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宇文所安的說法,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大特點就是它對不朽性的追求。優(yōu)秀的作家能夠借助于這種追求使得自身不朽,而且“在中國傳統(tǒng)的長期演變中,這種承諾越來越重要,越來越像海市蜃樓似的引人入勝:它不但能讓作家名垂千古,也能讓作家內在的東西流傳下來。”①所謂的“追憶”,便是在這種承諾下的焦慮中催生出來了。有意思的是,對不朽性的追求恰恰不是面向未來,而是面對過去。這說明,記憶的形式以及其核心的內容所要保存下來的,不是不朽所造成的后果,而是不朽本身的豐富內涵。這就是它面向過往而不是未來的原因。它其實是一種傳統(tǒng)的延續(xù),或者說,是這個傳統(tǒng)下所構成的序列中的一個部分。有如T·S·艾略特所說,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應該能意識到傳統(tǒng)中就飽含一種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包括一種感覺,即不僅感覺到過去的過去性,而且也感受到它的現(xiàn)代性”“這種歷史意識也即意識到什么是超時間的,也意識到什么是有時間性的,而且還意識到超時間和有時間性的東西是結合在一起的。”②
艾略特所指的這種歷史意識中的時間感覺,其實就是宇文所安所指的中國古典詩人追求的不朽性的真正核心,即不朽性的本質就是超時間性與時間性的結合。而記憶正好又是這一結合之中的焦點。記憶是對往昔的回溯,看上去是它所面向的過去的一切。但實際上,它正好顯現(xiàn)了保存過去、影響未來的雙重不朽,它將過去與未來連接了起來,并打通了它們。不過,又正如宇文所安所提到的那樣,這種不朽性追求下的記憶也并非沒有鴻溝,一方面它將遭遇到持續(xù)不停的影響之焦慮,另一方面,記憶的性質所決定它內部具有的陰影也會反過來影響記憶本身。記憶畢竟無法替代已經消失的真切的現(xiàn)實,它始終是殘缺的。
但記憶的不完整性的確又造成了一個后果,越是不完整就越是希望完整?!爸袊诺湓姼枋冀K對往事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yǎng)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回到眼前?!雹畚覀兛吹剑怯洃浀倪@種破碎和陰影中的張力,反過來又支撐了詩歌本來希冀的不朽。對詩歌而言,這就是記憶之所以是一個巨大誘惑的原因,幾乎沒有詩人可以抵擋這種誘惑,一來一個有抱負的詩人一定期望自己加入到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中去;二來他無法無視記憶在現(xiàn)實細節(jié)深處的魅力,它幾乎是一種藝術的源頭的力量,它既帶來痛苦,也自然會帶來希望。
不過,這種痛苦中的希望對于宋代詩人來說,要更復雜一些。原因在于對過往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上,他們要更復雜一些。他們面對唐代詩歌的輝煌,會不會內心生成巨大的恐懼?繼之,對不朽的可能性的質疑,會不會制約他們的想象與創(chuàng)作?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錢鐘書說過:“自己這樣一個英雄將來沒有用武之地。緊跟著偉大的詩歌創(chuàng)作年代而起來的詩人,準有類似的想法。”④不過,也正因此,“前代詩歌的造詣不但是傳給后人的產業(yè),而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說向后人挑釁,挑他們來比賽,試試他們能不能后來居上、打破紀錄、或者異曲同工、別開生面?!雹蓦m然這種壓力必定會使宋代詩人產生對于不朽性新的焦慮,但其還是不會使得這些詩人從根本上對不朽性本身產生懷疑。他們所需要做的,還是用T·S·艾略特的思考,依舊是——如何融入一種傳統(tǒng)的序列,重新調整自身的位置,使得自己與過去和未來構成一種有序的文學關系。
對不朽性的追求不僅僅是歷史意義上的,還是本質意義上的——歷史意義與本質意義即此而糾纏著。并且,因為有本質意義的透射與燭照,記憶也獲得了超越性內涵,即獲得了對記憶本身的超越性;或許,我們可以徑直概括為——記憶超越了記憶自身,本質意義超越了歷史意義。至少,宋人所具備的歷史經驗是前人所沒有的,他們對于不朽的突破口,在本質意義上來說,反倒可以放心地交給時間。在此基礎之上,記憶的形態(tài)以及內容自然是會緊扣這一向度。
