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楷
去看荷花,是我這次來北京沙河不可或缺的愿景。
初春離開時,河道封凍的冰凌之上只有去年的一些殘枝爛葉,現(xiàn)在一定盛開了吧?一地的荷,會讓你陶醉的,我如此想。
到達沙河住地時天色將晚,已不宜前去觀荷了,這關乎心情的舒爽,影響對荷的審美,來有余日又不是明日就離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也不在此一時一刻,用不著如此匆忙,明日去了也未尚有什么不好,我把時間延遲到了第二天。
去往小河邊道路上的白樺樹高大且枝繁葉茂,風吹葉片如哨,樹冠闊大一株連著一株,視線封閉得不可遼遠,只余一線瓦藍透頂的天空,猶如腳下的道路一樣往前延伸。一路向北行進,不幾百米已經到了河邊。立于河上的小橋,流水聲嘩啦入耳,細碎而不是那么氣勢奔騰。眼前豁然開朗了,放眼河面如同所預料,荷花已然盛開,這是沙河的七月。
一條小河分為東西南北,西、北兩條支流交匯于此,縱橫捭闔緩緩而至。此處河道寬闊近乎百米,兩支合而往東。河道已不是河道,立于橫橋之上,只聞水響不見水流,整個河面上全被青荷覆蓋,綠濃正競相開放。
這是經過精心整理重新布局的城市河道景觀。
3月初與愛人(她這兩年長住這里)通過電話,心中記掛,問及是否荷開,她答非所問,說有人在清理河道,說得還很詳細,說清除河道去年露出水面的淤泥和小沙渚子、清除河里殘存的枯枝爛草和人們亂扔亂倒的一些塑料瓶舊衣物廢紙片等垃圾。說完清理又說建筑,河道上新筑了兩道小石矮壩,用以攔截蓄水,河道是更加平緩而整齊了。去年夏天我來過這里,河道里有大量生長的荷,有幾處沙渚幾片蘆葦,沙渚低小覆有水草,蘆葦葳蕤,也沒覺得怎么妨礙綠的繁榮與觀瞻,只是稍稍顯了些零亂。幾處沙渚幾許清水,河道中流出緩緩的曲線,覺得也是別有韻味兒。
今年,這些全都一掃而無,河道清一色了。
荷葉碧玉般的綠,清晨結出的露凝播撒在上面,細細碎碎的,也有聚攏在葉的中心凝成了團的,朝陽之下美如珍珠,泛著晶亮的光,大珠小珠落玉盤,只是沒有聲音?;ò陜悍奂t,有的待開有的開放,一個骨朵一粒星星一個花瓣一個玉片,與滿河的葉你鑲我嵌相得益彰,晶亮的,粉紅的,碧綠的美麗而莊嚴。
河堤上綠柳成行,北方的垂柳,高大而柔軟,絲垂千條萬條,晨風之中妖嬈婉約。時有幾片白云在空中飄浮,反襯得藍天更藍了,如薄薄的玻璃鏡,一擦會破會臟似的,使人生出憐愛,橋上的我不敢有絲兒的顫動,生怕弄出一丁點兒灰塵泛起。大地廣闊,罩著寬大無比的綠袍,腰中系了深些的玉帶,身臨其間如在夢幻。
荷,佛教中的圣物,蓮臺上釋迦牟尼、觀音菩薩諸佛端坐。人世間的君子,高士們也以荷自喻,出淤泥而不染謂道德品格高尚者,不落塵俗,無論仙界與凡間,皆視為至寶。
人言荷的高潔,并不是誰要去刻意將其拔高,乃品質實然,荷絕無奢侈,生存的地方與之其他水生植物并沒什么兩樣,一池綠水,一捧泥土給她就足夠了,即使是污泥陳腐,孑孓繁生之處也毫不在意,一經入住就生長得旺盛,出水時就葉片潔凈碧綠,花開時朵瓣兒芳香明艷,通體不染超凡脫俗。
