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志
每次放歌《我和我的祖國》,唱到“小小村落,裊裊炊煙”時,我總會想起解放前自己住過的一二十個小小村落。
形勢所迫,居無定所
俗話說“樹怕移,家怕遷”,這是前人的經(jīng)驗積累。那我們家為什么還要東搬西遷呢?是為了學習“孟母三遷”嗎?不是?!懊夏溉w”是自覺的,我們在蘇魯豫皖幾個省搬來搬去,這完全是當時復雜的政治形勢、軍事形勢決定的,是不得已的。我是在日本侵略中國、徐州淪陷那一年(1938年)出生的。我家蕭縣離徐州只有20公里,淪陷后,殺光、搶光、燒光,民不聊生,受凍挨餓,百姓只能顛沛流離。
具體說到我家顛沛流離的情況,可能是別處見不到的。因為蕭縣地處三省交界處——蕭縣原歸江蘇,現(xiàn)屬安徽,兩省交界就不用說了。蕭縣西部與河南省的永城縣接壤,這就是三省了。蕭縣與山東不相連,但蕭縣共產(chǎn)黨的組織一度由山東分局領導。大家都知道電影《鐵道游擊隊》里歌唱的微山湖,是山東省的。很多人不知道,山東有個湖西(微山湖以西)特委,湖西特委一度領導中共江蘇蕭縣縣委,這就是四省了。我們那里有個古代牌坊,寫有“五省通衢”四個大字,那就是再加上一個河北省,蕭縣距離河北省的南部也不遠。從當時的行政區(qū)劃上說,這五省都由國民黨統(tǒng)治。他們是軍閥割據(jù),各省之間盡管勾心斗角,但是他們在對付共產(chǎn)黨上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真可謂“五座大山”壓迫我們。
無論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還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蕭縣都是“一縣兩制”——東部津浦路兩邊屬國民黨,西部山區(qū)歸共產(chǎn)黨。國民黨的縣政府設在位于中東部的縣城,共產(chǎn)黨的蕭縣人民政府設在瓦子口以西、離河南省不遠的陳楊山??蛇@又不是固定的,是動態(tài)的。解放前,蕭縣一直是“拉鋸地區(qū)”。那時敵大我小、敵強我弱,共產(chǎn)黨采用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因此,在“敵進我退”時,我的家鄉(xiāng)就屬國民黨統(tǒng)治,在“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時我的家鄉(xiāng)就由共產(chǎn)黨領導。在我們那里常常是上半年國民黨統(tǒng)治,下半年共產(chǎn)黨領導;上個月國民黨統(tǒng)治,下個月共產(chǎn)黨領導。在“敵駐我擾”時,我們那里甚至還存在白天是國民黨統(tǒng)治、夜里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現(xiàn)象。村上都有保甲長。不用說,保長是國民黨的安排,可是在我們那一帶的保長不一般。國民黨占領,保長孝敬國民黨;共產(chǎn)黨來了,他為共產(chǎn)黨操勞。準確地講,保長大多是白皮紅心??臻g上是一縣兩制,時間上是拉來拉去的“拉鋸”,決定了我們作為共產(chǎn)黨的家屬,既要躲開日本漢奸的維持會,又要躲開國民黨反動派。躲得開日子好過,躲不開不得安寧,飽受煎熬,居無定所。
小小村落,大大安全
