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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文取旨達”到“文章不群”:論陶淵明文學(xué)史地位的升格

      2020-07-24 08:54鐘書林
      人文雜志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文選陶淵明

      鐘書林

      內(nèi)容提要 南北朝時期是陶淵明文學(xué)史地位的重要奠定時期。顏延之《陶征士誄》對陶淵明“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的蓋棺定論,體現(xiàn)了他對陶淵明的了解相當有限。鐘嶸《詩品》將陶淵明列入“中品”,將其從不入流擢入中品,體現(xiàn)了鐘嶸的慧眼和卓識。而蕭統(tǒng)稱譽陶淵明“博學(xué)”“善屬文”,并稱“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更徹底改變了東晉以降陶淵明的文學(xué)定位。蕭統(tǒng)從《陶淵明集》《陶淵明集序》及《陶淵明傳》等將陶淵明生平事跡及其詩文以綜合而立體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給后世。綜觀《文選》所選詩人及作品,陶淵明藉《文選》脫穎而出,代表著東晉文學(xué)的最高成就。這一定位,是蕭統(tǒng)在《文選》選錄體系中有意識地奠定的。

      關(guān)鍵詞 陶淵明 蕭統(tǒng)《文選》 文學(xué)史定位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0)07—0087—10

      錢鐘書先生曾說:“淵明文名,至宋而極?!碧諟Y明的文名確實到了宋代因為蘇軾、黃庭堅、楊萬里、朱熹等名人的推崇,而達到極高的地位。不過,南北朝時期作為陶淵明文學(xué)史地位的重要奠定階段,其中如蕭統(tǒng)《陶淵明傳》《陶淵明集序》及其所輯八卷本《陶淵明集》的一些價值意義還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其中如顏延之《陶征士誄》對陶淵明早期形象及定位所造成的誤讀和影響也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撥正。顏延之《陶征士誄》對陶淵明“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的蓋棺定論,顯然遠非陶淵明其人其文的全貌,卻被不少人奉為圭臬,影響至今。而相較之下,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稱譽陶淵明:“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庇捎谥T多因素的影響,蕭統(tǒng)這段對陶淵明文學(xué)成就的高度評價,知曉者卻不多。而實際情形是蕭統(tǒng)《陶淵明傳》《陶淵明集序》及其所輯《陶淵明集》從生平傳記、序跋、文集版本,三位一體,全面展示陶淵明全貌。他的這些努力,在鐘嶸《詩品》“中品”評價的基礎(chǔ)上,將陶淵明的文學(xué)史地位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從而初步奠定了陶淵明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

      一、“文取旨達”的當世尷尬及顏、陶交往的新議

      鐘嶸《詩品》對宋參軍鮑照有“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的評價,后世也有學(xué)者借用“才秀人微、取湮當代”一語來評價陶淵明。這一評價是否中肯暫且不論,但從陶淵明從容出入當世兩位政治大佬桓玄、劉裕軍府,晉宋顯貴王弘、檀道濟到江州赴任,都曾先后以江州刺史身份欲交識陶淵明等史實來看,陶淵明在當時的地位未必有我們后世所想象的那樣低微。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作為詩人或文學(xué)家,陶淵明在當世卻是缺乏影響的。盡管他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也很努力,并希冀因此贏得聲名。

      雖然他說“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飲酒二十首》詩序),但從“聊命故人書之”等語看來,陶淵明最初已有意識地自編文集,雖然自稱是“以為歡笑爾”,但這絕不是他的真話。自編文集,以傳于世,也再次證明“題數(shù)句自娛”只是表象。郭紹虞先生考察陶集版本時,評定陶淵明的自編本說:“其最初傳寫之本,只是依其所作先后,次第錄寫,不分詩文?!碧諟Y明晚年曾惋惜地說:“吾抱疾多年,不復(fù)為文,本既不豐,復(fù)老病繼之?!保ㄎ逖浴洞瘕媴④姟沸颍┭哉Z問不無無限的遺憾與痛心。他曾公開宣稱說:“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有會而作》詩序)他將文學(xué)作為一種生活常態(tài)化日記式的寫作。他們企羨西晉貴族的金谷宴會、東晉名士的蘭亭集聚,便仿效作斜川之游,“率共賦詩”(《游斜川》),他們或“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移居》),或“我有旨酒,與汝樂之,乃陳好言,乃著新詩”(《答龐參軍》)。他太愛賦詩著文了,他自畫小像的傳記——《五柳先生傳》中說自己“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不止一次地說自己喜歡“酣飲賦詩”(《五柳先生傳》《自祭文》)。他“歸去來兮”,息交絕游,在寧靜的山水幽畔,“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賦詩幾乎成了他日常生活的全部。由此可見,陶淵明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所做出的諸多努力。

      但是,陶淵明的詩文創(chuàng)作無論怎么努力,無論怎么日?;⑸罨?,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在當代卻始終缺乏知音。其個中原因,一般普遍認為陶淵明的文藝審美與所生活時代的文學(xué)主旋律不能同步調(diào)。這是實情。其中以顏延之為例,最具有典型性。顏延之是“元嘉三大家”之一,是當時晉宋文學(xué)代表人物。尤與謝靈運并稱“顏、謝”。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爰及宋氏,顏、謝騰聲?!眲③摹段男牡颀垺r序》:“顏、謝重葉以文彩。”《南史·顏延之傳》記載鮑照評論顏延之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績滿眼”。鐘嶸也評顏延之詩“尚巧似,體裁綺密”(《詩品》)。所有這些評價,都道出了顏延之詩文重視雕琢刻鏤,追求形式之巧的華麗辭藻,為時所重。這樣的審美崇尚,注定了陶淵明的當世寂寞。

