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佩甫的《生命冊》展示了“背著土地”行走的男人吳志鵬的精神成長史。在志鵬的人生中,“逃離”是主線;在駱駝的人生中,“追尋”是主線?!吧砗蟮娜恕笔沟弥均i不忘本,克制自己的欲望,守住底線且有很強的內(nèi)省意識。駱駝以經(jīng)濟上的富裕來平衡自己生理上的缺陷,欲望無限制膨大,超出道德的界限。志鵬的內(nèi)省與追求,提醒人們思考人生,為精神重尋可以安放的居所,重建失去的信仰,立于大地之上。
關(guān)鍵詞:精神;信仰;土地;欲望;反省
1 知識分子的逃離與追尋
李佩甫在《生命冊》中,將一個“背著土地”行走于城市幾十年的男人將記憶里的事用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表達出來,展示他的精神成長史。自90年代改革開放重啟后,中國市場化不斷加深,價值尺度與信仰缺失,道德淪喪,很多人在迷茫中欲望膨脹。從精神生態(tài)學角度來看,每個人都是有“背景”的。志鵬與駱駝是上世紀50年代生人,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兩人都是來自貧窮農(nóng)村的、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畢業(yè)工作一段時間因一些原因從商。兩個人小時候都生長于貧窮的農(nóng)村,志鵬進城后的被欺壓與無視,駱駝先天殘疾。在志鵬的人生中,“逃離”是主線,駱駝的人生中“追尋”是主線。駱駝是舉著令旗,走在最前面說“我們一定會勝利”的,志鵬是打破鑼的,一開始就會說“失敗了怎么辦”。志鵬有很多顧慮,會克制自己的欲望,有很強的內(nèi)省意識。
志鵬是孤兒,在“無梁村”土壤里長大后,被村里人送出村子。他的人生里有幾次大逃離。先是逃離了貧窮的村子,去城市;又從城里駱駝的公司里逃離;又從城市想逃回記憶中的村子,尋找自然與一直拖著他、拉住他的土地。還輪回的循環(huán)也是他心理上的變化。
村里人為了“送走我這個吃遍每家每戶的蝗蟲”,推薦他出去上大學,這是他逃離的開端。志鵬剛進城時設(shè)想未來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吃“百家飯”長大的他欠下了村里人無數(shù)的人情債,無梁村人多次打電話找他幫忙,他必須要幫。可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大學講師,能力有限。“為了融進這座城市,他不斷地修正自己?!边@修正,也是在砍掉自己的個性,迎合這城市。他為了幫村里人的忙,見人就借錢,知識分子的尊嚴使他覺得窩囊又憋屈。幫不上忙的時候,他良心有愧,覺得自己無恥。無梁村的“包袱”要把他壓垮了。長久的不斷的煩擾與痛苦,使他極想割斷與無梁村人的聯(lián)系,加上駱駝的誘惑,他放棄了專家夢。志鵬懂得適時克制欲望,他第二個人生目標是錢,但他有自知之明,仿佛可以站在自己身外反觀自己,對自己有定位。在知道自己和駱駝都掉進錢眼的時候,他會控制住自己對錢的欲望與守住底線。志鵬沒有忘本,也從未忘記自己是知識分子。“每次出門,我都習慣性地帶上一本書?!痹谂c梅村在月下獨處的時候,他會告誡自己趕緊走,避免失控。志鵬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是追到女大學生梅村,可寒酸出身使他對待愛情的時候,即使沖動,行事依舊保守克制。在城市里經(jīng)歷的壓抑、磨難與寬容使得志鵬對記憶里的很多歷史進行了美化,使得他想逃離城市,回到記憶中的村子。
駱駝的人生里一直在追尋,在“搶”。駱駝的哥哥在小時候因為害病加上營養(yǎng)不良而死,貧窮和哥哥的死綁在一起。這內(nèi)在的根深蒂固的東西必然使他恐懼貧窮,無盡地追尋財富,從金錢的富有上來平衡自己生理上先天殘疾、不如別人的事實。
