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鷹
普通的山村里住著樸實的農(nóng)民。發(fā)生在松樹溝村里的一些往事看似平凡,咀嚼起來卻很有韻味。
——題記
請客
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在縣林業(yè)派出所所長職位上退休的趙忠武因病去世了。趙忠武在臨終時給兒女留下遺囑:死后把他送回松樹溝老家,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他老爹墳的下邊,他要在地下為爹媽盡孝。
趙忠武的靈柩下葬那天早晨,村里十幾個幫忙的人從墳地回來沒有著急離開,坐在一起嘮起趙忠武是怎么參加志愿軍作戰(zhàn)的。趙忠武的弟弟叫趙忠林,今年八十一歲,他向大家講起當年他家請客的事兒。
松樹溝所在地區(qū)一九四七年解放,趙忠武的父親趙連成一九四六年秋在高粱地里入黨后,一直是松樹溝村的村長。一九五〇年冬天的一天下午,趙連成從區(qū)里開會回來,一進家就跟媳婦說:“把那只公雞殺嘍,我后晌要請客。”
“待待的請哪門子客呀?”媳婦說,“那只大公雞還想留著過年呢!”
“村上還有事兒,我沒工夫跟你細說?!壁w連成臨出門時又叮囑一句,“殺完褪完就燉上,整爛乎兒的?!?/p>
“禿兒,”日頭壓山的時候,趙連成回來了。那年他的老兒子趙忠林十三歲,他喊著老兒子的小名兒,“請客去?!?/p>
“都請誰呀?”趙忠林問。
“南溝張文友你大爺,東山劉金貴你二叔?!?/p>
大約半個鐘頭工夫,兩個被請的都到了。
“燉雞啦?好香?!睆埼挠堰M屋就說,“遇到好吃的就想起不好吃的。四六年秋跟連成兄弟到楊家杖子抬擔(dān)架兩天沒吃著飯,在山洼里啃了幾根生苞米棒子,那個難吃?。 彼莻€會聯(lián)想的人。
“那還是部隊首長給人家打的欠條,”趙連成說,“要不生苞米棒子還啃不著呢?!?/p>
“四五年冬當秘密民兵等著打花子隊,大伙兒在二砬溝啃凍餑餑,冰得肚子疼?!眲⒔鹳F說,“那幾年跟著連成大哥挨些好累,受點兒好罪!”他是個直性子人。
“別抱屈了?!壁w連成說,“共產(chǎn)黨給咱老百姓打天下,咱不挨點兒累,還?著呀!四七年我堅決要求參加武工隊,區(qū)長不同意,說地方缺干部,你當村長比當戰(zhàn)士責(zé)任重,你一個村長領(lǐng)導(dǎo)好幾百人,那可相當于部隊的營級干部啊!哈哈!我若參加武工隊,說不定這家門楣上早就掛上烈屬牌子啦!哈哈!雞燉好了,上炕吧?!?/p>
女主人很會做菜,還另外做了一盤芝麻鹽子拌咸蘿卜和一盤炒黃豆。
三人上了炕,盤腿坐下。趙連成招呼老兒子從板柜里拿出兩瓶酒,他接過來旋開瓶蓋兒,頓時酒香撲鼻。
“哪來的這好酒呢?”劉金貴說。
“這是四七年春第一武工隊截車繳獲的,張隊長給了我兩瓶,一直沒舍得喝?!敝魅苏f著倒了三碗酒,“來,開喝。”
“真是好酒!”兩個被請的同時夸獎。
“我問你倆一個問題,”三人碗里的酒下去一半時,主人說,“咱哥兒仨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你倆說說是啥地方?”
“咱哥兒仨同歲,都屬馬。”張文友想了想,說。
“還有?!敝魅它c了點頭。
“咱哥兒仨是光屁股娃娃?!眲⒔鹳F不假思索地說。
“這個不算?!敝魅藫u了搖頭。
這時女主人進來添菜。劉金貴眼睛一眨,調(diào)皮地說:“咱哥兒仨媳婦一樣——都是女的?!?/p>
“放屁!”女主人用菜勺在劉金貴面前劃了一下,“你娶媳婦不娶女的還娶男的?”
“哈……”大家都笑起來。
“噢,我想起來了,”劉金貴一拍大腿,“咱哥兒仨都有三個兒子!”
