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恭

作為西方繪畫中的一種獨立的體裁，靜物畫從十六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在西洋美術史上有著較為重要的地位，而描繪帶有“食物”的靜物，不僅有著極其悠久的歷史和傳統(tǒng)，而且也是西方靜物畫這一體裁中，最為主要的題材內容之一。本文旨在從題材內容、風格流派、審美趣味、繪畫技法等不同的角度，對于西方近四百年的古典靜物畫，尤其是那些描繪和“食物”有關的靜物畫家的風格特點，從主題內容到表現(xiàn)形式演變和發(fā)展的歷史，作一完整、系統(tǒng)和簡要的介紹。

西方古典靜物畫一一從十六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

作為西方繪畫中的一種獨立且重要的體裁之一，“靜物畫” （still life或still-life）及其歷史，乃是“西洋美術史”研究中的一個分支，因此在西方尚有一些專門從事該領域研究的學者和專家，且有不少出版物，盡管在數(shù)量上不能和各種版本的美術史的通史著作和著名藝術家的個人專集相比。就“單行本” （single-volume）的著作而言.1952年問世的，原法國盧浮宮資深研究員、紐約大學教授、“靜物畫研究之父”CharlesSterling的法文著作La Nature morte de|Antiquitea nos jours（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靜物畫）①，乃是這一領域中，在西方靜物畫研究史上，“單行本”著作中的經(jīng)典與里程碑。

盡管西方從十六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在繪畫風格上尚有許多各不相同的流派，但真正嚴格意義上的“古典“或“古典主義”，只是一種與“浪漫主義”相對立的藝術思潮，而我之所以在這一將近四百年的時間跨度上加了一個“古典”，乃是基于如下的根據(jù)和理由。事實上，這一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古典”，也將是本文有別于目前絕大多數(shù)類似或相關文章的地方。

“古典”或“古典的” （classic或classical）一詞在英文中，尚有“傳統(tǒng)”、“標準”、“經(jīng)典”、“典范”以及“第一流”的意思，所以把它作為一個形容詞，用來修飾那些在西洋美術史上最經(jīng)典的靜物畫，還是十分恰當?shù)模ㄊ聦嵣?，現(xiàn)在市面上的很多靜物畫，不少都被冠上了一個籠統(tǒng)，但有時并非十分恰當?shù)摹肮诺潇o物”、“古典靜物畫”或" classical still lifepainting -的名字），而我在本文中的“古典”，除了作為一個純粹的修飾詞外，其實還包含了某種并非十分嚴格意義上的“風格”因素：

在我看來，盡管“靜物”不僅早就出現(xiàn)在文藝復興之前的繪畫作品中，而且還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但從傳統(tǒng)或正統(tǒng)意義上來講，它在西方繪畫中，一直不是以獨立的形式出現(xiàn)的。

考慮到意大利畫家Jacopo de' Barbari.畫于1504年的《帶有死山鶉的靜物》，乃是真正意義上的最早的純粹靜物畫的代表，因此本文《西方古典靜物畫中的“食物”——從十六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就是從該靜物畫的創(chuàng)作年代——1504年開始的，因為在此之前，靜物畫還只是停留在其“雛形”與“初級”階段，它們與后來成熟時期的靜物畫，無論是在功能形式上，還是在表現(xiàn)技法上，乃至藝術水準上，都有著本質上的差別，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把本文的范圍，限定在十六世紀初的主要理由。

靜物畫從十七世紀的黃金時代，“發(fā)展”到十九世紀末的“后期印象主義”時，在本質上，已開始產(chǎn)生了某種質的變化，換句話說，靜物畫乃至整個的西方（架上）繪畫，從早期的“描繪對象”與“再現(xiàn)對象”，逐漸發(fā)展并演變成為一種“表現(xiàn)自我”。這種在繪畫性質上的根本變化，在我看來，即使不能說是一種衰落，至少也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一個時代（古典時代），一種風格（古典風格）和一種形式（寫實主義）的結束。