在事業(yè)上,駱駝思維活躍,有很強的洞察力,能敏銳地把握大勢,狡詐,說服力強,是野心家。他總是志得意滿,一意追尋金錢。這一切都助他在事業(yè)上如魚得水,卻不能拉住他的欲望膨脹和沉淪。志鵬勸駱駝收手的時候,駱駝說:“底線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見呢?在我眼里,在這樣一個時代,必是投機。也就是搶時間。時間——就是底線?!敵鮼肀本┠菚?,咱們有底線嗎?”從初來北京當槍手開始,駱駝就沒給自己設(shè)置底線,他找了一幫大學畢業(yè)的人為“厚樸堂”的上市造假,利用夏小羽和范家福在情感上的遺憾,使兩人陷入接受其賄賂的圈中。從槍手到炒股到收購藥廠借殼上市,他的欲望越來越大,無限膨脹,毫無底線,拉住很多人一步步滑向深淵。搶時間、抓機會、一定拿下,這些詞語屬于駱駝,也是當時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期很多人內(nèi)心的狀態(tài)。“駱駝說:哪里是家,有錢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彼且粋€完全物質(zhì)化了的人,他的精神無處可依托,他再也記不起自己曾經(jīng)是知識分子。在志鵬在股市賺了將近五百萬的時候,他向駱駝提“出書”的建議,但駱駝買了豪車,收購藥廠,卻完全不想“出書”。他已經(jīng)喪失了自我,沒有一個要追尋的東西,只是機械地追求經(jīng)濟的富足,平衡殘疾的身體。“貧苦出生的他‘一旦消除個人的窮苦,便進入了永遠無法解脫的雙重饑餓:那永遠無法填滿的欲望和永遠無法回歸的真實?!彼耆帐蛔∽约旱挠镔|(zhì)上的貧窮折磨人,可精神上的貧窮對人更是毀滅性的并最終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淵。他的迷失,不知反思與回頭使得他的毀滅是必然的。在駱駝跳樓之前,是有暗示與鋪墊的,在國貿(mào)大廈第四十九層,志鵬不敢直著往下看,覺得高得讓人產(chǎn)生恐懼,也是他不敢冒險;駱駝多次說“跳樓”,這一切都鋪墊好了駱駝有朝一日會跳樓。一系列的違法走到末路,他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了下去。
2 死亡與覺醒
志鵬的人生轉(zhuǎn)折點與新生是在他聽聞駱駝跳樓自殺,趕往駱駝身邊的路上。志鵬在十字路口出了車禍,沒死,撿回了一條命,這他真正地向內(nèi)看、反省人生的開始。醫(yī)生告訴他眼有失明的風險,他不僅僅是感受疼痛,更是進行了深刻的反省與的思索,他認為這次車禍“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痹谶@情況下,志鵬滿臉是淚,喉嚨里突兀的冒出一聲“媽”,這聲“媽”,是對印象里暖他的那個梅村的想念,是對生命最初的回憶,也是對以前人生的懺悔。當做完手術(shù)蒙著兩眼的時候,他因為很難感知到周圍的一切而暴躁,腦海里只剩下回憶和來路??偸恰翱匆姟瘪橊?,其實更是后悔與可惜。他嫉妒“健康人的笑聲和來去自由地風”“要錢有什么用?”,他開始反思自己一直在追求什么,他心中想要的,不再是大筆的錢,生命中還有其它更重要的東西。溫化他的,是一個主動將手遞到他手里的一個五歲的女孩,這個將要在九歲做開顱手術(shù)的小姑娘,雖然身體痛苦,仍給他希望與安慰。在志鵬試著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他害怕以后會雙目失明,他用一只眼睛去尋找夜晚的星星,去欣賞自然的美,感受星星給它帶來的愛意,體驗生命中細小的很多年來未仔細感受的事物。
住在眼科病房的情節(jié)設(shè)置,更是暗喻著志鵬對自己“心靈之眼”的自我審視與修正,向外看的眼睛壞了,向內(nèi)看的眼睛才看的更透徹。在眼科病房里的時間久了,看到了更多的生命存在的方式,他開始往內(nèi)看,思考更多的人生而不僅僅是逃離與賺錢。在手術(shù)中,進口線比國產(chǎn)線效果好,志鵬想到了踏實。駱駝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須拿下”,而醫(yī)院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這世界上太多的偶然,太多的十字路口,光明或是墮落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選擇。太多的偶然又組成了必然。三十七床因父親的村長的特權(quán),弄來炸藥去水庫炸魚,炸傷了雙眼和雙手。二十四床的眼在跟外商談判的前一天,極偶然地扎進了廠小鐵門的門鼻上。一只眼睛看世界,志鵬不再苛求完美,世界上只有錯覺和遺憾。
3 精神的安放與信仰的重尋