“對嘍!”主人端起酒碗,“為咱哥兒仨都有三個兒子碰一下?!比煌肱龅揭黄?,數(shù)劉金貴碰得響。
“連成兄弟,你今兒個找我們哥兒倆來,”張文友止住笑,“是不是你或者村上有什么為難事兒要我們出力呀?”
“是有事兒,但不是我個人和村上的事兒?!壁w連成嚴肅起來,“是國家有事兒要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出力?!彼选拔覀儭眱勺忠У煤苤?,“今兒個頭晌我到區(qū)上開會,是征兵會。現(xiàn)在志愿軍急需補充兵員,上頭要求咱全區(qū)二十五個村每村最少去七個兵?;貋淼穆飞衔揖退贾\著,咱哥兒仨都有三個兒子,咱們要帶頭送子參軍,就是孩子光榮了還有兩個哩!”
張文友和劉金貴都沉默了。
“咱中國人跟著共產(chǎn)黨趕跑了小日本兒,打敗了蔣介石,成立了新中國,才過上好日子。現(xiàn)在美國“鬼子”欺負到咱家門口兒了,咱剛成立的國家能安穩(wěn)嗎?咱們和子孫后代能過太平日子嗎?”趙連成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話是這么說,可是——”劉金貴喝了口酒,“孩子到朝鮮去,畢竟不是住老丈人家去了——好吃好喝好待著,是要上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槍子兒可不長眼睛!漫說我有三個兒子,我就是有八個兒子,也不愿他光榮在外國呀!”
“大哥,你的心思呢?”趙連成皺了下眉頭,問還在沉默的張文友。
“連成兄弟,你說得對!”張文友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咱有三個兒子不送出一個參軍,還要人家有一兩個兒子的送啊?剛才我在思謀,想讓你大侄兒鳳山參軍?!?/p>
三位長輩在屋里的談話,正在窗外削鎬把兒的十七歲的趙忠武聽得清清楚楚。想到能參加志愿軍,他心里又激動又興奮,聽張大爺說要送鳳山大哥參軍,急忙跑進屋來對趙連成說:“爹,咱家我去參軍!我哥已經(jīng)娶了媳婦,讓他幫您照顧家;三弟還小,讓他好好念書?!?/p>
“好小子,我還沒跟你說呢,我也是這么想的?!壁w連成笑著喝了一大口酒。
“我舍不得送孩子參軍,但我知道哪頭大哪頭小?!眲⒔鹳F叫過趙忠武,“二侄子,你現(xiàn)在就去找我家你二哥,明天一起去區(qū)里報名!”
“好嘞!”趙忠武連蹦帶跳地跑出院子。
聽說二兒子堅決要參軍,女主人偷偷在灶臺上抹眼淚。
那年,松樹溝村在全區(qū)率先超額完成征兵任務(wù),趙連成獲得全區(qū)“征兵工作模范”稱號。
趙忠林還講起二哥在戰(zhàn)場的一段經(jīng)歷。
趙忠武參軍后被分配到志愿軍原總后勤部二分部第八兵站(團級單位)當戰(zhàn)士。一九五一年冬的一天夜里,趙忠武和戰(zhàn)友們反穿白里大衣帶著五輛裝滿壓縮餅干的軍車開往前沿陣地。午夜時敵機突然飛臨,戰(zhàn)士們按命令緊急跳車隱蔽,趙忠武嘴部撞上一塊巨石,被撞掉半顆門牙。但他不顧疼痛,不怕犧牲,繼續(xù)堅持為軍車帶路。時隔二十多天后,他被調(diào)任兵站政委警衛(wèi)員。
“小鬼,今年多大了?”一天夜里,政委問他。
“報告首長,我今年剛滿十八歲?!彼猛粢粯拥穆曇艋卮稹?/p>
“想家嗎?”
“想?!?/p>
“想回家嗎?”
“不想!”
“想家卻不想回家,這不是有點怪嗎?”政委笑著說。
“報告首長,”他大聲回答,“想家是因為家中有父母兄弟,不想回家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趕走野心狼!”
“好!今夜去前線!”