      元嘉四年,陶淵明去世,顏延之為之作《靖節(jié)征士誄》(《陶征士誄》)。按《宋書》陶淵明本傳記載,顏延之與陶淵明有兩次密切的接觸:一次是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潯陽,“與潛情款”;另一次是顏延之出任始安郡太守,經(jīng)過潯陽,“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追憶說:“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詹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庇纱丝梢娞?、顏兩人曾朝夕相處,飲酒暢聊。但論及陶、顏兩人交往時,筆者認為有兩點值得慎重考慮。

      (1)現(xiàn)存的陶淵明集、顏延之集中,都沒有彼此唱和的詩文。陶集、顏集中,至今留下有不少交游詩文,但都沒有彼此提及。以陶淵明為例,陶詩現(xiàn)存120多首,明確涉及朋友交往的詩文作品多達20多首,如果將《移居》等相關(guān)交游加上的話,高達三四十首,三分陶詩有其一。即幾乎每三首陶詩中就有一首是與交游相關(guān)聯(lián)的。陶淵明如此高頻率的交游詩創(chuàng)作中,竟然沒有一首是涉及顏延之的。顏延之“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而陶淵明又喜歡飲酒賦詩,“酣飲賦詩”。如其《答龐參軍》詩云:“我有旨酒,與汝樂之,乃陳好言,乃著新詩?!倍谒c顏延之的飲酒交往中,卻不見彼此賦詩之樂。兩位愛好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如此酣飲,卻不曾作詩,很不太合乎陶淵明幾乎將賦詩作為他日常生活的習慣。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令人不得其詳。揆其根源,恐怕還是話不投機。盡管他們可以“酣飲致醉”,但他們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還是有隔膜的。顏延之算不上是陶淵明的知音,甚或?qū)μ諟Y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根本就沒有看上過。這從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2)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的創(chuàng)作,更集中體現(xiàn)了顏延之并非是陶淵明的知音。這從顏延之對陶淵明的評價中自然流露出來。囿于篇幅關(guān)系,筆者在這里重點談兩點。

      第一,顏延之對陶淵明的蓋棺定論是“征士”,即不接受朝廷征聘的隱士。這一蓋棺定論,僅是皮相之論。這是顏延之作為非陶淵明知音的顯證。《靖節(jié)征士誄》,既有誄文,又有謚號,這是自春秋以來的士人(士大夫)死后的莫大哀榮。陶淵明逝世后,誄文由當世文豪顏延之主筆,謚號是私謚,名曰“靖節(jié)”。《逸周書·謚法解》:“寬樂令終日靖。性寬樂義,以善自終。”“好廉自克曰節(jié)。自勝其情欲?!本腹?jié)二字,是諸好友共同擬定的,確實較為準確地概括了陶淵明平生的性情諸端。既誄且謚,集中體現(xiàn)了朋友們對陶淵明的尊崇和愛戴。而“征士”可能是當時社會的共識,陶淵明生前有“潯陽三隱”之譽。故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也非常強調(diào)這一點,其開篇稱“有晉征士潯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其實,熟知陶淵明的人,都應(yīng)該明白,“幽居”并非是陶淵明人生的全部,并不足以概括陶淵明的一生。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接下也說陶淵明“賦辭歸來,高蹈獨善”,即以“賦辭歸來”為界,將陶淵明一生分為兩個階段。其開篇豈能以“南岳之幽居者”作為陶淵明一生的定評呢?陶淵明辭官歸隱之前,13年內(nèi)先后五次為官,頻繁更換上司,他先后出仕桓玄、劉裕,都是抱著很大的政治期望的。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陶淵明)選擇了東晉政府最動蕩的時候,又選擇了最足影響東晉政局的兩個軍府,這說明他還是關(guān)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敝劣诤髞磙o官歸隱,那也是不得已的選擇。清人方宗誠說:“淵明非無志于天下也,特生當天下無道之時,不得不隱耳?!庇终f:“淵明蓋志在希圣賢,學(xué)期用世,而遭時不偶,遂以樂天安命終其世耳?!奔词箽w隱以后,陶淵明并非徹底忘懷現(xiàn)實。其《雜詩》:“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贝篌w代表著他歸隱后的憤懣、無奈與遺憾。

      陶淵明為什么歸隱以及歸隱的心態(tài),稍后的沈約反而比這位陶淵明的朋友顏延之看得更加真切。沈約《宋書·隱逸傳》說:“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筆者按:劉宋新朝的開國年號)以來,唯云甲子而已?!鼻逦匾姵鎏諟Y明歸隱的原因及其對劉宋政權(quán)的態(tài)度。這一點,也深為朱熹所認可:“陶元亮自以晉世宰輔子孫,恥復(fù)屈身后代,自劉裕篡奪勢成,遂不肯仕?!倍佈又谡C文中,對于上述這一切完全無視,只是籠統(tǒng)而簡單地將陶淵明蓋棺定論為“征士”“南岳幽居者”。這體現(xiàn)了陶淵明、顏延之對待劉裕新朝的不同政治立場。