我注目荷的葉,從細微觀賞,它們緣兀而內凹,高低錯落一片片有如大瓷盤,摞滿了整條河道,一一將微微的夜露收納承積,一葉一承露,數不清,此有千盤萬盤,來自天國,一盤一珍珠,粒粒晶瑩剔透熠熠生輝顏色七彩閃耀著美妙的佛光。
荷是花中君子,有著獨立的物性,不因貴而驕,絕不艷而俗。因愛了荷的品格和美麗,心生了種荷的想法,記得十多年前,我去到一處農莊。農莊依山傍水而建,修有園圃蓮池,初夏時節(jié),幾株紫紅色的睡蓮(荷的一種)靜靜躺在水里,依如美人婉約安泰,開成了一曲美妙的清歌,開成了晨間的幾朵朝霞,高雅使人愛慕不已,有如心中戀人。如此之雅,何不求得一株養(yǎng)在陽臺上天天觀賞?談笑之間我向莊主言明此意。莊主是個愛蓮知蓮的主兒,欣然應允,當即送我一根一箭上好的荷支,臨別時還再三告誡,要我細心養(yǎng)護,猶女嫁出希望自己心愛的女兒得到夫家精心呵護。
心情極爽地帶了荷支回來,還特地買了只淺淺青瓷小陶缸。弄了細泥清水,放了一層細碎的白色沙粒,我要將這睡蓮侍弄得清麗雅致。安放缸中時,我特意將其待生的箭頭露在泥外以利平日觀察欣賞。荷支放好,看看自己的活兒,一切滿意。種過之后,每日觀察,有時一天之內早中晚三次,以期能快些長出葉片開出花瓣來。等啊盼??!一日過去只是原樣,兩日三日過去沒有變化,十幾日過去了,小荷支上還是沒有長出葉片來。悲劇發(fā)生了,小荷最終沒能出芽, 腐爛在了我的青瓷小陶缸中,遺憾?。∫欢刃那楸瘋?,落得如此結果,錯在哪里呢?為之我失落了好久。
我想到荷的用處,觀賞、食用、文化寫生,僅食用就有好些種。荷是上好的食材,蓮藕燉湯,藕帶清炒,蓮籽熬羹,就是殘枝敗葉也還可以做冬菜。頭一次見到荷是在嬸的家里,人小時間記不太清了,大約在中秋節(jié)前后,母親帶了我去嬸家,嬸從自家小池塘里挖出幾支蓮藕小炒做菜。我為其白嫩光滑,肉心布滿圓孔味道鮮美而奇怪,看著盛滿藕片的盤子發(fā)呆。嬸見了哄我,說被蟲拱了。藕片上的孔洞雖多,但白白的沒有蟲跡呀!我不相信嬸的話,再夾一片,味道脆生鮮美。飯后我問究竟,嬸帶我去看種藕的小池塘。小池塘積著厚實的淤泥,實沒見到拱洞的肉蟲。看著傘狀尚好的荷葉,我呆住了,想不到這東西如此可口。隆冬季節(jié),我再次來到嬸家,時逢大雪封凍,不便去地里采挖白菜蘿卜,嬸用米湯煮了一缽荷葉湯,自然是干枯后的荷葉,味道同樣很美,干荷葉湯印象深刻,一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還是念念不忘那味道。青炒藕帶,清燉蓮子羹不但味美,還是上好的養(yǎng)身補品,中醫(yī)入藥。
“蓮自污泥而出,螢自腐草而生?!焙芍逖牛亲骷耶嫾覀兊膽偃?,是他們的最愛,心中的君子。作家中古有周敦頤《愛蓮說》,今有朱自清《荷塘月色》,葉圣陶《荷花》,林清玄《清靜之蓮》等均寫荷上品,畫家中吳炳《出水芙蓉》,張大千《荷花圖》,潘天壽《清氣》皆價值連城。我的好友宜昌畫家楊少軍先生畫荷成癖,日必著墨,新荷成荷殘荷枯荷林林總總皆是素材,于荷布景順手拈來落墨即成,是胸中藏有百萬兵了。他常送荷圖與人,今年,少軍贈我一幅水墨《盛荷圖》,還許諾以后再贈予我。不為贈人也畫,少軍竟到了一日不畫荷覺都睡不香的癡迷程度。