軍車行進途中,敵機像一群老鴉一樣飛抵上空。他們剛跳下車,敵機就投下炸彈。早有準備的趙忠武迅速將政委推倒在地壓在身下。炸彈在距他們二十米的地方爆炸,首長安然無恙,他的小腿卻被炸傷了。回駐地做手術(shù)沒有麻藥,嵌進他小腿的炮彈皮是被衛(wèi)生所的同志們摁住身子取出來的。
“小鬼,這里醫(yī)療條件不好,”趙忠武接受手術(shù)的第二天,兵站政委來到衛(wèi)生所,“送你回國住院治療吧?!?/p>
“不!”趙忠武堅決地說,“我要在這里為戰(zhàn)友們加油鼓勁兒,每天聽到前方勝利的消息!過幾天傷好了,我還要跟首長上前線!”
“真是好樣的!”首長深情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
趙忠武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才回國。
聽完趙忠林講述的往事,在場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深深地點頭。他們心里知道誰是最可愛的人,誰是最可敬的人。
賣山草
老岳頭撂下飯碗就躺倒在炕上。往左翻下身,他“哎呀”一聲,往右翻下身,又“哎呀”一聲。
“你今天是怎么啦,折騰啥?”正洗碗的老伴兒在圍裙上擦了下手,問他。
“前天我在葫蘆頭山割了兩挑山草,今天挑回來一挑,可能是累著了?!?/p>
“擱那放著,爛不了,也丟不了,忙往家挑它干啥?”
“前街老李家三小子初四結(jié)婚,咱得隨個禮呀?!崩显李^一咬牙坐起來,“雖說咱倆是絕戶氣①,可屯中人情兒不能丟啊。明兒個初二是紅山集,這一挑草能賣三塊錢,正好隨份兒禮。”
“趕紅山集得走四十里,你這老寒腿走得動???”老伴兒心疼地說。
“走不動也得走啊。”老岳頭說,“明早別吃疙瘩湯了,給我烙苞米面餅子,吃干的走路有勁兒?!?/p>
“你躺下吧,我給你捶捶腿?!崩习閮合戳耸?,說。
第二天,老兩口兒早早起來,老岳頭吃了兩塊大餅子,就挑起百十來斤的山草上路了。
那個時候,各生產(chǎn)隊都有牛馬驢騾,主要飼草是谷草。有些生產(chǎn)隊飼草不足,常到集市上去收購個人賣的山草。山草的價格是固定的,一百斤三塊錢。買谷草的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會計,壯年漢子,他問老岳頭,“你是哪兒的人?。俊?/p>
“我是北邊岳家屯的?!?/p>
“哦,岳家屯離這四十里地。”那漢子用雙手掂了掂老岳頭的草擔(dān)子,“你這草不足一百斤,就算一百斤吧?!闭f完付給老岳頭三塊錢。
“謝謝大兄弟!”老岳頭接過錢掖到褲腰里,對那漢子連點三下頭,表示感激。
賣完草,老岳頭感到口渴難耐。他聽集市上有人喊“井拔涼水,一分錢管夠”,但他兜里沒有零錢,只能使勁兒咽下一口唾沫,邁開大步往回趕。他知道,走五里地就到水泉溝,在那里能喝到清泉水。
老岳頭走到離水泉溝還有一里地的時候,看到前頭路邊坐著一個人。走到近前,他認出那人是秦家溝秦老三的媳婦。老岳頭聽過岳飛和秦檜的故事,對姓秦的有一種莫名的成見。他本不想跟她說話,但看到她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問道:“老三媳婦,你坐在這兒干啥呢?”
“昨天我姑爺兒捎信兒來,說我閨女貓下②了?!蹦桥讼褚娏司刃撬频?,帶著哭腔向老岳頭訴苦,“我家有三十個雞蛋,我又從別人家借了二十個,想給我閨女下奶③帶伺候月子。沒想到剛才絆石頭上摔了一跤,把腳也崴了,雞蛋也全打了?!?/p>
“你閨女婆家在哪?”老岳頭把扁擔(dān)拄在地上問。
“在城邊子于家窩棚?!?/p>
“這么遠,你咋不坐公共汽車去呢?”
“前兩個集你兄弟賣了兩趟草,賣草錢都給孩子他爺買藥了?!蹦桥丝蓱z兮兮地說,“哪還有坐車的錢啊!”