      論家族淵源,顏氏家族與東晉王朝并非不深。顏延之,瑯邪顏氏,史稱為復(fù)圣顏回后裔。其曾祖父顏含為東晉名臣,追隨晉元帝司馬睿渡江,建立東晉,歷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因討蘇峻功,封西平縣侯,官至右光祿大夫光祿勛。其祖父顏約,東晉零陵太守;父親顏顯,東晉護軍司馬。顏延之曾任劉柳參軍,后劉裕王業(yè)漸隆,便依附劉裕父子。顏延之的現(xiàn)象,并非個例,而是普遍現(xiàn)象。晉宋易代,王朝改了姓氏,可做大臣的,多數(shù)還是原班人馬。故清人趙翼批評這種現(xiàn)象時說,這些高門大族“與時推遷,為興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雖市朝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此江左風會習尚之極敝也?!惫暑佈又茈y理解劉裕王業(yè)漸隆之際陶淵明卻高蹈獨善的幽居之舉,反而將“幽居”看作了陶淵明生活的全部。故在誄文開篇,即以“征士”“南岳幽居者”統(tǒng)攝全篇,以偏概全。這一定論,伴隨這篇誄文的影響,奠定了陶淵明“隱士”身份的重要基調(diào)。至于陶淵明何時開始隱居,為何隱居,完全被遮蔽起來,變得模糊,變得不重要了。如果沒有陶集文本的自身傳播,沒有蕭統(tǒng)的重視與清理,陶淵明非幽居者的另一面恐怕很難為世人所知曉了。即便如此,時至今日,談及陶淵明,很多時候很多人也仍然只是把他當作一位隱士來看待,而不及其余。究其根源,也還在于《靖節(jié)征士誄》中“征士”“幽居者”的定位。這種定位的出現(xiàn),很難想象顏延之會是陶淵明的一位“了解之同情”者。由此可見,陶、顏二人的來往,也就是一般的交情。而顏延之這種對陶淵明“幽居”的不理解,與同時代的檀道濟,沒有什么兩樣。蕭統(tǒng)《陶淵明傳》記載: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

      這一故事,不見載于之前的沈約《宋書》中,而蕭統(tǒng)用這一事例闡釋世人對陶淵明隱居的不解:“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這是當世阿附劉裕政權(quán)時人的心聲,顏延之也不例外。故他們很難理解陶淵明隱居的苦衷與不得已,所謂的“征士”“幽居者”“潯陽三隱”等名號,都只能是皮相之論,遠非真實的陶淵明。故顏延之雖然有“日日造潛”看似密切的日常生活相處經(jīng)歷,但很難說他與陶淵明有著深的交情。

      第二,顏延之對陶淵明“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的蓋棺定論,體現(xiàn)了他對陶淵明的了解相當有限。在《靖節(jié)征士誄》開篇,他說陶淵明“弱不好弄,長實素心”,這是對其品德為人的評價;緊接著說“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這是對其學(xué)問、文章的評價。“素心”即陶淵明《移居》詩“聞多素心人”,顏氏以此來評價陶淵明。“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之后,顏延之還有兩句評語:“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一作每)見其嘿。”“在眾不失其寡”,承“學(xué)非稱師”而下,補充說明陶淵明的學(xué)問水平。所謂“在眾不失其寡”,即在眾人之前并不顯得孤陋。換言之,在顏延之看來,陶淵明的學(xué)問水平,在“孤陋”與“稱師”之間,既不孤陋寡聞,也達不到“稱師”的水平。而“處言愈(一作每)見其嘿”,則說明陶、顏交往的時候,陶淵明話語不多。嘿,同“默”。因此,《宋書》陶淵明本傳所載顏延之“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以及顏延之誄文所稱“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陶、顏的兩次交往中,更多的只是酣飲,言語的交流其實是不多的。不然,顏延之誄文不會出現(xiàn)“處言愈(一作每)見其嘿”的評價。又,從《宋書》陶淵明本傳所載,顏延之“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在陶淵明這里,顏延之只是他的一位酒友,而顏延之對陶淵明的了解也相當有限。

      《宋書·顏延之傳》稱顏延之“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而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稱陶淵明“學(xué)非稱師”,又稱他“心好異書”,可見他對陶淵明的學(xué)問、讀書不能心有體會。而“文取旨達”,更體現(xiàn)了陶淵明文學(xué)作品根本不為顏延之所看重?!爸歼_”的用語,在旁人或后世看來,這確實是很傷人、很傲慢的一個評價,很難為后世所接受。但在當時顏延之的評價體系中,恐怕還是出于一種對亡者的禮貌而客氣的用語。由此可見,“文取旨達”是顏延之以“文章之美,冠絕當時”之資,對陶淵明文章所做出的一個居高臨下的評判。有關(guān)這一點,蕭望卿先生曾經(jīng)也評論說:“顏延之怕不甚容易賞識陶淵明。通常替人做哀誄文,都將他的德行事業(yè)加以表揚?!薄八瞧短照魇空C》,關(guān)于陶淵明的文章,只點染四個字‘文取旨達,大約是引用‘辭達而已矣?!本科湓?,蕭望卿先生解釋說,“顏延之這種看法,或許可代表當時一般的風氣”,他們將陶淵明的詩看作是“無足輕重的詩體”,“淵明和這個時代的詩風懸隔太深了,他的價值不能被認識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逼叫亩?,蕭先生的這些評述,完全契合當時的實況。我們不能因為陶淵明的后世影響力而否認或拔高顏延之等當時人對陶淵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過低評價。

