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探春的人生痛點,基本上都與她那個不省事的娘有關(guān)。那次,趙姨娘跟小丫鬟芳官等人打了一架,探春忍不住問:“你看周姨娘,怎不見人欺她,也不見她尋人去?”
周姨娘是賈政另外一個小老婆,跟趙姨娘身份相同,最有可比性。她在書中幾乎沒有什么存在感,有人就問,是不是賈政特別喜歡趙姨娘,我現(xiàn)在想未必,也許是周姨娘不愛給自己加戲,就算作者想寫她,也寫不出亮點來。
趙姨娘就不同了,成天氣急敗壞,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fù)她,因此成了全書第一號丑角,致力于給別人添堵的同時自找不痛快。
那么她的癥結(jié)到底在哪里?為什么就那么容易被冒犯?
竊以為,趙姨娘其實很有代表性,她是那種明明很弱小,卻自以為強大的人。
強大的人不容易被冒犯,比如探春,她知道自己該干嘛,不會把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事放在眼里。趙姨娘認(rèn)為自己被小丫鬟們欺負(fù)了,探春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她玩玩笑笑;不喜歡,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她去責(zé)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tǒng)?!?/p>
像探春這種人,只要你別做得太過分,她都不會太計較。一方面是她忙著呢,另一方面,在她眼中許多人與事都微如草芥,不必為之傷了自己的體面。有個詞叫“投鼠忌器”,對于強者來說,那些小傷害就是老鼠,自己的臉面是玉瓶,不能為了打老鼠搭上玉瓶。
弱小而自知者,像周姨娘,也不容易被冒犯。他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有個差不多就能過得去,說起來好像窩囊了點,但他們起碼是自洽的,活得很環(huán)保。
最愛跟別人過不去也跟自己過不去的,是趙姨娘這樣明明很弱小但自以為很強大的人。比如說她和芳官她們打的這一架,緣起很簡單,蕊官送了芳官一包薔薇硝,被趙姨娘的兒子賈環(huán)看到了,就想討一點送給相好——丫鬟彩云。芳官因為是蕊官所贈,舍不得給賈環(huán),去找自己的薔薇硝,沒找到,包了一包茉莉粉給他。
賈環(huán)高高興興地拿回去,交給彩云,彩云一看笑了,說她們哄你呢,這不是薔薇硝,這是茉莉粉。賈環(huán)倒未怎樣,趙姨娘生起氣來,說,誰讓你去要了,怎么怨她們耍你!
芳官是為了耍賈環(huán)嗎?并不是,不過是珍重蕊官待她的情意而已。但是弱小者的不安全感,讓他們的防御等級特別高,在識別惡意這件事上敏感過度。
識別出來,就不能不作為,趙姨娘說:“依我,拿了去照臉?biāo)そo她去。趁著這會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凈,也算是報仇。莫不是兩個月之后,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
“撞尸”指的是賈母和王夫人等人,她們?yōu)橐晃焕咸挽`,一時半會不得回來?!巴Υ病敝傅氖峭跷貘P,她正臥病在床。趙姨娘算計得非常好,要趁這三不管的時候把仇給報了。
趙姨娘是不是太猛了?與其說她火爆,不如說她弱小,她自我修復(fù)能力極差,沒有什么更有價值的事能夠?qū)⑦@件事覆蓋,更擔(dān)心若不還擊會被人永遠(yuǎn)欺負(fù)下去。她的用力過猛,是誕生于弱里的一種虛假的強。
就這么著,趙姨娘氣勢洶洶地去了,然后丟人現(xiàn)眼地回來了。這一場鬧劇,把探春氣個半死的同時,讓趙姨娘的形象更加凸顯了。獲得閱讀快感的同時,我也對自己做了兩個告誡。
一是對于這種明明很弱小但自以為很強大的人要敬而遠(yuǎn)之。他們很敏感,會為了一句調(diào)侃,或是某些細(xì)微的善意沒有得到回應(yīng),而久久不能平靜,然后化身為人肉炸彈,要跟你來個玉石俱損,可能你被狂轟濫炸一頓之后,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二是警惕自己那些明明是弱小但以為是強大的時刻。比如說爭論時一定要說最后一句話。好像是一定要打敗對手,一定要贏,但輸贏豈是由誰說最后一句話定的?這種舌尖上的輸贏哪有那么重要?你所以非要抓住這些并不重要的細(xì)枝末節(jié),是因為你站得不夠穩(wěn),一點兒小動靜,就能讓你晃晃悠悠。
我不是說,我們就把自己定位成探春或是周姨娘,而是,要容忍自己的弱,也知道自己的強,跟自己和平共處。別像趙姨娘這樣,把弱當(dāng)成強,覺得所有人都跟自己過不去,要跟人家叫板,不然就咽不下這口氣。其實,氣急敗壞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是輸了。
易茗薦自《文匯報》2020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