一日小雨,我再到沙河岸邊 ,欲覓雨荷之新趣。霏霏細雨撒落荷面,粒粒灑下粒粒晶瑩,繼而相互聚攏變成珍珠,再逐次增大成一盤珍珠,當露滴大到荷葉之力不可承擔時,壓得葉片偏轉嘩地滑落,一盤珍珠頃刻之間不知了去向。雨露重新再集,再成珍珠和珠盤。人生頓感通達覺悟,世間的花開會有凋落,人生有許多不確定性,夢想有時也會破滅,露落了會重新再聚,花落了來年又會花開,一個夢想破滅了又會有新的夢想產生,這是世道人生啊。
青春于人生而言,是一場淋漓的展露,露在荷葉上的聚落,就如花的開落一樣,是一場豪情悲壯地表演,觀看荷露的那一刻,我有一種感覺,人生短暫,要好好珍惜,珍惜每一寸時光。
插花有萬種,裝飾居所,贈予戀人,從沒見人插過荷花。荷在水中開放得自自然然,如果戀人問我贈予她的禮物,我會說我們去看荷花吧,不采不取只是觀賞,自由才是最珍貴的。
以美而言,大片的荷靜在池塘,安詳而自在,當有風來,一波一浪你迎我復,似如海潮波浪,使人心情為之激動蕩漾,浮想聯(lián)翩,因而荷的美不僅在于精致,也在于愽大。
仔細去品一朵荷花,心里會很純凈,人格變得芬芳。
歲月易逝,青春并不完美,曾幾少年,有過初戀,有我愛的人,也有愛我的人,可沒有相邀一同來看荷花,錯過時機沒能表白。某日某時心中念及,你生活得怎樣?還安好嗎?下次相見,拂去心中的雜蕪,有空閑么?一同去看荷花,如荷一樣單純干凈,胸中的秘密,再不需要隱藏,人生在世,均需緩緩敞開。
荷已升華,如果再來,我還會來看沙河里的荷。
春? 曉
書房的窗戶朝東南方向,對著一株老樹。大棚的竹叢生在右邊,延伸到右側目力遮擋的深處。
紅霞低且近,從還不甚光明的東邊天幕下延伸過來,罩在我的窗戶前面。低平如此的紅霞過去是不曾見過,伸手可觸啊!似要飄進窗戶里觸我的手親我的臉么?然而,這只是一種幻覺,霞的擴展延伸流動似近卻遠,遠在寥廓的長天之上,怎么也夠不著。紅得光艷了,霞,它在熱烈地接納我的目光,恣意吐露溫暖的笑。
灑在老樹和竹叢上了,樹梢映上了紅,連古老的樹干也映上了紅,純銅的色彩。竹梢是玫紅的,葉片透了金,竹的搖動,玫紅比純銅的色彩活躍了許多。老樹與竹叢之間的開闊地是野痕斑斑,灰白密麻的馬牙根草中間夾雜著馬齒莧、半邊蓮、紫丁花、蒲公英的尸骸殘跡,去歲繁盛過的莖葉。根殘存還有一線活力,今春又會萌出新芽來。干燥地面上新芽萌生得艱苦,戴上眼鏡還難以尋覓到它們的細綠。老根們還在做夢呢,去春的茁壯,夏的浪漫,秋的肅殺和冬的苦楚。好在冬天過了還有春,春天過了還有夏。
蒲公英浪漫是沒得說了,夢境里白茸的細芽從老莖上生出來,散開三五片寬廣的葉子,生長得鋪天蓋地,中心燈塔樣的旗桿豎立起來,頂端的荷包散開小朵的向日葵狀花朵,似帝王頭冠,又似一柄大傘遮蔽了天上的太陽??釤岬南募荆瑹崂讼矶鴣?,太陽傘分化成千百柄,一柄小傘拖起一粒種子隨著氣流升上天空,在江河大地原野上悠然地飛行,飛上了屋宇飛進了窗臺飛到了樹梢飛進草叢中,期盼新一年能大繁榮。馬齒莧、半邊蓮、紫丁香沒有飛升的本領,不知天上的浪漫,它們的夢在土里,命運苦過甜過,身子肥壯過瘦弱過,花朵兒雖然細小,可還是芳香艷明的,曾樂得蜜蜂前來唱歌蝴蝶為之舞蹈,不也是愜意歡欣的事兒么?況且,馬齒莧的嫩芽還被人采做鮮菜感動過那么多的味蕾呢。