      因此,綜上種種均反映出透過《靖節(jié)征士誄》,顏延之其實對陶淵明的了解并不深入,評判也不夠公允。相較之下,顏延之(384-456)對陶淵明的文學(xué)評價,遠不及同時代的王僧達(423-458)、鮑照(約414-466),以及稍后的江淹(444-505)等其他文人。據(jù)《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元嘉二十九年(452),陶淵明去世25年后,王弘之子王僧達第一次創(chuàng)作有《學(xué)效陶彭澤體》,其詩已佚;而鮑照唱和之作保存至今:《奉和王義興學(xué)效陶彭澤體》。王、鮑的“學(xué)效陶彭澤體”,開啟后世擬陶詩先河。江淹創(chuàng)作的《擬陶征君田居》更是被作為《歸園田居》其六混入陶集,蒙騙包括北宋蘇東坡在內(nèi)的眾多文豪,達到真假難辨的地步,足見他對陶詩揣摩模擬的細致。由王、鮑、江等當世名家的擬作,反觀顏氏“文取旨達”之語,愈凸顯其評價的片面及對陶淵明了解的不足。

      但由于顏延之當世的地位以及《靖節(jié)征士誄》的后世傳播,顏延之對陶淵明的“征士”“幽居者”的定位,以及“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的評價,對當世及后世還是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直到蕭統(tǒng)的出現(xiàn),才使顏延之誄文中的這一定位及其評價發(fā)生了改變。這是陶淵明的幸運,也是我們的幸運。

      二、蕭統(tǒng)與陶淵明文學(xué)史地位的升格

      蕭統(tǒng)以一篇《陶淵明傳》、一篇《陶淵明集序》,及其所輯的八卷本《陶淵明集》,奠定了他在陶淵明接受與傳播中的極其重要地位。換而言之,《陶淵明傳》《陶淵明集序》《陶淵明集》,三者之中,倘或僅具備一者,也都足以讓蕭統(tǒng)在陶淵明接受傳播史上占據(jù)重要一席。但蕭統(tǒng)從《陶淵明集》《陶淵明集序》《陶淵明傳》,多層次多側(cè)面地將陶淵明生平事跡及其詩文以綜合而立體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給后世,其對于陶淵明接受傳播的貢獻之巨,可謂無人出其右。后世雖然有一些成果側(cè)重探討蕭統(tǒng)對陶淵明的接受,但相較于蕭統(tǒng)在此領(lǐng)域的歷史貢獻來說,我們對此的研究似乎還很有限,還有不少空間值得我們進一步豐富、探索。

      蕭統(tǒng)《陶淵明傳》開篇說:“淵明少有高趣,博學(xué),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边@樣的開篇,倘若仔細比較,實際是針對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而來?!毒腹?jié)征士誄》開篇稱陶淵明“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其中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以列表如下,以更明晰。

      除“少有高趣”出自沈約《宋書》陶淵明本傳外,其他評價均首次出自蕭統(tǒng)。比較上述四個方面的評價,任何一個方面,蕭統(tǒng)的評價明顯都要高于顏延之。由于是針對顏氏的“學(xué)非稱師,文取旨達”,蕭統(tǒng)明確指出陶淵明“博學(xué),善屬文”。陶淵明借《五柳先生傳》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但他的讀書面之廣,透過閱讀其詩文作品是可以想見的。美學(xué)家朱光潛先生說:“淵明讀書大抵采興趣主義,我們不能把他看成一個有系統(tǒng)的專門學(xué)者?!薄八x各家的書,和各人物接觸,在于無形中受他們的影響,像蜂兒采花釀蜜,把所吸收來的不同的東西融會成他的整個心靈?!敝煜壬?,是對蕭統(tǒng)“博學(xué)”說的最好闡釋。

      蕭統(tǒng)從小手不釋卷,博覽群書,對陶淵明的博學(xué)自然頗為熟知,而絕非浪語或溢美之詞。蕭綱《昭明太子集序》稱頌蕭統(tǒng)讀書勤奮,夜以繼曰,“研精博學(xué),手不釋卷,韋編三絕,起先五鼓,非直甲夜,而欹案無休,書幌密倦”,其學(xué)問廣博,無書不窺,“群玉名記,洛陽素簡,西周東觀之遺文,刑名墨儒之旨要,莫不殫茲聞見,竭彼綈緗,總括奇異,征求遺逸,命謁者之使,置籝金之賞,惠子五車,方茲無以比?!币虼耍捊y(tǒng)以博學(xué)之資稱譽陶淵明“博學(xué)”,足可征信。

      而蕭統(tǒng)《陶淵明傳》中對陶淵明“善屬文”的闡述,則具體體現(xiàn)在他的《陶淵明集序》及其八卷本《陶淵明集》的整理中。這對顏延之“文取旨達”說,是一次極大的突破,是對陶淵明文學(xué)地位的重新奠定。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稱贊陶淵明的文學(xué)成就說:“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边@一論斷,不僅是前所未有的極高評價,而且后世的評價也罕有匹及。

      《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宋征士陶潛集,梁五卷,錄一卷。這個五卷本陶潛集,可能是從陶淵明早期的自編本發(fā)展變化而來,到了蕭梁時期,不免多有脫訛。有鑒于此,蕭統(tǒng)“更加搜求,粗為區(qū)目”,為八卷本《陶淵明集》奠定了流傳至今的陶集原貌。蕭綱《上昭明太子集別傳等表》云:“臣聞無懷有巢之前,書契未作,尊盧赫胥之氏,墳典不傳。若夫正少陽之位,主承祧之則,口實為美,唯稱啟誦,自茲厥后,罕或聞焉。”“謹撰昭明太子別傳文集,請備之延閣,藏諸廣內(nèi),永彰茂實,式表洪徽?!贝穗m然針對的是整理蕭統(tǒng)集而言,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蕭統(tǒng)整陶集的初衷。倘若沒有蕭統(tǒng)的及時搜求整理,陶集很難有今天的面貌。

