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
每一個朝代的衰亡,都有其必然的規(guī)律,史家們常津津樂道于此。若跳開一些看,千古興亡更迭,也是生命周期的輪回,哪個朝代都是歷史的一個小片段,都無法享有衰亡的豁免權(quán)。
本文所關(guān)注的并非這些,而是一種瀕臨衰亡時所出現(xiàn)的精神現(xiàn)象:它具有悲劇性的崇高和壯烈、極限性的忘我和自戕、道義性的尊奉和履約,它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死亡!在朝代的大廈搖搖欲墜之時,屈膝和站立、卑微和偉大、圖存和求死、逃匿和捍衛(wèi),完全沒有折衷的途徑;沒有回旋的余地。所謂忠奸,只在一念之間,要么舍生取義,要么俯首稱臣。于是出現(xiàn)了兩撥隊伍:人數(shù)占絕大多數(shù)的是所謂的降臣和被征服者;人數(shù)較少的是所謂的忠臣和頑抗者,恰如戲劇中的紅臉白臉,一俟出場,便涇渭分明,高下立判。在國家性和歷史性的價值品評體系中,對有些大的原則是不得不采取“一刀切”的界定標準的:降臣降的再有理,都屬輸了氣節(jié)和操守的矮人;忠臣就不同了,即便被譏為愚忠,但在千秋大義上,一定會被大書特書、歌以詠之;后人還會為他們建祠立廟,焚香祭拜,使之愈發(fā)偉岸高大。
有些忠臣,直接成了死士,且往往死得十分慘烈。在那個當口,武死戰(zhàn),文亦死戰(zhàn),筆桿子統(tǒng)統(tǒng)扔下,而充作手握刀槍的捍衛(wèi)者。戰(zhàn)局是毫無懸念的,卻總不免抱有絕望中的希望,直至無可逆轉(zhuǎn)、鮮血流盡。但在最后的時刻到來之前,他們的不計生死、英勇頑強甚至贏得了敵人的尊敬——那血海中冉冉升起的新朝,不正需要這樣的忠義之士和軍政之才?可問題是,他們的忠誠并不能移植,他們的清名需用死亡作最后的奠定。當架在脖子上的屠刀閃著寒光;當勸降利誘的口舌施展著高超的柔術(shù),意念稍稍松懈的人就會頃刻崩潰,洪承疇們即刻誕生,但我們似乎憑空聽見了那些忠臣們鏗然決絕的回答:“何須多言,惟求速死”。
幾年前的一次清明節(jié),租了一部面包車回鄉(xiāng)祭祖,途經(jīng)鹽城。我執(zhí)意說服眾親友,拐道去市內(nèi)陸秀夫(鹽城建湖人、南宋左丞相)祠,容我拜謁片時,再行啟程。每每讀史,讀到每朝的末代、那摧枯拉朽的一頁,總不免為那些慷慨赴死的朝臣扼腕。他們這些人,若處在太平盛世,或一般的和平時期,即便有些局部戰(zhàn)爭,有些宮廷權(quán)斗,也不見得會過早地隕命,或不至于面對大節(jié)的拷問。可老天偏偏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改朝換代、天崩地裂的時間之窗,有些人圖茍活,有些人惟有死。陸秀夫就是這么一位。
南宋末期,當眾多輔臣們向元朝俯首稱臣、連太皇太后也已率宋恭帝投降之時,禮部侍郎陸秀夫卻起而抗爭。他聯(lián)合一群威武不屈之士,擁立新君,在東南沿海一帶抗擊元兵。景炎三年(1278)初,新帝趙昰溺水死,年僅10歲。群臣斗志渙散,多欲散去,陸秀夫一力“維穩(wěn)”,擔當起了信心喊話者的角色,他對群臣言道:“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將焉置之!”后與幾位臣子再立7歲的廣王趙昺為帝,定年號“祥興”,遷都崖山(今廣東新會南海中),由楊太后垂簾聽政,陸秀夫任左丞相。