竹叢葉薄扶疏,竹竿密集烏深,梢尖添了嫩黃的新,在絲絲晨風中緩緩地搖曳,低了頭彎了腰搖往窗子遮擋的深處,去了又回回了又去,謎樣不知去往的遠近,莫測它們的高深。鳥兒們昨夜打尖在竹叢的遠里,斑鳩、畫眉、山喳子、點水鳥、小麻雀。斑鳩早起了,咕咕咕大聲喧嘩,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吵醒了畫眉,吵醒了山喳子吵醒了點水鳥和小麻雀們。山喳子也愛熱鬧,一聲緊似一聲跟著斑鳩起哄,催促點水鳥、小麻雀們起床去趕早市。點水鳥不耐煩了,飛往了喜愛的小河邊。該出去覓食了,小麻雀們結成群,“眾里尋他千百度”,去歲野草撒落的種子被吃了多半,陷在深泥里沒覓食掉的正出芽呢,細小的根托起膨大的頭,啄了來填飽空癟的胃,一片云倏地滑落地上。
老樹老了,老態(tài)龍鐘怪異,去秋蕭瑟時,北風清掃枝梢一葉不剩,越發(fā)顯出遒勁。也有小枝丫塌拉垮了。記得去年老樹上開過淡白松鼠尾狀的花,滿是刺猬樣密刺的果,被人一竿竿打落,難免留下傷痕。
紅霞恣意張揚情緒,越發(fā)非常的重了,渲染窗前什物,目力穿越,黑的老樹嵌在了紅霞上,如一張剪紙,竹叢陪襯又成了裝裱剪紙的軸子,窗戶貼上了一幅大窗花。
斑鳩不知疲倦地吵鬧,咕咕!咕咕!山喳子在竹梢與地上來回撲騰,時即時離,畫眉惡斑鳩的俗飛走了,飛到遠處樹叢中自唱曲兒去了。草地上麻雀們的胃填飽了,“嗖”一躍飛騰到老樹的枝梢上,添了剪紙畫的活性,成了一些小仙鳥,紅霞映照反襯,騙了我的眼睛。
忽而,紅霞中升起一片云,輕柔慢緩得似不愿驚擾我窗前的老樹和窗右的竹叢,老樹上的麻雀和竹叢里的斑鳩。云在擴展,延近,淡化成了一團模糊的薄霧。霞白了淡了,滿天的暈,柔軟,祥和,喜氣和笑意。竹叢里的咕咕聲淡了,斑鳩逐漸安靜下來。
白色的光灑在薄霧中,幾尾小燕子在里面穿梭,它們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掠窗而過時而飛往遠處沒有了去向,云中踅回來落到地上又踅回去,有時也落在高高的電線上休息一會兒,眼盯著窗戶里的我,向我對語,“還否認識?”知是故友回來,尾上那把熟悉的剪刀。燕子的穿梭來回總是成雙入對從不形單影只,不與老樹為伍不與竹梢結緣。
霧濃些了,微風夾著微寒,飄進了我的窗戶。水霧夾著寒意撲過來了,我合上了窗戶。霧不識窗玻璃,努力撲過來碰得回頭,像海里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往前趕。玻璃是剛擦過的,明凈透亮,上面聚滿了小水珠,溢滿霓虹。
“早上燒霞,等水燒茶。”霧,濕了老樹上麻雀的羽翅,“嗖嗖”飛回了竹棚。霓虹從玻璃上滑下來,道道水痕曲若蚯蚓。
霧更濃了,水霧在空中聚成了水粒,細雨霏霏。蒲公英浪漫的夢深入了,白茸茸的細芽,燈塔樣的旗桿,帝王頭冠,載著小種子的降落傘。老樹也做起了青春夢,松鼠尾狀灰白的花,刺猬樣密刺的果……我仿佛又看到了馬齒莧、半邊蓮、紫丁香的生長,綻開了紅色黃色紫色的小花朵。斑鳩咕咕更歡,山喳子跳躍更勤,麻雀食物更豐富,畫眉歌聲更亮!天空中穿梭的小燕子更為輕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