老岳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里的錢,心里卻打了個艮兒④。但眼前這女人的現(xiàn)狀讓他心生憐憫:秦檜壞,秦檜老婆也壞,但不代表老秦家人都壞呀!看到人家有難處不幫,我還夠上一個大老爺們兒嗎?想到這里,他摸出腰里的三塊錢,真誠地說:“老三媳婦,這錢你拿著,坐公共汽車上你閨女家去?!?/p>
那女人沒有伸手接錢。她心里明白:這老岳頭比自己老爺們兒還大好幾歲,起早貪黑上山割草,趕老遠的集賣草,這錢掙得不容易。
“弟妹呀,”老岳頭換了稱呼說,“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都到這份堆兒⑤了,還跟我客氣啥!”
“老岳大哥,你真是個大好人!”那女人接過還留著老岳頭體溫的三塊錢,感動得流下了眼淚,“等我家有了錢,一準兒還你!”
“有錢就還,沒有拉倒?!崩显李^和以往一樣,幫助了別人就感到心里涼快,到了水泉溝竟沒去喝那山泉水。
老岳頭回到家時老伴兒不在屋兒,他吃了兩片索米痛片——這是他的一個習(xí)慣,他說吃索米痛片止疼還解乏——把在葫蘆頭山割的另一挑草也挑了回來。
“明兒個初三是田家屯集,我還賣草去。”吃晚飯時老岳頭對老伴兒說。
“你今兒個賣草的錢夠后天隨禮的就中了,明個兒歇著吧。田家屯離咱這兒有五十里,你那腿走得動?。俊崩习閮赫f。
“今兒個賣草的錢給秦家溝的秦老三媳婦拿去了?!崩显李^把今天發(fā)生在賣草回來路上的事對老伴兒學(xué)了一遍。
“嘖嘖,真是的,好像你趁多少錢似的!”老伴兒白了他一眼。她不是不愿意他把錢拿給別人,她是心疼他。
“咳,你若是出遠門兒磕了碰了的,同樣遇到好心人幫你,”老岳頭說起了俏皮話兒,“那是我好心得好報??!”
“我不出遠門兒,也不崴腳?!崩习閮河职琢怂谎邸?/p>
“誰還沒有個為難著窄的時候?你不出遠門兒,下園子割韭菜還興把腰扭了呢。”老岳頭撂下飯碗說。
“死老頭子,你咒我呀!吃完了早點上炕歇著,一會兒我再給你捶捶大腿?!?/p>
今天老岳頭真是累壞了,剛躺在炕上就發(fā)出鼾聲。
老伴兒到下屋柜里拿出面袋子,那里邊還有兩碗白面。她用小缸盆和了面,蓋好放在炕頭。明早給老頭子烙兩塊白面餅——她想。
注:
①絕戶氣:夫妻不生育或子女沒有存活(含貶義)。
②貓下:女人生孩子。
③下奶:用錢或精細食品慰問產(chǎn)婦。
④打艮兒:短時間猶豫。
⑤份堆兒:境地,處境。
翻馬尾
“當當當……”一陣急促的鐘聲,打破了小山村雨天的靜謐。
小山村位于松樹溝北部三里處的一條溝里,全名叫松樹溝北溝,簡稱松北溝,是松樹溝大隊的第八生產(chǎn)隊,共十九戶人家,一百一十一口人。松北溝原有劉、李、陳、石、孫等九個姓氏,因幾年前搬走一家,現(xiàn)在剩有八個姓氏。隊部在村子中間的高處,共十二間房屋,后邊六間房東頭第一間是會計記賬、記工員記工的辦公室和飼養(yǎng)員兼更夫宿舍;挨著的三間統(tǒng)屋放著農(nóng)具,也是社員們集中議事的地方,北山墻上掛著一本日歷,上面顯示的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二日;西頭兩間是存放種子、化肥和重要物件的倉庫。前邊六間房是牲口圈和草料庫。兩棟房之間有一棵老棗樹,向南伸出的粗枝丫上掛著一截鋼軌,那是隊長召集社員上工和開會的鐘。
