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良
李鋼的詩只有兩個主題:“山”和“水”。早期是“山”,后期是“水”。從“山”到“水”似乎是對“山”的背叛,但其實(shí)“山”從來都是“水”的發(fā)源地,“水”從來都是“山”隱秘的渴望。在中國文化中,“山水相依”一直是文學(xué)、音樂乃至山水畫的最美意境,甚至是中國哲學(xué)最深沉的思想源泉。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笨此圃凇叭省迸c“智”、“山”與“水”之間存在著生命“氣性”的對立,其實(shí)“仁”與“智”、“山”與“水”之間從來都是相互生成,相互支持,并從而構(gòu)成生命之整體的。李鋼的詩歌寫作之從“大山”走向“大?!?,正是在“山”與“水”的對待統(tǒng)一中實(shí)現(xiàn)了個人生命的整體升華。
《思念》是李鋼早期詩歌的代表作之一,原載于《〈山中〉二首》,《萌芽》1981年第2期。此詩以“思念”為題,似乎極尋常,自古至今有無數(shù)以“思念”為題的詩篇,在時間的長河中,“思念”就一直流淌在“詩”的歷史中,從未斷絕。我讀過的今人詩歌中就有舒婷的《思念》,那是“在靈魂的深處”顫動著的極致的“相思”;還有海子的《思念前身》,那是在“莊子就是我”和“母親如門”之間的“存在”之思。李鋼的《思念》與其他任何人的“思念”都不同,他“思念”的是“大山”。
李鋼的詩以“思念”為題,但整首詩的四節(jié)中有三節(jié)都以“思念大山”開頭。詩人并沒有點(diǎn)出自己所思念的“大山”是哪座山,是秦嶺還是昆侖?是太行還是長白?是井岡還是沂蒙?我猜想是陜西的某座山,但這并不重要。對“詩”來說,這“大山”的意象比某個特殊的“山”的意象要重要得多?!按笊健敝疄椤按笊健保赡苁且?yàn)槠浯_實(shí)高大雄峻,綿延萬里,也可能只是因?yàn)樗谠娙说慕?jīng)驗(yàn)中顯得“大”。無論如何,“大山”對中華民族都具有特殊的意義。如果沒有“大山”的高大、綿延和豐富多彩,中國的詩歌、繪畫、音樂,乃至古代的修仙實(shí)踐、現(xiàn)代的中國革命都將顯得多么的貧乏啊。山中的生存和斗爭是艱難的,但人在山中所經(jīng)驗(yàn)的,卻有著平地上所沒有的“高”“深”“奇”“險”等品格,還有所謂“山人”的“仙性”寓意和“野性”現(xiàn)實(shí)。
李鋼用“思念大山”來展開他的“思念”。標(biāo)題的“思念”是沒有對象的,“思念大山”的“思念”卻是對象化的,“無對象”的“思念”和“對象化”的“思念”之間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正是這一反差反而激起了我們對于“思念”的反思。每一個人都有“思念”的經(jīng)驗(yàn),每一個“思念”都是由“思念之所思”“思念之增上緣”和“思念之能思”三者構(gòu)成的。“思念之所思”即思念的對象,如愛人、親人、大山、河流,乃至“前生”等。這個思念總是因某個“物”例如一個茶杯、一張相片或一朵花而“激發(fā)”的,這個“物”就是“思念之增上緣”。但這個“物”之所以能起到“激發(fā)”的作用,乃是因?yàn)槊總€人都是“能思者”,在其生命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潛存著“思念”的“種子”或“親因緣”,這些種子在生命的某個時刻“成熟”了,從而引發(fā)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思念”。“思念”有不純的、相對的,也有純粹的、絕對的,當(dāng)純粹的、絕對的“思念”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涌現(xiàn)”出來,并“現(xiàn)身”“凝固”在文字中,那就是“思念”的“詩化”。當(dāng)然,對于某首詩來說,詩人可能并沒有完整地書寫出“思念”的三要素,他也不會對這三者同等地書寫。李鋼在這首詩中,就只是在書寫著他的“思念之所思”——“大山”。
李鋼在“思念大山”。詩的首節(jié),“思念大山”的句子之后,是“思念化成霧氣的年月”?!办F氣的年月”何意?是那些年月的山中的“霧氣”呢?還是被“霧氣”遮蔽了光亮的那些年月呢?“霧氣”是不透明的遮蔽者,然而接下來卻是“思念透明的山的韻律”,“那山的韻律是怎樣清脆地順著深溝流下,捕捉我們躲在巖縫里的乳名”。在“霧氣的年月”里,卻有著“山的透明的韻律”,而在這“山的韻律”中,是成長中的山里孩子的“歪斜的影子”和山楂果的“苦澀記憶”。首節(jié)最末的句子是“當(dāng)我們在迷途上奔走的時候,當(dāng)我們用火把召喚星空的時候”,這樣的詩句是意味深長的。在“迷途”上“奔走”和用“火把”召喚“星空”,不正是“大山”經(jīng)驗(yàn)中最深刻的部分?對“大山”的“思念”中如果失卻了“迷途”和“星空”,那還是誠摯的思念嗎?