      披玩古籍,是蕭統(tǒng)的一大樂事,更何況是陶淵明集。蕭統(tǒng)《答晉安王書》說:“既責成有寄,居多暇日,殽核墳史,漁獵詞林,上下數(shù)千年問無人致足樂也。知少行游,不動亦靜,不出戶庭,觸地丘壑。天游不能隱,山林在目中。冷泉石鏡,一見何必勝于傳聞;松塢杏林,知之恐有逾吾就。靜然終日,披古為事,況觀六籍,雜玩文史,見孝友忠貞之跡,祝治亂驕奢之事,足以自慰,足以自言。人師益友,森然在目,嘉言誠至;無俟旁求。舉而行之,念同乎此?!笔捊y(tǒng)《與何胤書》也說:“方今防階端平,天下無事,修日養(yǎng)夕,差得從容,鉆閱六經(jīng),泛濫百氏,研尋物理,領(lǐng)略清言,既以自慰,且以自儆。”這是他潛心整理陶淵明集等“披古為事”的動因。他的“雜玩文史”“不出戶庭”“靜然終日”的性情,與陶淵明好靜、不好交游、擁書自樂,頗有幾分相似。

      他在《陶淵明傳》中,補充了不少沈約《宋書》中沒有提及的生活細節(jié)。譬如,寫陶淵明做彭澤令時,“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子給其子,書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凸顯陶淵明高潔偉岸的性情,以及仁愛寬厚的善良。

      蕭統(tǒng)的善良,史籍記載也不少。梁朝普通年問,梁軍北伐,京都建康米貴,蕭統(tǒng)“菲衣減膳,改常饌為小食”,厲行減省。又頗關(guān)心民生疾苦,“每霖雨積雪,遣腹心左右,周行間巷,視貧困家,有流離道路,密加振賜。又出主衣綿帛,多作襦袴,冬月以施貧凍。若死亡無可以斂者,為備棺槥。每聞遠近百姓賦役勤苦,輒斂容色。常以戶口未實,重于勞擾”。身為貴胄,而施善如此。蕭統(tǒng)這些善良之舉,與他的政治身份不太相符,以致曹道衡先生不禁感慨說:“像這種善良的人如果真的做了帝王能否勝任卻是疑問。即以內(nèi)部而論,有著蕭正德這樣的堂兄、蕭繹這樣的弟弟,就是很大的威脅,更不用說北方的強敵了?!倍@樣善良的共性,無疑讓蕭統(tǒng)與陶淵明自然有了更多的好感,對陶淵明又自然增添了幾分親近與尊崇。

      同樣地,蕭統(tǒng)與陶淵明都頗重感情,在爾虞我詐的晉宋、蕭梁時代,蕭統(tǒng)視陶公為異代知音。陶淵明在“五官三休”之后,最終選擇了一條獨善其身的躬耕道路,但他形隱心不隱,并未忘懷蒼生,訣別現(xiàn)實。終其一生,他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極其豐富而熾熱,感情醇厚而真樸。陶淵明內(nèi)心深處的熾熱情感,不是嗜陶、品陶極深的人,可能是不易領(lǐng)會的。針對前賢的誤解,梁啟超先生在他的《陶淵明》中強調(diào)了三點:“第一,須知他是一位極熱烈極有豪氣的人。……淵明是極熱血的人,若把他看成冷面厭世一派,那便大錯了。第二,須知他是一位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谌氈且晃粯O嚴正——道德責任心極重的人?!薄白x集中《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與子儼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問情愛熱烈到什么地步?!边@是很有見地的。

      蕭統(tǒng)文集中多有傷悼友朋的作品,如《與殷蕓令》寫他對明山賓去世的感傷:“北兗信至,明常侍遂至殞逝,聞之傷怛?!窇浾劸w,皆為悲端,往矣如何!昔經(jīng)聯(lián)事,理當酸愴也?!薄杜c晉安王綱令》對幾位文學(xué)之士的悼念:“談對如昨,音言在耳,零落相仍,皆成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天下之寶,理當惻愴。”中大通三年(531),張緬卒,“高祖舉哀,昭明太子亦往臨哭”(《梁書·張緬傳》),并給張緬弟寫信悼念說:“念天倫素睦,一旦相失,如何可言。言及增哽,攬筆無次?!保ā杜c張緬弟纘書》)這些傷悼之作,體現(xiàn)出他對人間溫情與真誠的渴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讓他在陶集中領(lǐng)略到“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的藝術(shù)魅力。

      《文選》編成后不久,蕭統(tǒng)就陷入“埋鵝事件”,再不久就因病去世,年僅31歲。蕭統(tǒng)生前作為皇位的繼承人,受到各方面勢力的擠壓,一方面是父皇梁武帝蕭衍的猜忌,另一方面是父皇養(yǎng)子心懷野心的蕭正德以及父皇其他子嗣的虎視眈眈。

