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含煙
進入工廠的時候,我二十歲。不知每一日與機器們廝磨會是怎樣的情景。到了不惑之年,忽爾回首,才發(fā)現(xiàn)人生的一大半時間竟是與鐵一起度過的。所幸的是,這些鐵帶給我的生活并不復雜,我?guī)缀醪挥脩獙θ伺c人之間復雜的關系,只要面對鐵,知道它們的脾性,遵守一些規(guī)則,我們之間便可相安無事。
沒有接觸過龐大機器的人不會懂得一個人面對它們時的心情,也不會知道它們身體中那些串聯(lián)在一起的葉片、螺絲與轉(zhuǎn)軸間的默契。正如我們身體中的器官一樣,它們也有自己的每個配件,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哪一部分出了狀況,也要停下來,修一修,磨一磨,補一補,才能再次完成它們的任務。這么說,它又是我的戰(zhàn)友,與我一起迎接晨昏,步入人生的中年。
很少在文章中記錄工作,偶爾順帶提幾句。就像常年與父母生活在一起,接受他們的關愛和照顧,卻不知怎樣描述這種愛,只是一味地被施予,被圍繞。在龐大又不能發(fā)言的鐵面前,一切都是我一廂情愿般的囈語。每當夜深,在值班室或是居家休息躺在床上,仔細翻找印在腦海里的一幕幕畫面,才發(fā)現(xiàn)這些散亂的記憶,是機器們用一組組葉片、一圈圈旋轉(zhuǎn)為我記下的。那是一串密碼,是我和鐵之間的私密通道。
因為安靜所以寫詩,因為簡單而需要用文字豐富并不多語的生活。
不需要操作閥門和機器按鈕的時候,我便偷偷在值班室看書。寫詩是后來的事。
如果想要別人懂你,或者不想要別人懂你,你就去寫詩。寫詩即是暴露也是隱藏,是不同于日常說話,虛與實之間的融匯。詩需要一些堅實的東西來穩(wěn)住,包括情懷。這樣的時候,想一想廠房里的鐵,那些暗紅色的銹斑,時間對誰不是一樣?都有舊下來的時候,都有對從前的回望。
詩要抒情,有意象,有語言,有結構,有情懷。一架機器也不過如此。它源源不停地轉(zhuǎn)動便是在抒情;它圓形的管道、方形的容器、三角支架按設計圖各就各位便是結構;它立在那里,便是一種堅守和永恒。所以,當我記錄下它,不需刻意,只要稍微留意它在某一時刻給我的觸動便好。和鐵打了幾十年交道,差不多知道哪一種聲音是它在生病,哪一種聲音是它在提醒,哪一種時刻它需要躺下來,好好休息一陣子。
外面盛行病毒的時候,鐵們不會被病毒打倒。這一點,它比我們堅強。外面繁花盛放的時候,鐵們?nèi)耘c往日一樣,素面朝天,按秩序運轉(zhuǎn)。它按設定出場,也按設定結束。不像我們有各種突然的遭遇,悲喜交集。
詩與萬物相通。所以,只要存在,就有可能被記錄,被改寫,被傳誦,被掩蓋,被遺忘。我寫鐵的某時某刻,寫它在我生命中的佇立。
許多時候,沒有理由說清你在做的事,想做的事。就像機器們,就像詩。只要去發(fā)現(xiàn),順著心意而寫,即便孤獨,即便是絮叨的自言自語,也是曇花一現(xiàn)的開放。
也聽音樂,也去健身,也逛各種衣服店。美好的事誰都歡喜,但美好后面的事物太多了,我們無以回報它們的贈予。
拆除機器,沒有了電,世界一片漆黑。
拆除了文字,沒有內(nèi)心傾述的出口,我也一樣看不清前方。
慶幸鐵在我的生命里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我一起呼吸,一起看這世間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