這天,天剛亮就下起了霏霏細雨,老隊長沒有敲鐘——這些天社員們翻地、送糞、備耕挺累的,他讓大家過雨休。老隊長六十多歲了,他培養(yǎng)三十多歲的石春林做接班人,報請大隊任命石春林為第八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這石春林很負責(zé)任,待在家里沒事,想到下透雨就該種地了,就到隊部檢查鏵犁繩套。他來到統(tǒng)屋一撒目,感覺缺了什么。仔細一想,是掛在第三根過梁頭的馬尾不見了。去年冬天,隊里駕轅的棗紅馬被公社供銷社的拖拉機撞成重傷。這匹馬個兒頭高大,拉車或拉犁頭一揚一揚的,特別招人喜歡。馬兒被撞,社員們?nèi)巳诵奶?,老隊長和大車老板還流了淚。老隊長找供銷社主任打架,高低要供銷社賠兩千元錢 ,后經(jīng)公社副社長和大隊書記說和,供銷社賠了兩噸半化肥了事。老隊長讓人把馬殺了,把馬肉按戶分了,把馬皮賣給了縣土雜公司收購站。那馬尾油光發(fā)亮,有碗口粗、二尺半長,收購站說給三塊錢,老隊長嫌少沒賣,拿回來掛在隊部統(tǒng)屋過梁頭上。石春林問飼養(yǎng)員老李頭兒,老李頭兒說:我一早起來給牲口添草那會兒還有呢,我回家吃飯忘了鎖門,興許是那工夫沒的?給三塊錢都沒賣的馬尾丟了可不是小事兒,石春林就拿起了插在鋼軌連接孔的鐵棍……
老隊長姓陳,大高個子,長方臉,生氣和思考問題時黑眉就擰成兩個疙瘩,大眼睛就瞇成兩條縫兒。社員們哪家失火或小孩兒跑丟了,可以敲鐘報警,這是老隊長規(guī)定的。老隊長和社員們聽到鐘聲都這么想:是誰家出事了?不大工夫,大家頂著雨陸續(xù)到齊了。
“大家伙兒說,這事兒該咋辦?”問明石春林敲鐘的原因,老隊長皺起眉疙瘩,但眼睛大睜著。
“是不是應(yīng)該向孟特兒報告?”石春林說?!懊咸貎骸笔侨藗儗绻蔡嘏蓡T老孟的慣稱。
“向孟特兒報告有啥用?他能給咱找來呀?”小名“二愣子”的孫登科如今三十多歲了,人們背后仍叫他“二愣子”,他遇事好表態(tài),“翻!”孫登科當過兵,在部隊是軍犬引導(dǎo)員,曾因打傷懷孕的母犬被以“故意損害武器罪”關(guān)過禁閉。
對于松北溝人來說,“翻”就是全體社員集體出動,挨家挨戶搜查。馬尾被偷,社員們都很氣憤,孫登科一提議,立刻有一半人響應(yīng):“翻!”
老隊長的眼睛瞇成兩道縫兒。他從心眼兒里不贊成翻。松北溝有兩次翻的記錄。第一次是隊里丟了根繩子,結(jié)果沒翻著。有人說:那根兩丈長的繩子纏到一起不占多大地方,咱能把各家各戶婦道人的衣服包兒也翻了嗎?第二次是隊里丟了一根準備用作蓋大車棚的檁木,結(jié)果從趙鳳林家的秫秸垛里翻出來了。社員們都同意按那根檁木的價值和本生產(chǎn)隊上年的分值罰他二百個工分。結(jié)果是趙鳳林受不了大家的白眼,沒過多久搬走了——搬到北邊他老丈人那屯去了,是半夜搬走的,從此松北溝少了一戶人家,他少了一個姓兒。少頃,老隊長睜開眼睛,說:“這樣吧,你們誰一時愛小兒①拿了馬尾,現(xiàn)在承認了不算偷,也不批評也不罰,省得到你家翻出來丟砢磣?!彼D了一下又提示說,“也許是哪家孩子拿去玩兒了,大人不知道,可以先回去問問孩子,大家等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沒人吱聲,副隊長石春林著急了:“走,從一頭翻!”
大家出了隊部,有的打著傘,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披塊塑料布,老隊長只能光著頭跟上“翻馬尾”的隊伍。
當翻到只剩幾家時,大家都聞到一股燒動物毛的味道。循味兒望去,一家的煙囪冒出一股黑煙。
“隊長,”孫登科問老隊長,“還用往下翻嗎?”
“怎么不往下翻?”老隊長睜大眼睛說,“剩下幾家不翻,不讓人家背黑鍋嗎!”