      在這樣嚴峻的政治生態(tài)中,蕭統(tǒng)從隱逸的高尚之士那里尋求解脫之道。他曾給當時著名的隱逸之士何胤寫信說:“昔園公道勝,漢盈屈節(jié);春卿明經(jīng),漢莊北面。況乃義兼乎此,而顧揆不肖哉。但經(jīng)途千里,眇焉莫因,何嘗不夢姑胥而郁陶。想具區(qū)而杼軸,心往神留,于茲有年載矣。方今朱明在謝,清風戒寒,想攝養(yǎng)得宜,興時休適,耽精義,味玄理,息囂塵,習泉石,激揚碩學(xué),誘接后進,志與秋天競高,理與春泉爭溢。樂可言乎!樂可言乎,豈與口厭芻拳,耳聆絲竹者之娛同年語哉!”由此透露出他希冀遠離世俗塵囂的愿想。

      無獨有偶,鐘嶸也曾奉命為隱士何胤寫過《瑞室頌》(事詳《梁書·處士傳》)。何胤隱居會稽山,多次拒絕朝廷征辟。鐘嶸先為蕭元簡掌書記,天監(jiān)七年(518)為蕭綱的記室。其晚年與隱士、蕭梁王室均有接觸。

      正是這位當代著名的隱士何胤,拉近了蕭統(tǒng)、鐘嶸與陶淵明的距離。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表明,蕭統(tǒng)、鐘嶸走近陶淵明是受了何胤的影響,但是揆之情理,蕭統(tǒng)、鐘嶸與隱士何胤的交往,讓他們對陶淵明有了更深的了解。鐘嶸稱譽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蕭統(tǒng)搜尋陶淵明集,為陶淵明作傳、為陶淵明集作序,應(yīng)該都與此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明代張溥《梁蕭統(tǒng)集題詞》說:“潯陽陶潛,宋之逸民,昭明既為立傳,又特序之。以萬乘之元良,恣論山澤。唐堯汾陽,子晉洛濱,若有同心?!闭莱隽耸捊y(tǒng)內(nèi)心深處與陶淵明的高度契合。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說: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圣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親己之切,無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內(nèi),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而盈虛,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勞于憂畏,汲汲役于人間。齊謳、趙女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jié)駟、連騎之榮,侈袂、執(zhí)圭之貴,樂既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吊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泄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終破;蘭之生谷,難無人而自芳。故莊周垂釣于濠,伯成躬耕于野?;蜇浐|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鴛雛,豈競鳶、鴟之肉;猶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至于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wèi)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楚子觀周,受折于孫滿;霍侯驂乘,禍起于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眾。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苦脫履,視之若鴻毛。而況于他人乎?

      這一長段的議論,實際是蕭統(tǒng)當時面對殘酷現(xiàn)實與整理陶集時兩相映照下的感悟,頗似借此以澆胸中之塊壘。其所思考,深邃而沉痛,不似而立之壯年所應(yīng)有的承受之重。所以,他在《陶淵明傳》中格外欽羨陶淵明的瀟灑。譬如,蕭統(tǒng)寫陶淵明辭官歸隱的情形,其韻味與沈約《宋書》大不相同:

      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yīng)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征著作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

      其意在筆先,刻意惟妙惟肖地描摹出陶淵明辭官歸去的灑脫與風流。這份沖破官場藩籬的快意與逍遙,與《陶淵明集序》開篇所強調(diào)的“汾陽之心”“洛濱之志”異曲而同工。

      蕭統(tǒng)生前曾整理自己的部分文集,劉孝綽為之作《昭明太子集序》;蕭統(tǒng)去世后,蕭綱為之整理文集,作《昭明太子集序》。可見撰寫集序,是時人最高的禮遇。又,由蕭綱《上昭明太子集別傳等表》,可知蕭綱作《蕭統(tǒng)別傳》、整理蕭統(tǒng)集,并為蕭統(tǒng)集作序,三位一體,系統(tǒng)全面地展現(xiàn)蕭統(tǒng)其人其文。這大抵是當時整理文人文集的一種“標配”。而蕭統(tǒng)生前,將這種“標配”形式用于陶淵明,為陶淵明作傳,整理陶淵明集,并為陶淵明集作序,表達他對陶淵明的崇高禮遇和尊崇。他對陶淵明文學(xué)成就的評價——“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徹底改變了顏延之以來陶集“文取旨達”的尷尬定位,以傳記、文集、集序三位一體的華麗而嶄新的面貌,將陶淵明的詩文推至文學(xué)的前臺,推動了陶淵明其人其文在后世的深遠傳播,厥功甚偉。

      三、《詩品》《文選》與陶淵明文學(xué)史地位的升格

      如上所述,蕭統(tǒng)為陶淵明作傳,整理《陶淵明集》,作《陶淵明集序》,以“文章不群”“莫之與京”高度評價陶淵明的詩文成就。但在蕭統(tǒng)主持的《文選》一書中,卻選錄陶淵明的詩文作品數(shù)量有限:詩歌7題8首、文1篇,于是有論者對蕭統(tǒng)提出“高評低選”的質(zhì)疑。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蕭統(tǒng)是否真的“高評低選”?學(xué)術(shù)界也有一些相關(guān)的討論成果,但其中未盡之處仍然值得去深入探討。

