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啦村的麥花

宮佳（遼寧）

1

嘎啦村不大，一百來戶人家。嘎啦村正如其名，坐落在丘陵地帶一個嘎嘎啦啦的地方。那是一個小山嶺，從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小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走上去，大約有兩個多小時的腳程，就能看到一處空曠的平地，再一抬頭，地面上竟然會起伏著高高低低的破舊的灰瓦房。

麥花就住在靠近村口的地方。那年，麥花高中畢業(yè)。牧羊也高中畢業(yè)。麥花回村務(wù)農(nóng)，牧羊也緊跟著回村務(wù)農(nóng)。麥花長得美，牧羊長得帥。作為他倆同學(xué)的我，經(jīng)?？吹接幸环N叫作“秋天的菠菜”在他們眼里泛濫著秋波。那么漣漪，那么迷人。我常常在捕捉到這股電波后，用手指頭擤擤鼻頭，弄出不大和諧的聲音，從鼻尖就冒出股酸酸的味道。

小麥抽穗揚花的時候，麥穗上掛著細(xì)碎的小花，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色的，或者是淺黃色的。嘎啦村沒有成片的土地，犄角旮旯都是田地，那些小梯田，一層一層的摞上去，倒是很有層次感。麥花嬌小，卻積少成多，嘎啦村到處飄蕩著麥香。

麥花喜歡麥穗揚花的季節(jié)，空氣中都流動著甜味。那些半人高的小麥翻滾著，一波又一波。

我看到麥花扭著大麻花辮走進(jìn)了麥田，她蹲下豐滿的身子，聞了聞麥香。

牧羊也來了。他走近麥花，胳肢了一下她。麥花動了動胳膊，臉上的笑憋不住，從嘴里揚了出來。

那個時候，麥浪翻滾得格外厲害。那一叢叢半青半黃的麥稈，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下，好似一床舒適的草墊子。

在麥田的遠(yuǎn)處，柱子的一雙眼直勾勾的。我從另一塊麥田里折了一根麥稈，打彎了柱子的目光，可是，柱子的目光很執(zhí)著。

柱子的爹腦子活泛。嘎啦村不受老天爺待見，大干旱的時候，村里那些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邊嘆著氣，一邊乞求老天爺下雨。

柱子的爹就比較實際，他不求天，不怨地。務(wù)實地買了水泵，粗粗的藍(lán)管子綿延在坡地上，村里人看到，那扁扁的水管子鼓起來了，清澈的水嘩嘩地流進(jìn)了田地。

無疑，柱子家里的光景在村里算富裕的。牧羊家里的地緊挨著柱子家的。牧羊眼紅水泵，就去借。

柱子翻了白眼，從喉嚨里清出一口痰，子彈一樣射到地上，飛濺出一股灰塵，在陽光下紛亂不休。

“想借水泵？門都沒有！有本事自己去買！哼哼！”

柱子這一哼哼，牧羊心里就冒了火：“不借就不借！誰稀罕！”

不能說柱子摳門。別家也眼紅水泵，過來借，柱子家都借，唯獨對牧羊家摳門。

麥花家也借柱子家的水泵。柱子的嘴里噙著笑，柱子的爹朝柱子悄悄地努了一下嘴。柱子就彎下了腰，一圈一圈纏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藍(lán)水管子，就上了小推車。

麥花在前面走，柱子在后面跟著。遠(yuǎn)處，有雙眼睛在冒火，不離不棄，那是牧羊。

麥花家里的田地被柱子灌溉得滋滋潤潤的。麥花爹的臉上就有了喜色，柱子的腿就更勤了一些地往麥花家跑。麥花就更勤快地跑去外面。外面有心思呀！

牧羊的嘴鼓起老高，還對麥花愛搭不理的。

麥花知道，我是牧羊的好兄弟，就托我捎了一張便條。麥花有事不背我，便條的內(nèi)容讓我敞開看。她知道，即使是她不給我看，牧羊也會給我看，我始終是他們最信任的人。

我看了一眼便條，上面寫著：“我的心不變，地里的麥花作證！”