由于在此之前，西方繪畫中的任何風格流派，哪怕是與“古典主義”相對立的“浪漫主義”，包括“現(xiàn)實主義”和“印象主義”等，在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上，至少從廣義上來說，其實都是“傳統(tǒng)”與“寫實”的，因此，至少相對于從“后期印象主義”開始的“現(xiàn)代藝術”來說，它們仍然還是屬于“傳統(tǒng)”和“古典”的。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要把十九世紀末——這一繪畫史上的分水嶺，作為本文結束的理由。

十六與十七世紀的靜物畫

盡管描繪和“食物”有關的內容，早就出現(xiàn)在文藝復興之前的繪畫作品中，但在十七世紀之前，除了極個別的畫面，如作于1504年，意大利畫家Jacopo de' Barbari（c.1460/70-1515？）②的《帶有死山鶉的靜物》，乃是早期靜物畫的代表，而卡拉瓦喬（ 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的《水果籃》，則被認為是第一張具有意大利風格的“純粹”的靜物畫，靜物在西方繪畫中，一直不是以獨立的形式出現(xiàn)的。事實上，那種專門描繪“無生命”、“靜止的生命”或“靜止的對象”的靜物畫，和風景畫一樣，一直要到十七世紀的荷蘭，才發(fā)展成為一獨立的畫種，但"stilleven"（靜物）這一術語，卻要到十七世紀中葉才開始出現(xiàn)。

就內容而言，靜物畫所表現(xiàn)的范圍極其廣泛，從花卉到植物，從書籍到樂器，幾乎無所不有，而與日常生活有著密切關系的“食物”，則始終是靜物畫最主要的表現(xiàn)內容之一。而與“食物”有關的靜物，還可以根據(jù)其題材進一步細分為“水果”、“廚房”、“早餐”與“狩獵”等。下面是西洋繪畫史上，一些最主要的”曾經(jīng)畫過與食物有關的靜物”的畫家

十六世紀尼德蘭畫家Pieter Aertsen（1508/09-1575）.和他妻子的侄子與學生Joachim Beuckelaer（c.1534-c.1574），乃是描繪“市場”和“廚房靜物”的先驅者，后者也許還是最早描繪“魚攤”的畫家。

十七世紀在安特衛(wèi)普的佛蘭德斯畫家Osias Beer[ the Elder（c.1580-1624）和Clara Peeters（ 1594-1657？）.可能影響了同時代在哈勒姆的Floris van Dyck（c.1575-1651）和Nicolaes Gillis（c.1575-1632之后）.后者在風格上十分接近，因此可以說是典型的荷蘭風格的“早餐靜物” （ontbijtje）的創(chuàng)始人。

荷蘭畫家Willem Claesz.Heda （1593/94-1680/82）的那些灰暗與近乎“單色調” （monochrome）的靜物，盡管與Pieter Claesz.（c.1597-1660）在題材、構圖和色調上極為相似，但似乎要比Claesz.顯得更為精致、細膩，且富有貴族氣。相比之下.Claesz.的畫面內容要樸素得多，后期的色調則變得明亮且富有裝飾性。作為荷蘭繪畫中“早餐靜物”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其畫風直接影響了Floris van Schooten（c.1585-1656）。

在Balthasar van der Ast（1593/94-1657）的學生JanDavidsz.de Heem （1606-1683/84）的巨幅畫面中，所表現(xiàn)的是經(jīng)過精心布置，極其奢華的餐桌，他所開創(chuàng)的那種集金銀器皿，威尼斯的玻璃制品，奇異的貝殼，昂貴的水果和食物，甚至動物于一身的“華麗靜物” （pronkstilleven）.既有佛蘭德斯繪畫的奢華與堂皇富麗，又不乏荷蘭繪畫的精致與小巧玲瓏。他對于十七世紀荷蘭靜物畫的影響是深遠的，后來幾乎所有的靜物畫家，如Abraham Mignon （1640-1679）等都受到他的影響。