李鋼繼續(xù)“思念大山”。詩的第二節(jié),“思念大山”的句子之后,是“思念雪地上最后一個腳印”和“思念被風(fēng)箏牽走的童貞”,然后自然地帶出了“童貞發(fā)出帶花紋的笑,永遠(yuǎn)印在奇異的蘑菇上”。在這里“思念”的對象仍然是山里的孩子,是他們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是他們放飛的“風(fēng)箏”和留在蘑菇上的“帶花紋的笑”。這是山里孩子質(zhì)樸的“歡樂”,詩人在“思念”這些“歡樂”。然而與“歡樂”相伴的,還有“沉悶的山石”“帶刺的灌木”和“小狼怯懦的眼睛”。此節(jié)最末的詩句是“那無慮的天真遺失在山谷里了,而那稚氣的歡樂拋置在山坡下了”,閱讀這樣的詩句給人驚心動魄的體驗(yàn)!山里的生存不僅是“成長”,還是“遺失”和“拋置”。那遺失了的“無慮的天真”,那“拋置”了的“稚氣的歡樂”不是最令人思念的嗎?“思念”的對象竟然是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性”的東西,這不是“思念”最令人痛切的本質(zhì)嗎?
李鋼繼續(xù)著他的“思念”。詩歌進(jìn)入第三節(jié),“思念大山”的句子之后,是“思念編織著神話的葉脈,思念彌漫在山林間的黎明”。“神話的葉脈”何意?“思念”何以編織這“神話的葉脈”?也許當(dāng)年確曾“傾聽”并“沉浸”在“神話”里,而神話中就有著美麗的“仙女”,這“仙女”現(xiàn)如今就在“思念”中顯現(xiàn)。然而山里并沒有“仙女”,有的其實(shí)是一個美麗的“少婦”?!拔覀兎诓輩玻糁仙臍獠?,窺視一個少婦汲水的身姿,讓那臉上的霞光繚亂了雙眼,在野石榴的羞澀里,心開始慌亂,發(fā)出成熟的響聲”。在這里,“思念”的圖景鮮明而生動,散發(fā)著動人心魄的韻致。大山中的“少婦”很美,少年們在“窺視”中走向“成熟”。然而,“我們走到了山路盡頭,第一次展望山以外的世界”。這也許是所有山里孩子的“宿命”:生命中永遠(yuǎn)背負(fù)著難以割舍的“大山”,想象的卻是“大山”以外的“世界”;生命的“本源”在大山中,卻在“大山”之外尋找生命的“歸宿”。所以在此節(jié)的最末,仍然是最為沉重的“發(fā)問”:“但插進(jìn)石壁的獵叉為何嗚咽呢,但掛在樹梢的布衫為何飄動呢?”“思念”的對象竟然是我們自覺地割舍的東西,這難道不是“思念”最令人深感無奈之處嗎?
李鋼繼續(xù)著他的“思念”。詩歌進(jìn)入最后一節(jié),在這里,終于沒有了“思念大山”的句子,有的是直接與“思念”的交流?!八寄?,流溢著酒香的思念,你蒸發(fā)在野性的陽光里吧!你融化在粗獷的急雨里吧!”但這其實(shí)還是在“思念大山”,“大山”就隱身在“野性的陽光”和“粗獷的急雨”里,而“思念”卻帶上了濃濃的“酒意”?!八寄睢迸c“酒意”之間有著本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因?yàn)槎呓灾甘局皶r間”,指示著“生存”的“時間性”和“境域”構(gòu)成性。詩章在“我的山中的伙伴呵,我的永不消敞的山中歲月呵”的喟嘆中結(jié)束,李鋼的《思念》也終于畫上了句號。
然而,“思念”本身是不會終結(jié)的,人只要還活著,就永遠(yuǎn)在“思念”中。李鋼的“思念”從“思念大山”開始,在“永不消淌的山中歲月”中結(jié)束,似乎是從“空間”書寫開始,在“時間”書寫中結(jié)束。其實(shí)不然,因?yàn)榫o接在最初的“思念大山”之后的是“霧氣的年月”,這“霧氣的年月”才是真正與“永不消淌的山中歲月”相呼應(yīng)者。但是,“思念大山”仍然是這首詩中最閃光的句子,因?yàn)椤八寄睢钡臅r間性需要一個“對象”作為依托。而且,沒有永恒的“大山”的依托,個體的“思念”就不過是一串虛浮的影像而已。只有依托于“民族精神”的“大山”,我們的“思念”才能獲得永恒的意義。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與政法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