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
誰能告訴我,老子去哪了?
我走遍大街小巷,受夠了冷眼相向。有好心人,戴著橡膠手套投食過來,我閉上眼,狼吞虎咽。那人說:看啊,長毛狗哭了!那狗流眼淚了!
是的,我就是長毛狗本狗,我血統(tǒng)尊貴,也曾雍容華貴,不信你聽聽我的名字——公舉。我的第一個主人跟男朋友鬧翻后就出國了,草率地把我送了人。兩年了,這人每天都會給她送來一束玫瑰。上午八點左右,只要一聞到玫瑰花的氣息,我就知道是他來了。
可那天她說:今天是最后一束,以后你就不用送了。
曉得。
這兩年辛苦你了。
應該滴。這個同城速遞小哥話不多,鄉(xiāng)音很濃。
她說:我要出國深造,公舉送你了。它吃這個進口牌子的狗糧,+蘋果,+雞肉,+鈣片……,兩個禮拜洗一次澡。
美女,你最好還是送給那個給你買花的人撒,我自己都還吃不飽呢。
他靠不住,給你我放心。唉,這袋狗糧吃完了,以后吃什么我就不管了……
坐上小四輪車,跟著晃晃蕩蕩跑了一天,天黑了才回到住所——一間地下室。新主人拿出一袋熱騰騰的包子,遞給我一個,秒沒。又給,又秒沒。干脆他把袋子蹾在我面前:你先吃,記得給老子留幾個撒!
他叫“老子”?他電話里聊天總是“老子”長“老子”短的,跟我一起,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也都自稱“老子”。晚上睡覺,我倆床頭一個床尾一個,累了一天,玩會兒手機他就睡了。
我們的伙食以熱干面、牛肉粉、包子等各種路邊攤食為主,偶爾他也帶些吃剩的肉或骨頭回來。我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更沒再進過狗狗美容院的大門,但我開心的是能跟老子滿城里跑。
有一次,兩個女人來取東西,瞟見我在車里,警覺地問:這狗是你的嗎?老子默不作聲。女人們悻悻地走開了:矮油,這個狗我知道,毛長得能編小辮,熱的時候炒到三萬塊呢!
三萬塊又咋啦?三萬塊老子就不能養(yǎng)了撒?老子關上車門,加了一腳油,向下一站駛去。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反鎖了門。
老子發(fā)全勤獎了。那天,我老遠就聞著了鴨脖的香味,這可是淪為平民狗以后我的最愛。坐下來,邊吃邊聽老子嘮叨,他喝一點兒酒話就會多很多。有時候會跟媽媽視頻,聊幾句就又和妹妹說,妹妹眨著大眼睛看我:好可愛啊,哥,我想抱抱它!
今天老子沒給家打電話,他一直念叨:公舉,我買了明天后半夜的車票,回老家過年撒?,F(xiàn)在工資翻倍,我明兒個再上一天班,下了班就去趕火車。小窗戶給你開著,不要在外頭瘋,拉尿完了趕緊回撒。
公舉,不要不高興嘛!看我耷拉著耳朵,他抬高了音調(diào),看,老子給你買啥子了?你吃的那個外國狗糧,花了老子好幾百。過年了,你也要打下牙祭嘛,記住別一次吃太多,這可是十多天的飯。
這是何必呢?我想,你又不是土豪,要買那么貴的?幾塊錢一斤的就行撒。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睡了。夢里聽見老子開門回來,高興得我都要哭了。他照我背上拍了兩下:老子回來了,還睡!我一下子就醒了。
封城了,火車沒得坐了,回不去了。老子說:明天接著上班,三倍工資呢。
他跟媽媽視頻,把情況講了,還問了妹妹的病。然后掛了電話,偷偷抹眼淚。公舉,老子不是想家,他說,我妹是白血病,我掙的錢都給她看病了,可還是沒有啥子希望,你不曉得妹娃她好乖巧哦……
那是我第一次見老子號啕大哭。
大年三十晚上,老子回來得很晚。公司的人大多回了老家,活兒多。外面特別寂靜,我們都睡不著覺。老子不停地翻看手機,搖頭嘆氣。他看到一條求助信息,是一個護士剛下班,回不去家了。觀望了十分鐘,沒人應答,他鼓足勇氣撥通了電話:妹娃,你在哪個門?我去接你!
醫(yī)院門口,遠遠看見一個女孩,老子直接開了過去。他指著我說,它叫公舉,你要是怕,就叫它下來跟著跑。
不怕,我不怕狗。女孩盤腿坐下來,謝謝,謝謝你。公交停了,出租也停了,沒人愿意拉我們醫(yī)院的人。可要是走回去得走四個小時,我都三天沒合眼了,走不動了……
看你說的,你們治病救人的都是英雄!你啥子時間上班,給我打電話好了。就是我這個車子是個拉貨的,連個正經(jīng)的座兒都沒有……
初一早上醒來,老子已經(jīng)上班去了。接連幾天都是這樣。有天半夜我聽見他不時在咳嗽。第二天早起,老子還是走了,后來就再沒回家。聽外面的狗說,十五都過了。我在家待不住了,飯也吃不下,我得找他去。
空蕩蕩的街上,沒有幾個人,還都蒙上臉,怪怪的。我的長毛掃帚一樣掃著大街,望見路口有幾個同類在,便湊了過去。
這是幾只新晉流浪狗,他們的主人也是咳嗽著咳嗽著就不見了。有的說了聲,怕是得了那個肺炎,要去醫(yī)院,有的連招呼都沒打。這更加加重了我的擔憂。金毛貝貝說:要是你家老子不回來了,你就跟我們搭幫吧!我說不出話,一扭身朝著那晚接人的醫(yī)院跑去了。
老子沒在這里,他要在的話,離一里地我也能聞見。我停留了一會兒,把醫(yī)院的特殊味道記在了心里。我自信能找到他,是因為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我都熟悉,每一條巷子都有我倆的腳印。
我一邊跑,一邊搜尋著老子的氣味。不知幾次日出日落,市區(qū)的醫(yī)院找遍了,我開始向郊外行進。陽光灑在身上,反射出閃閃金光,我的長毛隨風搖曳,像火燒云一樣燦烈。下雪了,我變成了白狗,郊外風大,一陣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我突然捕捉到老子的氣息!
向著氣息飄過來的方向,我飛一樣奔跑起來。跑啊跑啊,老子終于被我鎖定了位置——在這個院子里——
一條老黃狗臥在背風處打瞌睡。我坐下來,喘著粗氣,努力平息著激動的心跳,問黃狗,這里是什么醫(yī)院?
黃狗抬了抬眼,這兒不是醫(yī)院,這里是殯儀館!我四肢發(fā)軟,前腿一跪栽倒在地。這一栽不要緊,再怎么使勁兒都不能站起來了……
公舉,站起來!混沌中,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你的能耐呢公舉?百十里地都跑來了,不管躺著的還是站著的你不敢和老子見一面撒?
我踉蹌著站起來,四條腿努力支撐著身體,打著晃兒走了起來。在車輛的掩護下,順利溜進了院。老子的氣味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我猛一抬頭,就瞅見了他的后影——裹得嚴實不說,后背上還寫著三個字。我剛要大叫,后面就有人照著三個字喊:李建英——那位志愿者,李建英,來幫下忙!
曉得!他轉過身從我面前經(jīng)過,都沒有注意到腳下眼淚汪汪的我。我真的要氣瘋了:好啊,原來你叫李建英,你要騙老子到啥子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