      蕭統(tǒng)《文選》選錄陶淵明詩文作品數(shù)量確實不是太多,但也不少。據(jù)統(tǒng)計,《文選》選錄東晉詩歌17首,其中陶淵明占8首,郭璞7首,殷仲文、謝混各1首。僅從選詩的角度來看,陶淵明詩歌入選數(shù)量已經(jīng)位列東晉第一。在《文選》里,陶淵明詩歌已經(jīng)獲得了冠絕東晉的地位。當然,由于眾多復(fù)雜的原因,陶淵明在《文選》中的地位雖然無法與一些大詩人相比,比如“建安之杰”曹植、“太康之英”曹植、“元嘉三大家”謝靈運、顏延之、鮑照等,但如果將陶淵明從東晉以降到蕭梁《文選》時代做一個縱向的比較,那么此次陶淵明在詩歌史、文學(xué)史的地位,無疑是一次升格式的飛躍。即如上文所論,從“文取旨達”到“文章不群”的飛躍。顏延之以降,雖然有鮑照、江淹等名詩人的重視,但畢竟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的影響力也不小。直到蕭梁時期,由于鐘嶸、蕭統(tǒng)的相繼重視,陶淵明才脫穎而出,卓然特立于文學(xué)史的著名詩人之列。

      鐘嶸《詩品》收錄陶淵明,列入中品,后世學(xué)人多有不滿,認為宜列入上品。持這種論點的人,倘若能夠縱向地考察陶淵明從東晉到蕭梁的文學(xué)接受歷程,就能發(fā)現(xiàn)鐘嶸將陶淵明列入“中品”,已是大膽地“超拔”之舉。畢竟,顏延之的“文取旨達”,讓陶淵明的文名一度何其卑微。顏氏的這個評語,幾乎是將陶淵明視為不入流的文人。從不入流到入流,從入流到人品,從入品到擢人中品,已經(jīng)極大地體現(xiàn)了鐘嶸的慧眼和卓識。故李劍鋒先生也稱:“鐘嶸能突破時代局限,把淹沒在眾多詩人中的陶淵明‘救出來,已是極了不起的舉動。”鐘嶸從西漢到蕭梁五六百年的眾多詩人中擇選出122位,很明顯是經(jīng)過仔細思量的。他說:“預(yù)此宗流者,便稱才子。”這120多位才子,他又細分為上、中、下三品,其中上品11人,中品39人,下品72人。鐘嶸對上品11人均詳列其源流,中品僅有16人被詳列源流,而陶淵明名列其中,由此可見鐘嶸不僅將陶淵明列入中品,而且列入中品之上?!对娖贰匪性娙耍瑑H27人被詳列源流,陶淵明位列其中。在122人中,陶淵明位居前27人之列,這樣的排序,已經(jīng)很能說明陶淵明在鐘嶸及其《詩品》中的地位了。相較之下,同時代的劉勰《文心雕龍》中仍然對陶淵明只字未提。換言之,在劉勰《文心雕龍》中,陶淵明依舊定格在那個不入流的文人角色,劉勰甚至連他的名字與作品都沒有提及過。

      鐘嶸《詩品》的定稿時間,一般認為在梁武帝天監(jiān)十二年(513)到天監(jiān)十七年(518)之間。《詩品》曰“不錄存者”,其所評詩人中卒年最晚的是沈約,沈約卒于天監(jiān)十二年,故《詩品》成書必在沈約去世之后。又,一般認為鐘嶸卒于天監(jiān)十七年。故《詩品》成書必在此之前。

      在鐘嶸、蕭統(tǒng)之前,當時已有人開始重視陶淵明了,這也體現(xiàn)了蕭梁一代對陶淵明接受的整體風氣。據(jù)《梁書·蕭秀傳》記載,天監(jiān)六年(507),蕭秀出任江州刺史,“及至州,聞前刺史取征士陶潛曾孫為里司。秀嘆曰:‘陶潛之德,豈可不及后世。即日辟為西曹。”時蕭統(tǒng)年僅七歲,故曹道衡、傅剛先生推測說:“后來蕭統(tǒng)之《陶淵明集》,為陶淵明作傳,很可能是受到這位叔父的影響。”

      如前所述,鐘嶸先為蕭元簡掌書記,天監(jiān)七年(518)為蕭綱的記室。其晚年與蕭梁王室多有接觸。鐘嶸《詩品》重視陶淵明,或許也與天監(jiān)六年蕭秀超擢陶淵明曾孫事件有關(guān)。蕭秀“陶潛之德,豈可不及后世”之言,或許同樣觸動了鐘嶸、蕭統(tǒng)的心靈。

      蕭統(tǒng)《文選》或成書于中大通初年(529),而日本近代學(xué)者橋川時雄《陶集版本源流考》提及所見舊抄本《陶淵明集》所附《陶淵明集序》末尾記云:“梁大通丁未年夏季六月昭明太子蕭統(tǒng)撰”。《陶淵明傳》或作于同時。大通丁未年,即梁武帝大通元年(527)。其時,距離蕭統(tǒng)母親丁貴嬪去世不到一年,蕭統(tǒng)尚在丁憂期間,距離蠟鵝厭禱事件時間不長。蕭統(tǒng)因此與父親有嫌隙,正處于人生失意時期。所以,有了諸多如上文所述的感慨和寄托,以澆胸中之塊壘。