居無定所,住到哪里去?蕭縣有座漢高祖劉邦稱帝前躲藏的大山,叫皇藏峪。那里有山洞,有拔劍泉,確實是躲藏的好地方。可咱草民絕不步皇帝后塵,我們另辟蹊徑,選擇了小小村落。小小村落多在血緣上是一個姓,地緣上同在一個小山溝,業(yè)緣上都是一個“農(nóng)”字,鄰里關系就像農(nóng)民家門口石榴樹上結(jié)的石榴那樣,親密無間,抱成一團。村里只要有一家愿意保護我們,全村都會保護我們。小小村落里多是窮村,窮人的朋友少,交通也不便,來來往往的人不多,容易隱蔽。窮人生活條件差,房子少,沒有給國民黨部隊提供住房的優(yōu)越條件,國民黨部隊也很少來。再說,國民黨部隊也知道窮人不跟他們一條心,他們也不大喜歡來窮村。還有,我們那里的窮村一般都有地下黨員,他們有辦法安置我們,轉(zhuǎn)移到東,轉(zhuǎn)移到西。有一次,一位熟悉的叔叔告訴我母親,讓一位地主家的長工牽條小毛驢送我們轉(zhuǎn)移。路上這陌生的長工輕輕地說了一句:“我見過果白(我父親的名字)兄?!蹦赣H大喜過望,知道父親還活著。母親再向他打聽,他不再說什么了。不過,僅長工這一句就給我們?nèi)規(guī)順O大安慰。大約一年多以后,淮海戰(zhàn)役剛開始,兩名解放軍騎著三匹馬,突然讓那“長工”騎上馬,接他去擔任宿西縣委書記,可把我們樂壞了,原來他不是一般長工,是地下黨員,是父親的朋友田啟松叔叔。又過了大半年,上海解放,田啟松叔叔成了上海邑廟區(qū)(即后來的南市區(qū))區(qū)長。在那個年代,我們就是這樣在地下黨的指引下,到一個又一個比皇藏峪更安全的小小村落里居住、躲藏。
在寫這一篇回憶錄時,正值國內(nèi)新冠病毒爆發(fā),我想再加一條小小村落的安全性能。解放前有一年冬天,瘟疫大流行,離我們居住地不遠的大村,天天都有尸體抬出來。當時,麥苗不高,連我們小孩子都能遠看他們埋葬??晌覀冞@小小村落里平安無事,表面上不隔離,實際上的距離比隔離要遠百倍。用現(xiàn)在的語言講,瘟疫期間,我們小小村落疑似病人零,確診病人零,死亡人數(shù)更是零。這進而讓我思考一個規(guī)律性的問題:人口密度與傳染速度和廣度之間應該有怎樣的函數(shù)關系。
小村落,大學校
小小村落里是沒有學校的,要到附近的大村莊里的學校去讀書。說起來有人不信,我們那時的小學入學不必考試,你要讀幾年級就給你讀幾年級,老師只要“相”幾分鐘的“面”就定下來了。如果手續(xù)正規(guī)化,等考試張榜公布時,政治風云就要大變了。國民黨的課本與共產(chǎn)黨的課本是不一樣的。正在讀共產(chǎn)黨的課本時,如果國民黨來了,課本交給老師,統(tǒng)一埋地下,等國民黨走了再拿出來。天無三日晴,朝不保夕,只能以簡勝繁,以不正規(guī)勝過正規(guī)。
由于教師自己的命運動蕩不定,停課、部分停課的事是常有的。停課后就以社會為課堂,拜窮人為師。我家鄉(xiāng)的窮人“人窮志不窮”,再說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解放前,在我們窮蕭縣沒有搖尾乞憐討飯的。一是我們家鄉(xiāng)流行一句話:“凍死迎風站,餓死賽貧子。”貧子再貧也不討飯,也要用男子的美稱“子”來稱呼。不乞討怎么辦?唱《好歌》。這《好歌》像《紅樓夢》的《好了歌》,又不同于《好了歌》。一般是兩名饑餓者在富人門口一唱一和,生動形象地夸獎富人如何如何行善樂施,好有好報,唱得富人笑不可支,富人便主動給唱者送上吃的。二是因為隴海、津浦兩條鐵路都穿過蕭縣,窮得沒辦法時,大家就跳上火車到外地打工。我們那里還流行一句話:“寧向南走一磚,也不向北走一千”,一般說是去江南。由于能吃苦,肯學習,不用幾年就能從跑堂變成小老板。小小村落人“窮且益堅”的品格讓我終生難忘。幾十年來,我側(cè)重研究民生社會學,寫了幾十篇文章為窮人吶喊。現(xiàn)在“弱勢群體”這一概念隨處可見,可是當年我文章中的“弱勢群體”四字被大報刪掉。無奈,我轉(zhuǎn)為“三個面向”:面向基層、面向邊疆、面向小報,拿到云南省發(fā)表。講貧困的多了,有人譏笑我為“貧困社會學家”,我不僅不計較,反而更促使我樂于做一個“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