小說中設(shè)置了具有表現(xiàn)主義特征的手法的隱喻,“見字如面”“給口奶吃”?!耙娮秩缑妗笔歉赶涤洃浀囊€,“給口奶吃”是母系記憶的引線,是生命最元初的東西。寫著這幾個字的白條給他帶來煩擾,也使他牢記村里人對他的養(yǎng)育與土地給他的支撐,使他不忘本,在一些迷惑人心的情況下能腳踏實地,也就不會再欲望與沉淪面前收不住腳步。志鵬常說:“我身后有人”。志鵬與駱駝有暗號:老蔡代表要注意分寸,梁五方代表過了,杜秋月表示面臨危險,要立即回頭。這些暗號里的即是他背后的人,他從村人的遭遇里得出很多教訓。這使他在欲望與底線面前控制住自己的“人”是孕育他生命的土地,是無數(shù)養(yǎng)育他的村民,是他的良心,是他的知識分子身份的認知,是他的理想。志鵬在醫(yī)院的日子里,懷念童年時光,懷念家鄉(xiāng)的一切。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僅僅是家鄉(xiāng),更是他記憶中的伊甸園。土地是這么多年一直拖拉住他的東西,也成了惟一能托住他的東西。范家福在監(jiān)獄里大聲喊“我想申請二十畝地,回去種玉米?!?土地,是踏實,承載著希望。
從農(nóng)村共同體中解放出來的“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城市里,多年后他逃離城市,回到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家鄉(xiāng)早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不鳴的狗和村里女人對他的無視,一片荒涼與冷漠。蟲嫂死后,人們罵過大國的不孝,但因為大國當上了縣教育局的副局長,人們“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而蟲嫂的事,再也沒人提了。不只是城市里面,淳樸的農(nóng)村也在時代變動中被功利心吞噬了。人是很渺小的,大自然是人們生活的根,在人們對大自然進行破壞之后,又困惑為何沒有了美好的家園?!皡侵均i的文學意義就在于他正是一個在征服物質(zhì)世界的過程中尋找靈魂的人?!彼霝榧亦l(xiāng)找到一種“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這個方法能把大家聚集起來,這是一種使人踏實、有方向的信仰,一種神性,一種生命力與被現(xiàn)實束縛住的民族創(chuàng)造性。中華民族歷史上一直有神話與信仰,支撐并促人前進。在20世紀八十年代,社會發(fā)生了大變化,前方?jīng)]有了可追逐的目標。神話、精神神話被破除,社會上沒有了價值尺度?!罢紊裨挕被脺纾f價值、秩序都崩潰,理性與科學觀念的傳播,使得人們丟掉“幻想”,失去依托,猛然醒來。80年代的啟蒙主義話語框架,將對個人的理解落實到精神、意識、心理的層面上,催生個人意識的獲得與個人的脫離“農(nóng)村”共同體的努力。面對著平庸的現(xiàn)實,很多人無所適從,變成了金錢的俘虜。90年代之后,啟蒙話語使得個人的個人意識的獲得體現(xiàn)到物質(zhì)上,也就造成了世俗化結(jié)果,很多人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遠。生態(tài)失衡、精神困惑、道德滑坡顯現(xiàn)并折磨著人們的精神?,F(xiàn)實主義廣泛存在,作家們熱衷于反思過去,而缺少浪漫主義精神對文學與民族的刺激,不再有新的理想、神話,很少人有人看向民族的未來。面對當下世界的變化,鄉(xiāng)土環(huán)境的改變,用批判、審視性的眼光來看待鄉(xiāng)土與鄉(xiāng)土精神。使古老的神話有永恒性意義和“根”的價值。
吳志鵬逃離了村人的煩擾,又逃離出了城市將人異化的結(jié)果,他一次次逃離與重尋,卻在最后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故鄉(xiāng)早不存在了。精神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居所,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地,信仰也在動蕩中被粉碎了。當代文學中的一些作家,像李佩甫便回到根部,回歸母體,進入批判性反思與“尋回”家園以及思考人的“重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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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貝貝(1996-),女,漢族,山東臨沂,青島大學在讀,2018級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