我捂住嘴笑。麥花的壽命是最短的，曇花一現(xiàn)還一夜呢，麥花就更不靠譜了，急性子的麥花五分鐘炫耀一下，就枯萎了。區(qū)區(qū)五分鐘能說明個啥呀？

我在心里嘀咕，可嘴里緊得很。

2

牧羊接到我在手里揉搓成團(tuán)的便條，苦瓜臉立馬就松弛了，眉頭擰的疙瘩也舒展開了，精神頭也來了。他揚了揚頭，對著遠(yuǎn)處說：“不借就不借！大不了我挑水澆地，有什么了不起的？”

牧羊挑起了扁擔(dān)，水桶在扁擔(dān)下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牧羊的肩膀破了皮。牧羊他爹就開罵：“傻小子，這么多梯田，你要挑到猴年馬月呀？”

麥花也著急，她心疼牧羊。她也挑起了扁擔(dān)，不過，她沒往自己田地里去，而是去了牧羊家的地里。

這么一來，村里的人都看出一些眉目了。有人說，這可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可麥花她爹尥了蹶子，他跑到牧羊家的地里，一把奪過麥花的扁擔(dān)，開了罵：“你個死丫頭，我拿你當(dāng)香菜餑餑，你自己倒好，跑這里作賤自個，你不嫌丟人，我還嫌磕磣哪，趕快給我滾家里去！”麥花她爹脾氣不好，麥花看了一眼牧羊，只好乖乖地回去。

牧羊急了眼說：“叔，不怪麥花，都怪我！”

“你要有良心就少來招惹我家麥花，你一句怪你，屁用沒有！”

麥花爹頭都沒回，緊攆在麥花后面，臨走丟下硬邦邦的一句話。

牧羊撂了扁擔(dān)，不就是水泵嗎？多大點事？我也買！

牧羊家有頭老黃牛，牧羊圍著老牛轉(zhuǎn)了半天。牧羊爹發(fā)了話：“甭打它的主意，開春種地還得指望它下力呢！你就死了那份心吧！麥花爹是啥人？有奶就是娘，他能看上咱家？再說了，麥花娘嬌滴滴的，干不了重活，她閨女也好不到哪去，能跟你吃苦？麥花家就指望著閨女這棵搖錢樹了?！?/p>

牧羊不吭聲。

他又盯上了娘的老母雞。娘的老母雞倒是肯下蛋，可是就算是他把雞屁股摳破了，也摳不出一臺水泵的錢呀！

牧羊借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很多天沒回家。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自行車后面馱著一個乳白色的箱子，箱子頂上有一個小蓋子，打開蓋子，從里面掏出冰棍。那時，冰棍一毛錢一根。撕掉印著紅字的白冰棍紙，就露出雪白的冰棍，在陽光下一晃，還冒著冷氣。細(xì)看，扁平的冰棍中間還壓了兩道溝溝。咬一口，那叫一個爽！

麥花吃上了牧羊帶來的冰棍，我也跟著沾光了。

牧羊可不是光帶著冰棍回家的，他去縣城賣冰棍了。賺的錢買了水泵，神氣著呢！

柱子有點蔫。很顯然，他的風(fēng)頭過時了。牧羊進(jìn)了城賺錢，那叫見了大世面呀！

不久，柱子家有了電視和冰箱。這兩大件子轟動了全村。

柱子家有親戚在珠江三角洲，發(fā)了財。據(jù)說這親戚去珠江的路費是柱子爹掏的錢。這兩大件都是親戚家淘汰下來的，白送！

牧羊傻了眼，他就算是再賣幾年冰棍，也買不來這兩大件呀！

麥花爹發(fā)話了：“麥花，以后不準(zhǔn)再吃牧羊的冰棍了。少跟他來往。多往柱子家走動走動！姜還是老的辣呀！柱子爹腦子活泛，跟柱子過日子，差不了！”

麥花不樂意了說：“爹，你前一陣不是說牧羊有出息嗎？”

“哎呀，傻丫頭，此一時彼一時！牧羊的小胳膊再用勁，能搬動柱子家的大腿嗎？”

麥花娘也幫腔：“閨女呀！那冰箱可是稀罕物件，三伏天，咱家怕壞掉發(fā)霉的東西都得順根繩子吊在井里。井里也不保險呀！浸了，潮了的。電視可以不看，可冰箱實在是好東西。”