祥興二年(1279年),元軍攻崖山,宋軍大敗,陸秀夫見大勢已去,動了死念;也有可能他想堅持,但擔心皇帝落入敵手,重蹈受辱不堪的北宋二帝和德祜皇帝的覆轍,從而喪失國格,故而一心求死。死前,他盛裝朝服,先是手執(zhí)利劍,催促結(jié)發(fā)妻子投海;繼而又勸說趙咼:“國事至今一敗涂地,陛下當為國死,不可再受先帝之辱。”說罷,他背起8歲的趙昺,用一根白綢帶將皇帝與自己緊緊綁在一起,然后縱身投海,死時年僅43歲。這實在是中國歷史上的極端事件中出現(xiàn)的極端死亡方式:不僅自己壯烈殉國,結(jié)發(fā)妻子也不能活;且為了國家的臉面,即便是年僅8歲的小皇帝,也須服從死亡的召喚,陸秀夫只是代行其事。而南宋就像這個羸弱的孩子,背在陸秀夫的身上,與之同沉大海。
此中情境催人淚下,“負帝投?!?,就是陸秀夫的形象定格、精神寫照和人格塑像。我相信,再尖刻的史家,都不會苛責陸秀夫殺了皇帝,而不得不認同他的行為是一種國格的體現(xiàn)和必然的抉擇。他死得如此悲壯,可謂感人至深、可歌可泣??蓱z這位8歲的小皇帝,尚不諳世事,就不得不為破碎的江山和祖宗的基業(yè)殉葬!
我和家人在陸秀夫祠堂里逗留一個多小時,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工作人員,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游人,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陸秀夫真夠寂寞的。
踱出門外,街市上林立的商鋪大多是販賣小商品、假古董、服裝或字畫贗品的所在,而不遠處的儒學(xué)街卻另有一處明末清初書法家、詩人宋曹的故居。宋曹才華很高,曾為南明弘光朝中書舍人。明亡后,他歸隱故里,自號耕海潛夫,亦曾受抗清義士的牽連被投入大牢。以后幾次拒絕清廷的召喚,于康熙40年(1701年)病逝,享年82歲。
他的故居倒是熱鬧,門口掛了好多牌子,像是一處辦公場所。入內(nèi)一看,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太對,正好有幾位女士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問這是宋曹故居嗎?她們帶著狐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便繼續(xù)她們的談話,似乎這是一個不值得回復(fù)的問詢。當然,一座長髯飄拂,布衣形象的塑像分明立在她們的身后,想必是宋曹了。
“宋曹”與“宋朝”諧音,卻相隔幾百年,其反清的立場與陸秀夫的抗元精神有著本質(zhì)的契同。陸秀夫身為丞相,擔著國家安危的干系,最后壯烈地死;而宋曹作為明末士子,也是心系國家存亡,采取的是屢招不就、拒不合作式的隱性反抗,同樣是一種氣節(jié)的體現(xiàn)!歷代有不少大知識分子,在舊朝覆滅、又復(fù)國無望的情形下,只能選擇隱逸一途,以示自己的基本立場和君子人格,貫穿的還是一個“忠”字。至于有些人后來立場軟化,繼而出仕,則是另一回事了。
有一次我去溫州,因事前得知弘一法師曾在江心嶼的江心寺小住過幾日,就先去了那里拜謁,這固然出于我對弘一法師的景仰。
灰蒙蒙的甌江加之細雨的天氣,使心境頗有些清冷的意味。溫州之富,何人不知?但城市環(huán)境比之江蘇的南通、無錫、蘇州等地則顯得稍雜沓和欠規(guī)整。甌江的水質(zhì)特別渾濁,據(jù)說臨江的商品房賣的很貴,其實,污染如此,又有何觀景的情趣?