在宋代,似乎很少有人可以比蘇軾更不受過往詩歌傳統(tǒng)的巨大壓力。他一直所強調的就是藝術的自由。顯然,他作為一個詩人的自信抵消了縈繞在那個年代的整體性的焦慮。因而在客觀上,他可能更在乎的是詩歌的本質意義,自覺地融入一個新的傳統(tǒng)的序列中。比如,他的詩詞對豪放的追求,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不朽的一種開闊性的追求。記憶在其中呈現(xiàn)的是一種超時間的壯闊,為了凸顯出詩歌的形式意義,我們還是從他的詞中來看看這種記憶的開闊。懷古或者詠古題材的作品,在蘇軾這里之所以與過去有所區(qū)別,原因就在于他在呈現(xiàn)自身對歷史記憶的想象的時候,記憶在豪放的映襯下,也表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自由?!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⑥(《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們看到,記憶在此處的自由沒有陰影,它沒有發(fā)生宇文所安所說的裂痕或者鴻溝。記憶在歷史想象中所推進的,不是一種幽靈似的回溯,而是一種壯闊般的再現(xiàn)。這種再現(xiàn)的意義,其所反襯的,不是歷史真相的重要,而恰恰是對歷史想象的重構。而在這里,重構的目的也不是用來重現(xiàn)歷史,而是表達一種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蘇軾而言,這種態(tài)度的重要性在于,它在形式與內容之間取消了以往頗具幽怨性質的那堵墻。
因此,蘇軾詞中的“記憶”具有以往都沒有的強大性質,它向過去敞開,而過去也以同樣的方式回饋于它。于是,他的不朽性恰恰不是他有意識地去追求,換句話說,不朽性在他那里是藝術與歷史的合一,而不是過度地祈求在藝術中抵達歷史,并最終留在歷史中?!奥淙绽C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雹撸ā端{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現(xiàn)實與歷史的交錯感制造了一種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感甚至有時會令人忘記其中的記憶性質,即找回過去的努力沒有疊合在記憶的不完整中,那些對蘇軾來說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記憶以一種樂觀的形態(tài)折返了回來。
然而,對于我們來說,樂觀已經被說得太多了。記憶所透析出來的樂觀如果僅僅只是一種片刻的主觀情緒,那也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在蘇軾那里,我們聽出耳繭的,也是他的這種豪放的樂觀。關鍵的問題在于,它與詩歌在本質上的聯(lián)系,或者說,這種樂觀如何成為不朽性中的一個方面呢?其實,只要我們仔細看看蘇軾在豪放詞中的一種潛在的加速度就可以獲知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雹啵ā督亲印っ苤莩霁C》)“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雹幔ā稘M庭芳·蝸角虛名》)記憶于此,不僅只具有回溯往事的功能,同時,它同詩人的意識以及感受是同步的。再進一步說,對于寫作者,這種詞語加速的存在,是一種先天的?!皩懺姷娜藢懺?,首先是因為,詩的寫作是意識,思維和對世界感受的巨大的加速器。一個人若有一次體驗到這種加速,他就不會拒絕重復這種體驗,他就會落入對這一過程的依賴中?!雹獗砻嫔峡?,蘇軾依賴的是他的天賦,其實他陶醉于詞語的加速中,并自然地使其發(fā)生。那么記憶呢,它外在的變成了這種加速的助推器。有趣的是,本來它的任務是整肅過去,而實際上,它加入到表現(xiàn)詩人和詩歌性情的工作中去了。不僅如此,蘇軾的歷史樂觀主義還不只是他作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個人情緒,更重要的是,它變成了一種風格,乃至于一個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
