送眼色。這時候,李隊長調(diào)換了一只腳,說:“咹,今天召集大家開會,主要解決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比如,耕牛、二十四間倉庫、豬圈、農(nóng)具。根據(jù)大隊與隊領(lǐng)導(dǎo)研究,咹,——算了吧,還是由陳書記來說,我說不清楚?!标悤浺膊豢蜌猓褵煻吠郎弦粩R,順手端過杯子,喝了口濃茶,說:“自從包產(chǎn)到戶以后,土地、山林都基本上分給在坐的了。目前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是生產(chǎn)隊的二十四間倉庫、豬圈,再就是耕牛?!闭f話間瞥了一眼譚紹華,接著又說:“農(nóng)具有的生了銹,有的不知下落。這些都是在坐的每個人的汗水,眼鼓鼓地看著損壞誰不痛心嘛!根據(jù)這個實際情況,經(jīng)研究決定,二十四間倉庫、養(yǎng)豬場,磚瓦廠的磚、瓦、屋架、樓板都拆毀,按照人口多少、勞動力多少,分給各家各戶;犁杖、犁鏵等分給有耕牛的;大錘、鋼釬過秤后平均分,電動機、粉碎機等處理后,給大家分點鹽巴錢,看大家有沒有意見,???”
這時候,會場上鴉雀無聲,沉默不語,仿佛大家都在痛苦地思索,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陳書記見大家沒有應(yīng)聲,伸著頭看了譚紹華,緊接著說:“既然大家沒有意見,證明大家看準了形勢。還有譚大伯飼養(yǎng)的那頭牯牛,他家人少,又那么大年紀,經(jīng)研究決定分給李隊長了,啊,嘿嘿嘿。”
此刻,譚紹華從東邊屋角的坐位上站了起來,面向周圍坐的群眾說:“我姓譚的喂那頭牯牛為啥不可以呢?別人飼養(yǎng)和我飼養(yǎng)都一樣的,只要情理說得過去,只要不是黃狗向火,自己顧自己就行!”
“說話不要出口傷人嘛?!标悤洀淖郎鲜捌馃煻罚澳且稽c不是為了大家,為了集體!”
“哼!為集體,為大家?!弊T紹華一大步走到屋中間站著,左手叉在腰間,“口口聲聲為大家,為集體,誰不知道你和李隊長家人口多,勞動力多!啊,拆毀倉庫、豬圈、分農(nóng)具、賣東西,趕豬牽牛,樣樣按人頭攤,這都是為集體?誰不知道你陳明的女娃子要出嫁沒有房子給上門女婿!這也是為大家?”他說完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
“譚大伯,吸口煙?!崩铌犻L像是解圍,面紅耳赤遞過蘭花煙斗,轉(zhuǎn)身坐在原位上雙腳調(diào)換不停,隨后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包葉子煙伏在桌上卷起來。
此刻,屋頭靜悄悄的。陳書記睜大了眼睛,煙一口接一口。李隊長的眉頭更皺了,雙手抱著額頭抓。兩位領(lǐng)導(dǎo)尷尬地坐著,焦頭爛額,見會場上嘰嘰咕咕的局面,害怕收不攏口口。于是,陳明站起來宣布道:“大家聽著,明天吃過早飯,男勞動力下瓦拆磚,婦女收拾農(nóng)具等,李隊長去牽牛,非牽不可,散會!”萬不諳李隊長果真牽牛來了,瞧,李隊長手里捏著把嫩得出水的節(jié)節(jié)草。他身體略前傾,兩眼緊緊地注視著牯牛,嘴里噥噥地說:“乖牛兒,吃點你喜歡吃的東西,牽你回去啊?!痹挍]說成,只聽呼呼幾聲,牯牛噴出一股熱氣,做著一個打架的樣子,它頭埋著,雙角對準了他。頓時,李隊長嚇退了幾步,手里捏的草也被嚇得落在地上了,額頭上的汗珠兒冒了出來。譚紹華站在青草坪上,漠然置之,女兒左手捏著割的青草,右手拿著刀,歪著身子偏著頭冷笑。
李隊長不好意思的,但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譚大伯,求你一下?!?/p>
“你打算咋辦?”譚紹華問。
“幫忙牽一下?!崩铌犻L懇求地說。
“牽是可以的,但是以后你要借給我耕點包產(chǎn)地喲,放心我不會白借用你的,借用一天還兩個工嘛,你看這樣行不行?”譚紹華故意這樣說。
“只要合適還用說?!崩铌犻L笑了。
“這牛好牽,不過,你得把公社干部請來,他們批準你牽就牽了去,牽不動我再給你牽。”譚紹華依然站在青草坪上。
“昨天群眾大會不是這樣決定的嗎?”