麥花就低下了頭。娘很少發(fā)表意見，總是爹的話多，可是爹的話可以不聽，娘的話總得掂量掂量。麥花抬頭看娘，娘的身子弱，說這半天，已經(jīng)有點喘了。

麥花的腳尖在地上碾了又碾。

3

柱子，又一次揚眉吐氣了。

柱子跑麥花家的腿都快累瘸了。麥花再也不像以前出去瘋跑了。她一直待在家里，不知道在干啥？這可急壞了牧羊。

牧羊老遠(yuǎn)看著麥花家里的煙囪粗粗直直地冒煙。煙囪的白煙淡了，消停了，卻不見柱子出來，麥花也不出來。

壞菜了！

牧羊踩著自己的影子，糾纏不休。

牧羊娘出來找牧羊，一邊嘆氣，一邊拉扯著兒子。

牧羊娘說：“傻孩子。麥花的爹被電視迷上了眼，麥花的娘被冰箱蒙了心。你就別再癡心妄想了。咱家就算是拆了屋頂，不吃不喝，也買不出這兩大件子?！?/p>

牧羊把脖子一梗：“現(xiàn)在沒有，不等于以后沒有！”

牧羊娘不說話，只一個勁嘆氣。娘兒倆一前一后，快走到家門口，牧羊娘才低沉地說：“我聽說了，柱子家是鐵了心地要把麥花娶回去。說好了的，他親戚送一臺彩電當(dāng)賀禮。柱子家再買一個冰箱，外加一輛自行車，一塊手表。柱子他爹活泛，這幾年沒少倒騰買賣，咱家你爹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孩子，委屈你了，那丫頭就不是咱家的人呀！”

“不行！我得問清楚！”

娘不再說話，兩個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長。

我又一次充當(dāng)了地下黨的角色，這次捎的是口信。

那時，小麥花又開了。細(xì)密的麥花綴滿了麥穗，寂寞地點綴著山野。

牧羊和麥花的影子時而重疊在一起，時而分開。

“你真的和柱子好上了？”

麥花低著頭，不看牧羊。

“他家給的彩禮很多！”

牧羊的目光膠在麥穗上，麥穗上的麥花哆哆嗦嗦地抖動著。

“那我呢？我怎么辦？”

“你，你拿不出這么多彩禮！”

“可我喜歡麥穗呀！來，麥花，我們到麥地里，我搓幾穗麥粒給你?！?/p>

牧羊拉起了麥花的手，跑進(jìn)了麥地。

“麥花，柱子沒念幾年書，脾氣還不好?！?/p>

“嗯?！?/p>

“麥花，這麥粒還不熟。呵呵?！?/p>

“青的，一掐還冒白湯?！?/p>

“你嘗嘗，有點甜，還有點澀！”

麥田里沒了言語。麥浪起伏，麥香傳出去老遠(yuǎn)。

梯田上的麥田一層壓著一層，延伸到山嶺深處。有的地塊不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麥浪就像一艘小船，在航行，一會兒行駛在波峰，一會兒又跌至谷底，顛簸不已。

麥花結(jié)婚了，鞭炮聲震蕩了嘎啦村的角角落落。柱子臉上掛著勝利的笑，那笑斂在鞭炮的紅碎屑里。

牧羊踩著那些紅碎屑，帶著一顆破碎的心，留下一個誓言，隨著鞭炮聲響徹云霄：不就是錢嗎？我去賺！不就是珠江三角洲嗎？我去闖！

4

麥花生了一個女娃。柱子嫌棄沒生一個帶把的娃。

出了月子，麥花就發(fā)了福。柱子對麥花沒有了好眉眼。

有一回，麥花做飯晚了，柱子的巴掌直接就拍上了麥花的臉。甩手左臉，又甩手右臉，麥花的兩張臉開了花。麥花很氣憤，剛想還手，就被柱子扭住了兩只胳膊，反剪在身后，緊接著按倒在地，騎在麥花的腰上，左右開弓，麥花被打的嗷嗷直叫。

柱子聽到麥花的叫聲更氣說：“是不是出去跑風(fēng)養(yǎng)漢子去啦？”

麥花緩口氣說：“你胡說八道！”

