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帥
還記得一部由陳凱歌導演拍攝的小短片《百花深處》。
1990年代初,主演馮遠征扮演的“老北京”,住在北京的百花深處胡同。胡同面臨拆遷騰退,在請搬家公司的路上,他望著車窗外瞬息萬變的城市,突然覺出陌生:古老的四合院,孤獨的老槐樹,狹窄的街道,紛紛揚揚的槐樹花如白雪飄落,日后就難得一見了。
因為觀影的剎那悲喜,“百花深處”這個名字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海深處,這一胡同名讓我莫名親切——“80后”程浩宸,打小就出生在百花深處胡同。
兒時的程浩宸,住在百花深處,留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到夏天自家院兒里的葡萄架、大水缸,胡同兒里乘涼的人、嬉鬧的孩子,每到吃飯點兒,百家飯滿胡同兒的飄香;入了冬,家家門口兒儲藏的大白菜、蜂窩煤,每家煙囪里冒著一股股的白煙兒,天上時不時飛過南飛燕的嚶嚶聲。
因為家庭的原因,打小程浩宸爺爺就要求他學習鋼琴。3歲半開始走上了學琴之路,從學習基礎樂理、數(shù)拍子、認音符、認符號、唱音等開始,一學就是10年。當時這些枯燥的過程相伴一個孩子的生活,這樣的狀態(tài)和胡同里跑跑顛顛的其他孩子比起來,“仿佛沒有童年”。直到小學四年級程浩宸突然喜歡上了彈琴,這樣的轉(zhuǎn)變不得不說離不開之前牢靠的積累,這樣的興趣是有準備且順理成章的。
時間一晃而過,一下就到了小學畢業(yè),本來已經(jīng)拿到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的他,不知“腦子里哪根筋錯位”,毅然選擇了音樂附中。程浩宸的父親堅持讓他完成九年義務教育,音樂附中的夢想隨即破滅,他中途回到普通中學繼續(xù)學習文化課,可是每天練習鋼琴的任務一刻也沒有落下,反而比之前更重了。
2003年SARS在北京肆虐,高考落榜、初戀告吹的雙重打擊,使程浩宸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心灰意冷。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一次與父輩朋友的聊天中得知法國巴黎高師(Ecole Normale De Musique De Paris)有鋼琴專業(yè),那會兒他剛拿到了北京市鋼琴比賽第一名的優(yōu)秀成績,手里正好有現(xiàn)成彈好的曲子,就刻了張CD,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想法郵寄了過去,可是過了兩個多月依然是毫無音訊。就在他以為石沉大海,不再抱希望的時候,突然一天收到了一封從法國寄來的信,可是當時身邊沒人認識法文,這可急壞了程浩宸,最后靠著連蒙帶猜知道了那是巴黎高師的預錄通知書。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一下子整蒙圈了,當天就在家大哭了一場,感覺人生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哭過之后,程浩宸下定決心出國。
諾曼底參加大師班,演奏會前的練習
初到法國,程浩宸語言不通,又偏偏趕上了巴黎的寒冬,為了找到合適的居所,寄人籬下、睡走廊、洗冷水、餓肚子,一瓶水、一根法棍面包、一個背包兒,在最無助的時候,他蹲在路邊號啕大哭過。也給家里打過無數(shù)個電話想回去,可一掛了電話,發(fā)泄夠了,仍舊起身,繼續(xù)前行,不能回頭——因為他知道,一回頭,就再也回不來了。那一年,這個北京大男孩18歲。
人生終歸是有陰有晴的。程浩宸在法國的生活慢慢步入了正軌,盡管法國的校園生活并不像他憧憬的那樣完美。韓國和日本的留學生占大多數(shù),中國留學生的比例少之又少,他常有受到排擠之感,很多時候不被理解,這些或多或少都會影響他的學習與生活。面對這些,程浩宸獨自一個人承受著,他時刻牢記自己是中國人,是北京人,小爺們兒骨子里也有豪橫勁兒。
有這么一件事,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因為就讀的是法國專業(yè)音樂學校,自己從小在國內(nèi)受到的音樂教育,不論是樂理知識還是實際演奏,和法國專業(yè)院校都有不小的差距。再加上語言溝通上的困難,各種專業(yè)相關課程上起來完全是一頭霧水,而其他國家的學生,在本國已經(jīng)受到過類似的訓練,彈起琴來自然就得心應手。記得當時上“試奏”課的第一節(jié)課,老師是個水平非常高又很和善的人,她讓程浩宸跟別的學生一同完成一個全新的曲目,可從頭到尾,小程也就能磕磕巴巴地彈出幾個音來,明顯感覺到其他國家的學生在后面嘲笑他,那一節(jié)課是程浩宸人生中受觸動最大的一節(jié)課。下了課,老師看到了程浩宸的沮喪和窘迫,主動給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法語講解樂譜里的要點。
回到家,坐在鋼琴前,腦袋還在發(fā)蒙的程浩宸突然被兒時胡同兒的“根筋勁兒”激發(fā)了他不服輸?shù)哪枪勺觿蓬^,買了老師要求練習的樂譜,努力回想著自己僅能聽懂的那幾句話,就這樣開始了每天早晚各4個小時的“訓練”。咬著牙堅持了一個月后,程浩宸可以較為輕松愉悅地上課了,最終圓滿完成法國的學業(yè)。
每次談到這兒,他都會說:“能闖到今天,就是因為自己北京人身上的那股韌勁兒,一直支撐著,一路向前。”
學成回國之后,百花深處胡同里的街坊鄰里聞訊都來找他,想讓家里的孩子跟他學鋼琴。就這樣,他從最開始教一個學生,慢慢到了現(xiàn)在有好幾十個學生。今年程浩宸整整教了10年鋼琴,他對每一個孩子都付出自己的全部,從音樂理論基礎、坐姿,到每一個彈琴的動作,再到最后音樂的處理??吹胶⒆觽儚牧汩_始,直到可以自己識譜、彈出美妙的旋律,他感到付出的汗水和淚水都是值得的。
音樂無國界,無論你來自哪里、身份如何、年齡老幼,聽到《命運交響曲》《自新大陸》或者是《二泉映月》都會涌起感動,也許每個人對音樂的解讀千差萬別,但音樂帶給人的力量卻是從始至終的。程浩宸來自百花深處胡同,胡同里的音樂更是令人難忘的美好,有悠揚的鴿哨,“伏天兒”“伏天兒”的蟬鳴,還有走街串巷“磨剪子嘞搶菜刀”的吆喝。胡同兒里的生活熱鬧又清凈、真實又樸素、世故又自然,這也許給了程浩宸音樂啟蒙和繼續(xù)深造的底色。
雖然如今北京的胡同兒已經(jīng)被拆得面目全非,也許再也看不到兒時胡同兒的樣子,但胡同兒里的那種味道、那些記憶、那些人那些事兒,都牢牢地印在程浩宸的腦海里和心里,以至于從他指尖流淌出的旋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