不過,從以上這幾個方面還不足以勾勒蘇軾詞中的記憶的全貌。更準確地說,對于一個偉大的詩人而言,記憶需要冷卻,才能真正折射出其歷史經驗,以及這種歷史經驗與藝術形式的完美融合。畢竟,不朽是時間性的,而不只是一種詩人的情緒。記憶對時間的改造,最值得稱道的是它對過往的悲劇性的復活。之所以說這種復活具有悲劇性質,是因為一個悖論:被復活事物越是鮮活就越是提醒人們它的不在場,而逝去之物越是不在場又越是能激發(fā)記憶。
記憶的這種悖論的性質,才使得它能夠與語言合謀,制造一種偉大的幻覺,從而真正地成為一種藝術的要素。越是偉大的詩人,也越理解這種要素,最終,他的情感依靠的正是這一要素的潛在力量?!伴L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卷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眥11}(《永遇樂·長憶別時》),“昨夜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回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來庭下,光陰如箭,似無言、有意傷儂。都將萬事,付與千鐘。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眥12}(《行香子·秋與》)其實,記憶所勾勒出來的常態(tài)才是我們需要面對的,憂傷只是它的初級形態(tài),是藝術令其升華了。蘇軾的這兩首詞,特別能提示記憶作為一種力量是如何出現(xiàn)在語言里的。這種力量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物理形態(tài)的爆發(fā)力,而是一種幾乎于消失的普遍性。孤獨與空曠是這種普遍性在語言中所能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進一步說,這力量是一種藝術內在的穿透力。它所指向的,是永恒性的哀傷,而這,就是不朽的一種面孔,即語言所能駐留的超越時間的東西,再悲哀一點說,一種我們內心近似于廢墟的東西。不是所有的詩人都能準確無誤地抵達這個“廢墟”,他們中的許多人,要么因過度的自信而錯過了它,要么因過度的憂傷而繞過了它。而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們天然掉進了語言的形式感中,藝術本身的魅力使他們流連忘返。對于古典詩來說,這是真正的不同于現(xiàn)代詩的地方。畢竟,歷史經驗在藝術形式面前有時都是無力的。也正因這樣,那些穿越這兩者的詩人才更顯得偉大,杜甫就是這其中的一位。
蘇軾也是如此。“別來相憶,知是何人”,記憶最終所導向的,是最后的荒蕪,是看似清晰的往事幻覺,以及附著在此之上的所有感情?!懊髟氯缢?,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眥13}(《永遇樂·明月如霜》)“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眥14}(《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我們看到,語言于此,已成記憶的載體,或者說,與記憶合二為一了,而其所能負荷的感情已到極致?;氖忞m是現(xiàn)實的,但它并未超脫語言,語言與之的聯(lián)系,是一種本體意義上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意指的是,語言作為一道最后的屏障,夾在歷史與個體之間。同時,它還是一個銜接,一種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銜接。
這就是追憶的本質意義,而且只有在詩歌中,它才能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對于一個偉大的詩人來說,運用追憶在詩歌中所獲得是使得詩歌成為不朽的那個職責,它不是一種主觀的追求,不能僅通過主觀的努力獲得。對于蘇軾來說,它是一種近乎自然的藝術意識,它根植于語言的傳統(tǒng)和個人的天賦之上,它使得詩人在歷史經驗的層面,連接了過去與未來。而正是這種連接,拂去了詩人面對傳統(tǒng)陰影可能存在的巨大焦慮,走進了語言所能觸及的歷史經驗的深處,并且沒有被荒蕪的漩渦所裹挾。所以,追憶所真正能夠告訴我們的,是它獨一無二的性質。它利用了時間,留住了時間,并標示了一種語言徹底超越時間的意義。
作者簡介:
劉嘉,江蘇南京人,1983年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現(xiàn)任教于常州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