坐在擺渡船上,不一會兒就到了江心嶼。不想登岸沒走幾步,倒先發(fā)現(xiàn)了一處祠堂,門上方是沙孟海題的“宋文信國公祠”。文天祥?他的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很快得知:江心嶼之所以建有文天祥的紀念祠,是因元軍攻破臨安之際,文天祥在江北組織抗元未成。為了尋找南逃的宋室益、衛(wèi)二王,文天祥歷盡艱險渡海至溫州,困居江心嶼一月余。文天祥死后200年(1482),后人為了紀念他,在江心嶼為之建祠塑像。
他的名氣實在太大,在南宋亡臣中無人可及;在歷代忠臣譜系中也堪稱一代名臣,我想這部分源于他那首《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詩一落定,便臻至“立言”的極致,文天祥注定要在愛國主義的精神圣殿中,被后世推崇和供奉。幾百年來,人們念誦著這幾句詩,念得蕩氣回腸,環(huán)宇響徹。正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作者文天祥,其實已經(jīng)不死。
其實,文天祥還寫過另一首《過亂礁洋》的五律詩:
海山仙子國,邂逅寄孤蓬。
萬象畫圖里,千崖玉界中。
風(fēng)搖春浪軟,礁激暮潮雄。
云氣東南密,龍騰上碧空。
這是他去元營談判、被俘逃脫后,四處尋找宋室途中,在船過象山涂茨鎮(zhèn)亂礁洋海域時,并未登岸著陸、而是據(jù)目測寫了《過亂礁洋》這首詩。其時,留守臨安的謝太后和宋恭帝趙顯雖然已經(jīng)降元,但皇室后裔、趙顯的哥哥趙昰與趙昺出逃,并在一些大臣的輔佐下于溫、閩一帶集部抗元。文天祥一葉孤舟,歷九死一生穿行于元軍的封堵之間,四處找尋抗元的隊伍。
前不久我去象山參加活動,主辦方十分有心,安排我們坐船巡游亂礁洋,使我對這首詩的意境有了切實的感受,誠如文天祥自己所言:“自入浙東,山漸多,入亂礁洋,青翠萬疊,如畫圖中。在洋中者或高或低,或小或大,與水相擊觸,奇怪不可名狀”。通篇吟之,不難發(fā)現(xiàn),1276年他寫下的這首詩,除了對自身命運有所慨嘆,更多的卻是一種勃然之氣、剛勇之志的心靈活畫,說明當時,他對匡扶宋室、挽狂瀾于即倒還寄予相當?shù)男判?,但僅隔兩年后,宋室一路潰敗到了崖山,雖有抵抗之心,復(fù)國基本無望,在《過零丁洋》這首詩中,一種視死如歸的悲愴感和神圣感已經(jīng)躍然紙上了。
這首詩,應(yīng)為南宋即將滅國前的1279年所作。以文天祥的才學(xué)及20歲即中狀元來看,作詩當不在話下,但詩寫到如此境界,則充分反映了他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故歷代也把文天祥看做宋朝杰出的文學(xué)家之一。晉朝的嵇康,死前操琴,紋絲不亂,亦屬大丈夫本色;且因這種特殊的氣場和精神傳導(dǎo),而使歷史難以忘懷。所不同的是,文天祥死得慷慨激昂,嵇康死得云淡風(fēng)輕;一個是亡國之臣,一個是亂世高士。而明亡之臣、南明兵部尚書張蒼水,我也曾拜謁他在杭州的墓園,這次去象山,亦屬時隔27年后第二次去花岙島,山腰處,有張蒼水反清復(fù)明、作最后抗爭的兵營遺址,后被人出賣而被俘。史載,他死前三日,妻兒皆被殺。臨刑前,他面北悵望杭州城美麗的山巒,只說了一句:“好山色!”便“坐而受刑”。寥寥三字,充滿了對故國的眷戀和哀嘆之情,其震撼程度并不亞于文、嵇二位。其實張蒼水十分擅詩,亦富才學(xué),大儒黃宗羲就曾把張蒼水的剛勇、才學(xué)比作“明末之文天祥”。
象山,空懸四百年時空,競讓一雙偉岸的孤魂,在海山之間,遙遙地招手、緊緊地相連。