接下來,大家例行公事似的翻了翻劉家的秫秸垛,捅了捅李家的墻旮旯。這次翻,當然毫無結(jié)果。
“大家伙兒都散了吧?!崩详犻L的衣服已經(jīng)淋濕,他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說,“有愿意到隊部待一會兒的就待一會兒。”
隊部里除了老隊長、副隊長石春林、飼養(yǎng)員老李頭兒,還跟進來五六個人,當然少不了二愣子孫登科。
“隊長,煙囪冒黑煙出味兒那家就是偷馬尾那家,他是燒馬尾毀贓!”孫登科憤憤地說,“不信把孟特兒找來,一審他就招!”
“你咋那么肯定?不興是人家老娘們兒燒火把摻豬毛的破爛柴火劃拉灶坑里啦!”那年頭兒家家都養(yǎng)年豬,殺完豬把豬毛掃到爛柴堆里是很正常的事。老隊長瞪著孫登科說,“不怪大家背地里叫你二愣子,你就是愣?!?/p>
“這……”孫登科沒詞兒了。
“大家伙兒記住,今天的事兒就到此為止,以后誰也不興再提馬尾的事兒。我可不愿意看到咱小松北溝再少一戶人家,再少一個姓兒!”老隊長說著激動起來。
“除非他惹我,”孫登科嘟囔著,“以后他若惹著我,我就拿燒馬尾謅動②他?!?/p>
“咱松北溝人少姓兒多,大家從山南地北搬到一起,容易嗎?”老隊長動情地說,“遠親還不如近鄰呢,大家伙兒互相幫襯著、謙讓著,像一家人那樣過日子,那該有多好!都回去歇著吧,下透雨好種地。”
大家離開了隊部,飼養(yǎng)員老李頭對著老隊長的背影直點頭兒。
老隊長的話很快傳遍了整個松北溝。打那以后,第八生產(chǎn)隊再也沒發(fā)生過集體和社員家丟東西的事兒。
注:
①愛小兒:貪小便宜。
②謅動:搶白,揭短,揶揄。
老隊長
吃過早飯,小名“二丫”的楊素清對丈夫杜大國說:“走,咱倆給老隊長上墳去?!?/p>
“平白無故的上什么墳?zāi)模俊倍糯髧唤狻?/p>
“今天是咱倆結(jié)婚三周年。若是沒有老隊長費心,我能嫁給你呀?說不定你現(xiàn)在還打光棍兒呢!咱可不能忘恩!”楊素清用手指沖丈夫的臉點了一下。
“對!走!”杜大國答應(yīng)著,帶上鐵鍬和掃帚跟著媳婦出了院子。
這是一個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因四面山上布滿裸露的黃色巖石,所以村名“黃砬溝”。黃砬溝是松樹溝大隊的第七生產(chǎn)隊,老隊長的墳就在村北的大黃砬山下。
老隊長姓張名祥,濃眉細眼,半臉胡須,當年六十多歲,大家稱他“老隊長”或“大胡子隊長”。老隊長是個熱心腸的人,看到隊里姑娘小伙搞不著對象兒就犯尋思:我當隊長不能只管生產(chǎn),也得為這些年輕人搞對象兒想轍呀!為了方便男女青年處感情,他安排社員們種地間苗鏟地都是拉大幫兒,拿他的話說是“男女混雜,干活不乏”。黃砬溝的耕地分散在九溝十八岔里,到蹚地時他安排兩個人一副牛具,小伙扶犁、姑娘拉牲口,再把每副牛具單獨派到一條溝岔里,并保持每組人員相對穩(wěn)定。老隊長的這一手兒果然有效,時間一長,大多數(shù)一副牛具上的二人都配了對兒。其中的一組小伙兒性急,在姑娘還沒最后定砣兒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但婚后兩個人感情一直很好。為此,這些已婚男青年的家長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老隊長買煙或送酒。
本生產(chǎn)隊就剩下杜大國一個大齡光棍兒了。杜大國二十八歲了,雖然長得不是很帥,但看著順眼,還很會說話,他搞不上對象兒是因為兄弟多,家里困難。本隊還有一個到齡沒出嫁的姑娘就是二丫,她左腮幫兒和耳根之間有一塊茶杯口大的紫色胎記,有人給她介紹了幾個對象,對方都沒相中。老隊長就讓他倆一組,從種地到蹚地、封壟始終負責(zé)一副牛具。大國明白老隊長的意思,心里美滋滋兒的。二丫當然也知道老隊長的用意,她從心里不想嫁給家里兄弟多又是大頭頂兒、過門兒后負擔(dān)重的大國,但她心眼兒好,不想傷害大國的自尊,所以服從了老隊長的安排。
種地時人多,大國沒機會試探二丫的心思。一天上午在離村很遠的三壩溝蹚地,二人坐在地頭歇崩兒時大國紅著臉對二丫說:“楊素清,咱倆搞對象兒得了唄!”