“再讓我看到你跟男人眉來眼去的，我揍死你！”

“你打！有本事你打死我！”

柱子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雙手掐住了麥花的脖子，麥花抻著脖子，咳嗽著，不一會翻了白眼。鄰居們聽到小夫妻在吵架，推門，大吃一驚。拉開柱子，麥花半天才緩過氣。

第二年，牧羊回了嘎啦村，身上掛著BB機。

趁柱子不在家，我又替他們牽線。

麥花躊躇著，看了一眼熟睡的閨女。

我焦急地說：“麥花你就到后山坡上的那垛麥垛后面。牧羊有話對你說。”

麥花動了心，攏攏頭發(fā)，扯扯衣襟，出了門。

牧羊站在麥垛旁，玉樹臨風(fēng)。

“聽說柱子對你不好？”

“還行！”

“我看他的皮子緊了，得拿皮帶抽抽！”

“別！”

“你跟我走吧！珠江三角洲到處都是黃金！”

“不！”

“為什么？

“我有孩子了?！?/p>

“你帶上孩子！”

“不！”

牧羊垂頭喪氣地走了，留下麥花站在原地發(fā)呆。

麥花的第二胎又生了一個閨女。柱子又左右開弓揍了她一頓。那時，柱子爹得了病，不久就下世了。

家里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柱子只好去城里工地出大力賺錢，不如意的光景，脾氣越來越不好。后來，干脆兩三年不著家。

麥花拉扯著兩個閨女，種地。農(nóng)閑時，就去鎮(zhèn)上的冷藏廠打零工。

其間，牧羊回過村一次，想見麥花一面，麥花躲了，沒見到。

二十年了，麥花老了，可兩個閨女出息了。

老大上了省醫(yī)學(xué)院，老二做了導(dǎo)游。

牧羊又一次回村來，他發(fā)了福。肚子上扣了一個大西瓜，好似孕婦。

村里的羊腸小道修了，變成了柏油馬路。牧羊問我：“誰出錢修的路？”

我說：“來了幾個城里的干部，修公路是重點扶持的項目之一。”停了一下，我又說，“麥花家是一個干部的幫扶對象?！?/p>

“哦！”

牧羊變了，他好像對麥花家里的事不怎么在意。

他的手機很忙碌，忙碌得連我說什么都沒留心聽。

我看著他一副大老板的派頭，只想到了一個詞語——時過境遷！

麥花的大閨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內(nèi)科專家了。她每年都會回到嘎啦村義診。

我看到麥花的臉又有了光亮。

麥花說：“要是俺娘還活著，看到大丫頭這么厲害，得多高興呀！說不定，有了孩子的貼心診治，還能多活好幾年呢！”

那天，麥花拉著我的手，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有關(guān)上一代，有關(guān)柱子，有關(guān)牧羊的。

我再一次看到牧羊，是接到了他的喜帖，燙金的那種。新娘子我看到了，心頭一震，這不是活脫地一個年輕的麥花嗎？太像了。

我把嘴里要說的話又咽下去。

那天，麥花對我說了很多。她說，她不是牧羊心里想的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她娘有病，需要冰箱裝胰島素。大丫頭是牧羊的。我驚訝地問：“那生完大丫頭，牧羊要帶你走，你傻呀？為什么不走？反正柱子對你不好，你帶大丫頭走了，正好一家三口團(tuán)聚。”

“我不能走！我娘病危，是柱子爹拿出積蓄救了我娘一命。柱子千般不好，可他們家對我有恩，我怎么能走呀？”

“二丫頭是？”

“是柱子的。”

“我和柱子也早就離婚了。離婚不離家的。”

“麥花呀，你這些年都過了些啥日子呀？”

“我有盼頭呀！孩子出息了，還知道隔三岔五地回報社會?！?/p>

在牧羊的婚宴上，我一個勁地喝喜酒，好像要把一輩子的酒都喝完一樣。

我沒啥大出息，就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我也一直喜歡麥花?？甥溁ú恢?，牧羊不知道，柱子不知道。如果說，麥花和牧羊的愛情有五分鐘的火花吧，那我和麥花之間連一秒鐘的火花都沒有，我卻在心里藏了她一輩子。

（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