后文天祥率兵進入廣東潮州,于五坡嶺與元軍激戰(zhàn),戰(zhàn)敗,吞冰片自殺未死,被俘。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為文天祥松綁,元朝亦有五次對文天祥的勸降記載,文天祥卻一心求死。在獄中作千古傳誦的《正氣歌》(精神偉大,才情亦了得),后于至元十九年(1283)十二月初九日在元大都就義,死時47歲。
陸秀夫比文天祥早殞四年。論地位,陸秀夫是左丞相,文天祥是右丞相,陸秀夫略高;論死的悲壯程度,陸甚于文。另外,文一次被拘押(發(fā)生在去元營談判時,后逃脫)、一次被俘至死;陸為了保全尊嚴、不使皇帝落人敵手而跳海自盡。這段史實,我怎么看都覺得陸的忠義精神更具標桿意義,但其影響力卻遠遜于文,原因就在于文天祥的詩,寫得實在鏗鏘有力、大氣磅礴,還朗朗上口,無數(shù)人知道文天祥,就是由詩而始。還有稍早于文天祥的岳飛,英武蓋世,卻屈死于自家人之手。他的名聲絲毫不亞于文天祥,甚而過之,但若沒有一闋《滿江紅》,其影響力亦必打上些折扣。
這么說恐怕會招些非議,在此聲明,對這些英雄人物絕無任何貶損之意或孰高孰低的比附,只是從世俗的流傳角度而論,詩以載傳,畢竟是歷史能見度和民間傳播力的一種直接因素。
那一天,江心寺幾乎被擠滿,從外地組織來的一百多香客,吵吵嚷嚷的,像是來趕一場廟會。弘一法師了無印痕,只在寺墻上刻有他所書的“南無阿彌陀佛”字樣,雖無款識,一眼便知是其較早期的魏碑體。
至于文天祥祠,和我在陸秀夫祠的感受一樣:清凈得很!除了我等,亦無其他游客光顧。
從溫州市區(qū)出發(fā),我又路過臺州,而臺州所轄的天臺縣,有一座張世杰的祠堂,可惜由于行程排滿,未曾前往。張世杰、陸秀夫、文天祥并稱“宋亡三杰”。
臨安淪陷后,張世杰與陸秀夫帶著趙昰、趙昺二王出逃。后趙昺登基做皇帝,下詔讓張世杰擔任太傅(皇帝的老師),可見他受小皇帝的器重。當時的“帝都”是崖山,張世杰奉命死守,另外還下令百姓為太后、皇帝修建行宮,并利用打仗空余的時間教趙昺識字。
陸秀夫負帝投海后,南宋氣數(shù)已盡,幾次戰(zhàn)事的小勝更無法驅(qū)散籠罩在崖山上空的失敗陰云。張世杰亦心知大局無力挽回,況且,文臣用兵不當,致使在兵力包括海上力量十倍于元朝的情況下而一敗涂地,也是張世杰被后人詬病之處。據(jù)傳祥興二年,某日夕照之中,一顆巨大的隕石落在南宋行宮附近,聲如震雷,久而不歇。仿佛是天人感應(yīng),激碰出無邊悲愴的滅亡之咒。
張世杰登樓禱告:“我為趙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復(fù)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幾敵兵退,別立趙氏以存祀耳。今若此,豈天意耶!”言罷,自溺而死。
張世杰死后,他的妻子和幼子曾輾轉(zhuǎn)至天臺避難,因此他的后人在此定居下來,這也是他的宗祠建在天臺的原因。
南宋以臨安為都,城破后政權(quán)即輾轉(zhuǎn)于浙江沿海,故其后的抵抗俱多發(fā)生在同省,最后終結(jié)于福建、廣東。
后來我去了楠溪江,入住一家名為“新龍門客?!钡穆玫辏诘诙兆斡[了美妙的江岸風(fēng)光及鵝卵石灘、獅子巖諸景之后,便直奔芙蓉古村而去。不想這片使人恍若隔世、頓生思古之情的古村落中,最吸引我的,仍然是一位與“宋亡三杰”境遇相似的死士,古村中設(shè)有他的紀念館。只不過,他沒有“三杰”那般高的地位和知名度,但他的死比之“三杰”則更為壯烈。
他叫陳虞之,為芙蓉陳姓第十七世祖,也是芙蓉十八金帶(十八位科甲出身的宋朝廷命官)之一。陳虞之1265年登進士第,官至秘書省校勘建國史院等職,因奸相賈似道當權(quán),他無所施展,便棄官歸隱故里。