“群眾沒表態(tài)?!?/p>
“大隊有這個權(quán)力!”
“他一個大隊書記算不了數(shù),國家沒這個政策?!?/p>
李隊長被譚紹華這一問問得無言以對。只見他眼鼓鼓的,嘴里吐著粗氣。頓時,他轉(zhuǎn)過身跑到樹林里掰了根木棍,不聞不問,走到牯牛屁股后畫,嘴里喃喃地說:“發(fā)瘟死的!跟我走不走!”啪啪啪地幾木棍,轱牛被打得直跳跳。這時候,像是刺痛了譚紹華的心肝,他跑了過去站在牯牛的屁股后面。沖著李隊長氣鼓鼓地說:“打我,來!打吧!”譚紹華拍著胸口,“牯牛沒有得罪你!為啥要打它,你怎么不打你自己呢?”
“少廢話!”李隊長一把拖開了譚紹華,隨即又是啪啪啪地幾木棍。譚紹華又站了過去,順手抓住木棍砸成兩截,然后兩手叉在腰間。
“不怕你哥哥是公社書記,打吧,只要你有膽量!”譚紹華又拍著胸口,“你們目無黨的政策,瓜分集體財產(chǎn),要犯錯誤的!打吧,只要你有膽量,打這里!”他還是拍著胸口。聲音很大很大,像是說給滿寨子人聽的,山谷被震動得嗡嗡響。
女兒站在那里,親眼看到阿爸和李隊長鼻子貼鼻子,嘴巴接嘴巴地罵,驚慌地喊道:“快來人!這里打牛又打人喲!快來人喲!”
“干啥的呀!???莫名堂!”
這聲音,譚紹華覺得熟悉,趕忙松了手,兩眼尋找著。那人慢慢地走攏來了,又大聲對李隊長說道:“把手放下來,聽到了沒有?”
李隊長把手握得更緊了。因為看清了來者是誰,得意地笑了,這笑是瞇縫著眼睛的,心想:難道你親生的弟弟遇難,就不幫忙說句公道話嗎?所以,把拳頭捏得更緊,不時把腳在地面故意地踢一下。
“把手放下!”這是一聲威嚴的吼叫。
李隊長被嚇得松了手,隨即面對來人,親熱地喊了聲:“哥哥?!?/p>
哥哥沒有應(yīng)聲,只是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便把眼睛看著那條牯牛去了,臉上露出微笑。
譚紹華迷惘了,他這是笑啥呢?來人是李隊長的哥哥,公社第一把手;他將如何斷這個公案!正尋思間,耳朵里撲進一個柔和親切而又堅決有力的聲音:“譚大伯,這牛你牽回去吧?!?/p>
譚紹華猶豫不定。李書記怎么會叫他把牛牽回去,也許是緩兵之計,等以后風聲過了再由他弟弟來牽走。現(xiàn)在的人,誰不顧自己人呢,何況是他的親生弟弟。這時,譚紹華懶悠悠地牽著牯牛,往家里走。他的后面,跟著李書記、明英、李隊長,大隊副書記陳明也趕來了。
不多會兒,大家已經(jīng)坐在譚紹華屋頭了。屋內(nèi)除了譚明英倒茶水的響聲外,再也沒有一點動靜。只有譚紹華不時瞅李書記一眼。隨后,李書記說:“譚大伯,莊稼人,鋤頭雨啊。”李書記拍了拍譚紹華的肩頭,“做得很對!哈哈哈,昨天知道情況后,連夜趕過來,我昨晚上已經(jīng)批評了老陳,他那一套是錯誤的,誰興的拆毀倉庫?趕豬牽牛?‘所有權(quán)是集體的嘛!不能劃公為私,集體財產(chǎn)要保管好。目前,誰人占了集體便利的,統(tǒng)統(tǒng)收回集體保管,損壞集體財產(chǎn)的都要照價賠償。牯牛仍然由你老人家使用飼養(yǎng),但‘所有權(quán)是生產(chǎn)隊的?!崩顣浻峙牧伺淖T紹華,“譚大伯,你說呢?”
滿屋子的人都沒說話。李隊長和陳明副書記臉紅得像豬肝。譚紹華眼眶里噙滿淚水,他用手背揩了揩,怕人笑話,鼻子抽了抽走出屋子,來到牯牛身邊。李書記也跟著走出屋,伸手拍了拍牛背:“譚大伯,把牛吆進圈里去吧!這么大的太陽,蚊子叮得厲害?!?/p>
(選自《新草地》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