      從天監(jiān)十七年(518)鐘嶸去世,到大通元年(527),距離不過10年。因此,從《詩品》到《文選》,大約10年的時間,而蕭統(tǒng)及《文選》對陶淵明的評價,在鐘嶸及《詩品》的基礎(chǔ)上,又有了很大的提升。蕭統(tǒng)從鐘嶸“中品”的評價,提升到“文章不群”“莫之與京”的贊譽,而陶詩入選《文選》的詩歌數(shù)量,也位居于東晉文人之首?!段倪x》所選錄的8首陶淵明詩歌,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上,都還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文選》收錄39類文體,“詩”為其中一個大類,而“詩”又細分為23類:補亡、述德、勸勵、獻詩、公宴、祖餞、詠史、百一、游仙、招隱、反招隱、游覽、詠懷、哀傷、贈答、行旅、軍戎、郊廟、樂府、挽歌、雜歌、雜詩、雜擬。據(jù)統(tǒng)計,《文選》選詩10首以上的詩人有13人:劉楨、王粲、曹植、阮籍、陸機、潘岳、左思、謝靈運、顏延之、鮑照、江淹、謝朓、沈約。有鑒于此,筆者將這13人的選詩情況,與陶淵明作一對比,主要從選詩入選類別、數(shù)量等方面,作一簡單比較。為了比較方便、醒目,列表如下:

      陶淵明與《文選》選詩10首以上的詩人對比一覽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包括陶淵明在內(nèi)的14位詩人,涉及《文選》詩歌分類的17種類別,其中有補亡、勸勵、百一、反招隱、游仙、雜歌6類詩體沒有涉及。在《文選》“詩”的23種分類中,有補亡、述德、百一、反招隱、軍戎、郊廟等6類詩體,僅選錄一位作家。上表所列“詩”的17種分類,其中述德、詠懷、軍戎、郊廟4類,僅分別選錄謝靈運、阮籍、王粲、顏延之4人的作品;獻詩1類,也僅選錄曹植、潘安2人的作品。之所以列舉這些數(shù)據(jù),是為了強調(diào)《文選》“詩”中有些類別入選的詩人、詩歌數(shù)量是極其偏少的。

      上表中《文選》詩類所選錄10首以上的詩人中,其選錄的詩歌類別多寡不一。從其數(shù)量來看,阮籍最少,只有1類;其次是劉楨、左思、江淹,均為3類;其次是陶淵明,4類;再次是王粲、潘岳、鮑照、沈約,5~6類;再次是顏延之、謝朓,7類;再次是曹植、陸機,8類;最多的是謝靈運,10類。再從上表詩歌類別所涉及的詩人數(shù)量來看,比較集中的依次有:公宴詩,7人;祖餞詩,5人;詠史詩,5人;游覽詩,6人;哀傷詩,6人;贈答詩,8人;行旅詩,9人;樂府詩,5人;雜詩,10人;雜擬詩,5人。上述涉及5人以上的詩體,大致只有10類。而這10類詩體中,公宴詩、祖餞詩、贈答詩,多集中于貴族文士的交游往來,如曹子建《送應(yīng)氏》、潘岳《金谷集作詩》、謝靈運《鄰里相送方山》等,而出身寒微者(如左思、鮑照等)無一首入選。游覽詩,多具有應(yīng)詔官方、貴族游的特點,且集中于謝靈運以后的南朝詩人,如謝靈運《從京口北固應(yīng)詔》、顏延之《應(yīng)詔觀北湖田收》、江淹《從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沈約《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等。因此,除上述4類詩體外,僅有詠史、哀傷、行旅、樂府、雜詩、雜擬6類詩體,相對詩人群體成員更為豐富一些。

      《文選》選錄的8首陶淵明詩歌,分布于行旅、挽歌、雜詩、雜擬4類詩體之中。而其中行旅、雜詩,是上表中涉及詩人最多的兩類,而尤以雜詩最為豐富。行旅詩,沒有曹魏文人作品,可見當時并不流行,兩晉、南朝詩人,除阮籍、左思外,都有行旅詩。雜詩始于曹魏時期,《文選》選錄該類詩歌數(shù)量較多,詩人也較多,其中曹植、謝朓均入選8首,數(shù)量最多;陶淵明人選4首,數(shù)量與謝靈運相當。因此,從上述比較來看,《文選》選錄陶淵明詩歌數(shù)量雖然不足10首,但其深度和廣度還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陶淵明的8首入選詩歌中,“雜詩”占有4首,選錄數(shù)量高于其他文類。何謂“雜詩”?李善注:“雜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五臣注:“興致不一,故云雜詩?!币虼?,僅從其含義來看,“雜詩”詩體頗為吻合陶淵明自然灑脫、穎脫不群的性情。這從《文選》選錄的《詠貧士》與《讀山海經(jīng)》(其一)來看,就愈發(fā)見出當時選家的思想與獨到眼光。

      曹道衡、傅剛先生曾根據(jù)《文選》作家入選作品的數(shù)量以及他們所占類別多少等綜合考察,將陶淵明列入前十名。其順序依次是:(1)陸機(2)謝靈運(3)曹植(4)顏延之(5)鮑照(6)潘岳、左思(7)謝朓(8)王粲(9)沈約(10)陶淵明。這是很有見地的。這一排序,大致反映了《文選》對作家及地位的把握,也大體成為后世的共識,影響至今。前三位陸機、謝靈運、曹植,分別代表著西晉、南朝、建安時代的最高成就;而陶淵明入選詩歌數(shù)量居?xùn)|晉文人之首,代表著東晉文學(xué)的最高成就。這一身份的認可,是陶淵明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地位的一次質(zhì)的飛躍,比鐘嶸《詩品》列入“中品”之列的評價還要高出很多。而這一定位,是蕭統(tǒng)在《文選》選錄體系中有意識地奠定的。因此,《文選》對陶淵明詩文的選錄,集中體現(xiàn)了蕭統(tǒng)對陶淵明文學(xué)成就的尊崇和重視,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而積極的影響。蕭統(tǒng)的這一歷史貢獻,值得我們深入關(guān)注,重新估量。

      責任編輯: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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