出現(xiàn)在Willem Kalf（1619-1693）后期畫面中的金的高腳杯，銀的酒壺，中國的瓷盤，波斯的地毯，威尼斯的刻花玻璃，以及龍蝦、橘子、桃子和那無所不在的，被削去了部分皮的檸檬，乃是以一種堂皇的巴洛克風格來布置的。形體、質感與色彩，如玻璃杯中的紅色葡萄酒與紅棕色毯子，和削了皮的檸檬與藍白色瓷器的對比，使畫面顯得既輝煌響亮，又十分和諧。

Abraham van Beyeren （1620/21 -1690）早期無疑是最了不起的專門描繪“水產(chǎn)”的大師，但后來則轉向了內容豐富，構圖復雜，場面壯觀，色彩富麗的“筵席靜物” （banketje）。和de Heem一樣，鋪著錦緞、緞子與絲絨毯子的桌子，昂貴的水果，閃耀的金銀器皿和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使他得以將把握光影，組織形體與色彩，以及表現(xiàn)質感的能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巴洛克靜物畫與動物畫，在佛蘭德斯的發(fā)展主要是靠了Frans Snyders （1579-1657），他的那些琳瑯滿目地充斥了動物、水果、蔬菜和食物的“場面”，充分體現(xiàn)了巴洛克繪畫所特有的豐盛與奢華，以及佛蘭芒人對于生活的趣味和愛好。他的學生Jan Fyt （1611-1661）.則繼承了他的傳統(tǒng)。Snyders的畫風，還直接影響了Adriaen van Utrecht（1599-1652）。

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Juan Sanchez Cotan （1560-1627）和蘇巴朗（Francisco de Zurbaran.1598-1664】.都有一些風格冷竣，并帶有某種神秘和宗教色彩的靜物。

作為早期德國靜物畫的代表.Georg Flegel （1566-1638）也畫了大量的和“食物”有關的靜物。

十八與十九世紀的靜物畫

盡管靜物畫在十八世紀，缺少了一些十七世紀所具有的“獨創(chuàng)性”，但法國畫家Alexandre-Fran？ois Desportes（1661-1743）和Jean-Baptiste Oudry（1686-1755），作為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宮廷動物畫家與“狩獵靜物”最主要的代表，仍然還為該畫種增添了許多新的“語匯”。

與當時法國華麗的“洛可可風格”大相徑庭的是，夏爾丹（Jean-Baptiste-Simeon Chardin.1699-1779）的靜物，畫的大都是樸素的中產(chǎn)階級的廚房用具與食物，以及野兔、山鶉等獵物。夏爾丹的那些帶有荷蘭繪畫傳統(tǒng)的靜物畫，不僅顯得十分自然與樸素，色調也是非常的和諧與微妙。作為靜物畫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大師之一，后來的許多畫派，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從夏爾丹的作品中獲得靈感。也就是因為這一緣故，所以CharlesSterling在Still Life Painting; from Antiquity to the TwentiethCentury（靜物畫——從古代到二十世紀）中，居然以“夏爾丹的世紀”，作為第六章節(jié)的標題了。

有著“西班牙的夏爾丹”之稱的Luis Melendez（1716-1780）.則幾乎描繪了一年四季中，“西班牙的氣候所能出產(chǎn)的全部品種的食物”。

十九世紀法國畫家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也畫過不少帶有牡蠣、火腿、蔬菜和水果等食物的靜物。其單純的明暗，簡化的層次，灑脫的筆致，不僅使畫面顯得十分響亮，而且還富有某種形式感。