“你不叫我二姑,叫什么大名?。 倍驹缬兴枷霚蕚?,笑著說,“咱倆搞對象兒不對輩兒?!?/p>
“我管你叫二姑,是因為你爹是我姨父爺?shù)谋淼艿母尚值?,”大國早想到二丫會用這個托詞兒,說,“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不影響咱倆搞對象兒啊?!?/p>
“那也不中,你比我大五歲,比我哥還大呢?!倍酒届o地說。
“大五歲還算大呀,”大國的臉不紅了,“過去的皇妃都比皇上小很多呢?!?/p>
“那你就做你的皇帝夢吧,我不想做娘娘?!倍菊酒饋?,不想往下說了。
大國也就此打住,他不敢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飯——因為時機不成熟,他不想留下那個不好聽的罪名。
時隔半個月的一天下午,大國和二丫到大壩溝給高粱地封壟。當蹚到大壩頭上時,壩下突然飛起一只野雞,拉犁的騾子受驚了,猛然往旁一躥,二丫被帶倒了,拉騾子的韁繩也脫手了,眼看就要滾下三四米高的大壩!大國見狀,瞬間推開犁梢,飛身上前,從后面抓住二丫的褲腰帶,把二丫扶了起來。二丫站穩(wěn)后向壩下看去,只見壩根處是一片割柴人割柴留下的半尺高、手指粗、頂端尖利的荊條和榆梢茬子,頓覺后怕:我若是摔下去,那荊條茬子戳進胸口或太陽穴,我今天就沒命了!她回頭看大國,眼睛里充滿了感激。
當天晚上,二丫久久不能入睡:老隊長安排我和大國搭伙是美意,野雞飛驚牲口讓大國救我是天意,看來,我已沒理由拒絕大國再向我求婚……
大國和二丫結(jié)婚的新房,是租借黃砬溝口老苑家的東偏房。新婚之夜,大國調(diào)皮地對妻子說:“二姑娘娘,我雖然不能讓你過上楊貴妃的生活,但我能讓你過得舒心、快樂!”
“聽你嘴說不行,那得看你行動?!倍疽蕾嗽谡煞驊牙镎f。
以后,大國和二丫上工仍然負責(zé)一副牛具,下工后洗衣做飯也是兩個人干。二丫生下女兒后,給孩子洗褯子換尿布的活兒也被大國承包了。三年來,兩口子沒紅過臉、拌過嘴。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二丫感到極大的滿足。越是這樣,二丫越是想念死去的老隊長。
那是大國和二丫結(jié)婚一年后的伏天,老隊長按照公社黨委“趕在雨季前完成大田追肥封壟”的指示,組織全體社員起早貪黑地干,他親自趕大車往各條溝里送化肥。隊部附近有一座建在河溝邊上的方塘,方塘里的水滿滿的,人坐在塘沿兒就可以把大腿伸到水里。中午大家收工回來,有人突然看到老隊長漂在方塘水面上!大家急忙把老隊長救上來,但老隊長已停止了呼吸。有人分析說,老隊長這么大歲數(shù)了,天天比社員們起得早、睡得晚,白天還和壯勞力一樣干活兒,今天往地里送化肥身上熱了,想在方塘洗洗大腿,由于連困帶乏,眼前一黑就栽下去了……
楊素清在老隊長的墳前插上三炷香,擺上一瓶白酒、一只燒雞和幾樣瓜果,又點著一摞大紙,口中念誦著:“老隊長,好大叔,感謝你老成全我和大國……這些東西,本來應(yīng)該是我們兩口子逢年過節(jié)孝敬您老的……”
楊素清回頭看丈夫,大國已是涕淚交流。
這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事。(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