公元1276年,文天祥被俘,張世杰、陸秀夫命賦閑在家的陳虞之起兵勤王,任廣王府紀室參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死神的邀約,招募的是一支敢死隊,且朝廷不派一兵一卒。但陳虞之二話沒說,立即組織親友、鄉(xiāng)勇1000余人,趕赴溫州、駐軍甌江,引元軍渡江作戰(zhàn),保端宗撤離溫州。想必這是一支既缺乏訓(xùn)練、又沒有良好軍事裝備的隊伍,全賴陳虞之在鄉(xiāng)黨中的個人威望倉促間組成,雖然采用游擊戰(zhàn)術(shù)打了幾次勝仗,但終因?qū)嵙Σ粷?,被迫退守家鄉(xiāng)芙蓉崖;但是,這同時又是一支偉大頑強的隊伍,居然堅持斗爭了三年時間,在內(nèi)無糧草、外無援兵的絕境之中,打退了元軍無數(shù)次進攻,亦拒絕了多次勸降、誘降。直至陳虞之聽聞陸秀夫、張世杰相繼殉國、宋室覆亡的噩耗,遂萬念俱灰,決定以死效忠。死前,他身穿朝服,向南跪地三拜,然后用紅布蒙住戰(zhàn)馬的眼睛,策馬加鞭,縱身躍下百丈懸崖;其后,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出現(xiàn)了:從死者紛紛跳崖,共800多人。
至此,他組織起來的1000多鄉(xiāng)勇,全部殉國,無一生還。
壯哉!悲哉!
如果我不去芙蓉村,我不知陳虞之其人;如果不是那么湊巧,我的幾次出游接連邂逅幾位宋亡之臣的紀念祠或歷史遺跡,我也就沒有寫作此文的機緣。但一旦了解到了,感觸到了,則難以抑制對他們這些悲劇人物的感佩之情,甚而通過他們的故事,再去回探那段腥風(fēng)血雨的歷史。也許我終究無法破解那些深刻的歷史命題,也無法觸及那些謎題的答案,但對于宋朝的衰亡,畢竟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亦可能是一些極其膚淺的看法。
說實話,讀宋朝的歷史很“沒勁”:茍且偷安的政權(quán)、強干弱枝的體制、腐化貪污的官場、奸佞邪惡的權(quán)臣、無休無止的黨爭等等,皆貫穿著四個字:孱弱、黑暗!故而在后世,對宋朝多有貶損;即便到了以“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為革命口號的清末漢人社會,章炳麟、柳亞子、鄒容這些人每夸漢唐、卻仍不忘怒斥宋朝為“孱宋”“陋宋”“弱宋”。清人趙翼在《二十四史札記》中批評宋朝“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不留其有余”,仿佛宋朝生就一副猙獰丑陋的面目,當為萬世唾罵。
但不可否認,宋朝卻是中國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一座高峰。其磅礴恣肆、瑰麗雄奇是任何一個朝代都無法比擬的。宋朝的文化藝術(shù)界,可謂群星璀璨:
文學(xué)家——辛棄疾、“三蘇”、晏殊、王安石、范仲淹、歐陽修、曾鞏、周邦彥、柳永、姜夔、陸游、范成大、李清照、尤袤、楊萬里等。唐宋八大家宋朝占據(jù)其六;
哲學(xué)家——周敦頤、邵雍、程顥、程頤、朱熹、張拭、呂祖謙等;
畫家——趙孟頫、趙伯駒、趙佶、張擇端、夏圭、文同、王希孟、米友仁、馬遠、劉松年、梁楷、李公麟、李唐、郭熙等;
書法家——蘇、黃、米、蔡等。
而宋朝的科技水平,在中國歷史上也占據(jù)重要地位,別的不說,單說“四大發(fā)明”,宋朝就獨占三項:指南針、火藥和活字印刷術(shù)。英國學(xué)者李約瑟在其著作《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的導(dǎo)論提到:“每當人們在中國的文獻中查找一種具體的科技史料時,往往會發(fā)現(xiàn)它的焦點在宋代,不管在應(yīng)用科學(xué)方面或純粹科學(xué)方面都是如此”。
