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guān)于“孤燈挑盡未成眠”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千古絕唱,詩歌比較詳盡地敘述了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具有婉轉(zhuǎn)動人、纏綿悱惻的藝術(shù)魅力,千百年來廣為傳誦。但是,也有人認為它某些地方寫得不好。比如“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兩句,描寫的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亂平定后重回長安皇宮,因思念楊貴妃而徹夜難眠的情形。北宋的邵博和南宋的張戒都認為它寫得不真實,認為唐宮中應該燃燒燭油來照明,決不至于要皇帝親自“挑孤燈”。
其實他們的理解出錯了。我們知道,藝術(shù)真實并不等于生活真實。白居易這樣寫,是為了通過“夕殿”“螢飛”“孤燈”等意象,渲染出濃重的悲涼氛圍,從而真切地表現(xiàn)唐玄宗晚年生活的凄楚孤獨和對楊貴妃的無盡思念。這樣寫在文學作品中是被允許的,甚至還是值得贊賞的。假如將“孤燈挑盡”改為“花燭高照”,或許符合了生活真實,但“長恨”的悲劇意味無疑就大大減弱了。因而邵博、張戒對這聯(lián)詩的指責,實際上是犯了將生活真實等同于藝術(shù)真實的錯誤。
二、關(guān)于“銅雀春深鎖二喬”
杜牧《赤壁》一詩的后兩句為“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對此,宋代的許顗非常反感,他在《彥周詩話》中批評說:孫權(quán)的霸業(yè)系此赤壁一戰(zhàn),若這一仗打敗了,那么國家就要滅亡,百姓就要遭殃,而杜牧不擔憂這些大事,只擔心“二喬”會被捉去,實在是“措大(對讀書人的蔑稱)不識好惡”。
許顗的評論是一個既淺薄又粗暴的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講究以小見大,通過個別反映一般。大喬、小喬分別為東吳前國主和當朝主帥之妻,她們雖與這次戰(zhàn)役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她們的身份和地位代表著東吳作為一個獨立政治實體的尊嚴。東吳不亡,她倆決不會被俘;連她們都受到凌辱,東吳社稷和生靈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杜牧說“銅雀春深鎖二喬”,正意味著“東風不與周郎便”的情況下東吳的徹底覆亡。如果按照許顗那種意見,我們可以將詩句改為“國破家亡在此朝”,但詩味全無了。用形象思維觀察生活,別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詩的生命。因此,杜牧這兩句詩不但沒有錯,反而富于形象性,顯示了詩人在藝術(shù)處理上的匠心和功力。
三、關(guān)于“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雁門太守行》是李賀的代表作之一,開篇兩句“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尤為出色。據(jù)說韓愈曾為這兩句詩拍案叫絕。這聯(lián)詩的主要特點是,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對比強烈、色彩鮮明的畫面,表現(xiàn)出激戰(zhàn)之前的戰(zhàn)場景觀,以“壓城”的“黑云”暗喻攻城的敵軍囂張驕橫,以閃光的鎧甲隱指守城將士的威武氣概,奇詭而又妥帖。但是有人認為這兩句不好。北宋王安石說:“此兒誤矣!方黑云壓城時,豈有向日之甲光也?”他認為詩句違背了生活真實。明代人楊慎則聲稱,凡有重兵圍城,城上必有怪云變氣,并指責王安石是“宋老頭巾不知詩”。
其實,不能簡單地用生活真實來衡量藝術(shù)真實。敵軍臨境,未必會有黑云壓城;駐軍堅守,也未必會有日光映照。李賀這樣寫,主要是為了渲染出敵寇來勢洶洶、危急萬分的形勢和守軍的激昂振奮、沉著自信。黑云和日光,都是詩人用來造境造意的手段(或者說是設(shè)下的比喻)。王安石等人的爭論,未免太拘泥于生活真實而沒有從藝術(shù)思維的特點來加以認識。而楊慎的說法帶有迷信色彩,就更不可取了。
四、關(guān)于“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陳陶《隴西行》四首中的第三首筆力千鈞,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痹娮鞯刺幦谌⑺膬删??!翱蓱z”句緊承前句,“猶是”句則宕開一筆,另辟新境?!盁o定河邊骨”和“春閨夢里人”,一邊是現(xiàn)實,一邊是夢境;一邊是悲哀凄涼的枯骨,一邊是年輕英俊的戰(zhàn)士,虛實相對,榮枯迥異,造成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一個“可憐”,一個“猶是”,包含著多么深沉的感慨,凝聚了詩人對戰(zhàn)死者及其家人的無限同情。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贊賞此詩后兩句“用意工妙至此,可謂絕唱矣”,但指責前兩句“筋骨畢露,令人厭憎”,后兩句為其所累。
事實上,本詩首句寫唐軍將士奮不顧身“誓掃匈奴”,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次句寫五千精良之兵,一旦之間喪生于“胡塵”,確實令人痛惜。征人戰(zhàn)死得悲壯,少婦的命運就更值得同情。所以這些描寫,正是為后兩句表現(xiàn)少婦思念征人張本??梢哉f,若無前兩句明白暢達的敘述描寫做鋪墊,亦難見后兩句用意之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