居住的小小村落多,接觸的人多,不消說,嘗到的人生滋味也多。通常講“甜酸苦辣”,我曾經(jīng)在這四個字后面又加上“咸癢澀麻”?!跋贪W澀麻”這四個字來源于我住過的村落。人??!不可能都是一個面孔。有次在國統(tǒng)區(qū)我們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母親與孫叔平的夫人顓孫大娘(哲學家孫叔平姓“顓孫”)、許智遠的夫人“大腳嫂子”(嫂子與我母親年齡一樣,只因有親戚,按輩分稱“嫂子”)三人被押到縣衙門受訓誡。周圍譏我者有之,耍我者有之,欺我的富家兒多多。母親回來后,我難過得哭了。母親教我背一句名言:“美之所在,雖污辱,世不能賤。”背一遍還不行,母親叫我立正站好,再背一遍。壞事變好事,這讓我在孩提時就開始學習與各類人相處。由于“甜酸苦辣咸癢澀麻”的人生八味都感受過,長大了免疫力就會大一些。我尊重人,那怕壞人我也尊重他的人格,不侮辱他。我崇敬很多了不起的人,但不迷信他們,那怕是文帝、景帝那樣的偉人,我也經(jīng)過研究后對他一分為二,或“三七開”,或“二八開”。
住在解放區(qū)的小小村落跟住國統(tǒng)區(qū)不一樣,我先后擔任過三個村莊的兒童團長。駐在村里的解放軍給我們講朱德的故事、劉伯承的故事,教我們唱“手把著鋤頭鋤野草呀,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咿呀嗨,呀呵嗨”。一語雙關,教我們敢于“鋤草”,善于“鋤草”。老師為了要我們懂得人小志氣大,教我們唱“小胡椒辣人心,秤砣不大壓千斤”。為了教我們樹立為窮人翻身的志向,教我們《窮光蛋娶妻》:“頭一天吃的麥子面,第二天吃的地瓜蛋,第三天吃的瞪眼看。窮光蛋餓倒了,花媳婦餓跑了?!币驗槭窃凇袄彽貐^(qū)”,有的兒童家長不讓子女加入兒童團,怕留下后患。老師為了擴大兒童團隊伍,教我們唱“調(diào)皮小三子,天天瞎胡鬧,東跑跑西跳跳,什么事情都搞糟。小三子加入了兒童團,在家孝父母,出門敬長老,人人都說小三子變好了?!贝彘L指導我們站崗放哨查路條。村長說兒童站崗有時比解放軍站崗還管用,我們站崗不是一個人,是五六個兒童在村外十字路口玩耍。有次真的來了一個國民黨探子,問我們村里解放軍情況。我使個眼色,示意兩個兒童團員回村里匯報,余下三四個人繼續(xù)與探子瞎聊,拖住他。一會兒,解放軍從后面溝里出來,抓住了探子。我們幾個兒童因此受到了夸獎。
“小小村落,裊裊炊煙”,我們家鄉(xiāng)的炊煙過去是用什么點燃的呢?火柴嗎?不是。那時火柴稱“洋火”,窮人買不起。我們山里的人認為“乞火不若取燧”,小小村落里的人一般都是用火石,即燧石來點燃。我不管住在哪個村落,都能看見老人用一個厚有一毫米的鐵片,打擊雞蛋大的火石,冒出火星,燃著蘆葦、羽毛、高粱稈芯、大煙袋里的煙末,以及干樹葉什么的,都能點出火來。天下窮人是一家,這火不僅自己用來燒無米之炊,一墻之隔的鄰居家還會用一根去皮的青稈,再把火引過去,燒出富人瞧不起而窮人吃起來津津有味的地瓜湯、南瓜飯。建國初,在家鄉(xiāng)讀中學時,學到古人用“閃電的光,燧石的火”來比喻轉(zhuǎn)瞬即逝,我心里不服。燧石的火如果不與千家萬戶聯(lián)結(jié),是短暫的;如果與千家萬戶緊相聯(lián),那就會引出永不熄滅的、可以與彩云握手共舞的炊煙。
小小村落,與祖國的廣袤大地緊緊相聯(lián)。小小村落是祖國母親身上的抗體,小小村落讓我們從磨難中走出來。我愛那里的每一座山,我愛那里的每一條河。
(作者為上海大學終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