其同時代的畫家Henri Fantin-Latour （1836-1904），除了花卉外，也畫了不少感覺十分逼真的帶有水果的靜物。

十九世紀下半葉后的許多畫家，如莫奈、雷諾阿、塞尚、勃納爾、馬蒂斯、畢加索等，盡管也畫過很多與食物有關的靜物，但已超出了本文的“古典靜物畫”的范圍。

注釋：

①Charles Sterling的法文著作La～ature morte de，Antiquitea nos jours（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靜物畫）.1959年出版修訂本，同時出版英譯本Still Life Painting from An tiquity to thePresent Time（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靜物畫）.1981年又出了第二版的修訂本Still Life Painting.from Antiquity to the TwentiethCentury（靜物畫從古代到二十世紀）。

②出現(xiàn)在本文中畫家生卒年月之前的那個“c.”，乃是拉丁文circa的縮寫“大約”，因為有些畫家，其確切的生卒年月，尚有很大的爭議，如Jacopo de' Barbari.一般都認為是c.1440-1515（？），然而根據(jù)Jane Turner主編的34卷本的The Dictionary of Art（藝術辭典）.該畫家條目的作者Jay A.Levenson.則特別說明了“傳統(tǒng)上所認為的約1440年的生日，反映了對于一份1512年文獻的誤解”，而作者所給出的年份為"1460/70-1516年7月17日之前”。另外對于Clara Peeters等人的生卒年月，也有較大的爭議和疑問。

還有對于有些畫面的標題、尺寸和創(chuàng)作年代，也有不同程度上的出入，尤其是卡拉瓦喬的《水果籃》的畫面尺寸，有31×47cm.也有46×64.5cm的，而那個創(chuàng)作年代，則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居然有從1593年到1601年的。

正因為對于許多“歷史問題”和“年代問題”，最新的著作，也許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所謂的recentscholarship（最新的學術成果）.然而未必一定就是up todate.最新和最可靠的，所以在“年代問題”的“考證”上，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一個歷史學家和作者，對于文獻史料“去偽存真”和“爬梳剔抉”的“洞察能力”以及“判斷能力”。

有鑒于此，對于那些在生卒年月和創(chuàng)作年代上尚有一定爭議的，盡管我有西方的權威著作可以作為依據(jù)，但我仍然還是在前面加了一個表示“大約”的“c.”。

[1] Charles Sterling， Still Life Painting： From Antiquity to the TwentiethCentury （Second Revised Edition）， Harper & Row， Publishers， Inc.，New York， 1981

[2] Sybille Ebert-Schifferer， Still Life： A History. Harry N. Abrams， Inc.，New York， 1999

[3） Ingvar Bergstrom， Dutch St171-Life Painting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New Edition： Hacker Art Books， Inc.， New York， 1983

[4] Norbert Schneider， Still Life： Still Life Painting in the Early ModernPeriod， TASCHEN， Koln， 1999

[5] H. W. Janson， Anthony F. Janson， History ofArt （Fifth Edition Revised），Harry N. Abrams， Inc.， New York， 1997

[6] Bob Haak， The Golden Age： Dutch Painters of the SeventeenthCentury， Harry N. Abrams， Inc.， New York， 1984

[7] Peter C. Sutton， The Age of Rubens， Harry N. Abrams， Inc.， New York，1993

[8] Jane Turner， The Dictionary of Art， in thirty-four volumes， Grove'sDictionaries Inc. . New York， 1996

[9] lan Chilvers， Harold Osborne， Dennis Farr，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Art（New Edition）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 1997

[10] Lawrence Gowing， Paintings in the Louvre， Stewart， Tabori & Chang，Inc.， New York， 1987

[11] Philip Conisbee， Chardin， 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 Lewisburg， 1985

[12） Pierre Rosenberg， Colin B. Bailey， Rene Demoris， Marie-Laurede Rochebrune， Antoine Schnapper， Katie Scott， Chardin， RoyalAcademy of Arts， Londo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York， 2000

[13] Pierre Rosenberg， Renaud Temperini， Chardin， Prestel， Munich， 2000

[14） Marianne Roland Michel， Chardin， Harry N. Abrams， Inc.， New York，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