宋朝著名的科學(xué)家有沈括、蘇頌、李冶、秦九韻、楊輝、趙有欽、畢升等,代表人物當推沈括,其筆記體巨著《夢溪筆談》被西方學(xué)者稱為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
明人宋濂說:“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現(xiàn)代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曾高度贊揚宋朝之文化:“豈止夏、商、周,即使?jié)h、唐,也不能同宋朝相提并論。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英國史學(xué)家湯恩比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活在中國的宋朝”。
而宋朝的名臣名將,也可謂豪華陣容:趙普、寇準、包拯、范仲淹、王安石、歐陽修、蘇軾、司馬光、富弼、楊繼業(yè)(一門忠烈)、狄青、宗澤、韓世忠、梁紅玉、岳飛,也包括前文提到的“宋亡三杰”等等。這中間,有些人既是一代名臣,又是大文豪、大書法家或大畫家。
宋朝真是夠奇怪夠荒誕的,一方面文武簪纓、人才輩出;一方面又是“積貧積弱”、一團糨糊。文運之昌盛和政局之“復(fù)雜”,構(gòu)成極強的反差,堪稱歷朝之最。在僵化的政權(quán)體系掌控之下,文化充其量只能扮演弱者的角色,甚至不得不自我損毀、曲意奉迎。當它們變身為“文人政治”,就暴露出狹隘偏執(zhí)的特性,使官場的人事關(guān)系十分糾結(jié);使命運共同體之雙方對壘攻訐、水火難容;使國無寧日、人心渙散、矛盾累加、斯文掃地。以文制武的國策,到頭來文荒武嬉。
即便如此,在宋朝,卻幾乎沒有一個官員不曾被彈劾、貶斥過,只不過是貶了再起復(fù),起復(fù)了再貶。即便是一些奸佞之臣,比如蔡京,也難以逃脫被貶的命運。官場之暗無天日、惡性耗損,正是衰亡的信號。在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中,再燦爛精致的文化,不過是暗夜中一抹孤寂的月光;再忠直無私的情懷,也無可避免地化為腐朽政體的落日余暉。
“宋亡三杰”,正是這種“落日余暉”的樣板,“文天祥”三個字,更被有些史家看作是宋朝最后的祥瑞。還有一種說法:崖山之后無中國。這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命題。兩宋300多年歷史,中華文明自成一極,卻首次在游牧民族的入侵和打擊下,特別是崖山海戰(zhàn)后,被整體性亡于蒙元。即便孱弱的南宋,都有十萬軍民自發(fā)跳海殉國,這樣的氣節(jié),難道都隨著崖山的硝煙而去?行文至此,筆者無意于再深入探討這一命題,畢竟爭議很大,且并非本文所著力的重點。但不可否認的是:“宋亡三杰”所代表的這種千秋忠義之情懷、凜然正氣之風(fēng)骨,依然是民族心靈史上重要的精神遺傳。沒有這種精神遺傳,一個民族將徹底受人鄙視,并直不起腰桿;沒有這種精神遺傳,天地沒有正氣,國家沒有靈魂;沒有這種精神遺傳,我們將徹底迷失于當下,任由道德的大壩垮塌、人格的脊梁折斷、文化的內(nèi)蘊流失。我們的時代,將在物欲的泥潭、道義的荒漠和靈魂的雜草叢中,漸漸地萎頓、慢慢地沉淪。
“宋亡三杰”是不能被忘記的,也不可能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