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驛
后來想起那個人,于青激動不已。
那個人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她都記不清了。只見過一面,還是在幾年前。能隱約想起來的是,矮小,瘦弱,留著一小撮不黑不白的山羊胡——為了表示自己好歹是個藝術(shù)家吧。是在一個飯局上。說起來,那個飯局多少有點奇怪,幾伙兒不相干的人坐在了一起,當然,這幾伙兒不相干的人跟飯局的組織者關(guān)系都不錯??傻苍谏鐣匣焐蠋啄辏l都知道請客吃飯最忌諱的就是這么“混搭”,被請的人誰都覺得自己是搭子,誰也不會領(lǐng)情??赡莻€張總連眼皮都不眨,就這么請了。酒喝到一半,于青才基本鬧明白一共幾伙兒。于青和朋友海娜一伙兒,當?shù)匾患胰請蟮目偩?、記者一伙兒,寫古體詩詞的三個老先生一伙兒,一個唱黃梅戲的女人和一個剛考上中文系的女學生一伙兒。剩下的,便是幾個陪同人員了。陪同人員中,包括張總的另兩個合伙人。張總和那兩個合伙人合開了一家文化公司,場地很大,攝影棚、模特走臺場地、觀影室、餐廳,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來的體驗室,一個挨一個,裝修都很華麗。成立后的這兩年,也接了幾樁業(yè)務,但畢竟知名度太低,得宣傳啊。于是就有了這個飯局。
那個人是后來進來的,感覺像是一直在隔壁指揮布菜,任務完成了,才坐到了桌子前,而他一上來,這個飯局的氣氛就變得不一樣了。
那個人太喜歡說話了,不是能說,而是喜歡說。能說的人能把話說出花兒來,他卻只是那幾句,反過來倒過去說,都是殷勤勸吃勸喝的。他吹著自己的山羊胡,說得滔滔不絕,說得讓人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卻渾然不覺,仍然那么熱情懇切地說著,多吃點,多喝點,幾個家常菜,多擔待……
不管如何,氣氛倒是松快了些。張總適時地又開始打圈,打到誰那兒就夸夸誰,比如,喝到黃梅戲女人那兒,就夸黃梅戲女人風韻猶存,然后建議那個人給她拍一套寫真——到那個時候,于青才知道那個山羊胡是個攝影師。喝到中文系女生那兒,就夸中文系女生青春逼人,然后建議山羊胡給她也拍一套寫真——不一樣的,中文系女生是五四學生范兒,兩條麻花辮,藍短衫,黑裙子,搭扣布鞋;黃梅戲女人是大上海名媛范兒,旗袍,卷發(fā),濃妝,紅唇,高跟鞋。喝到海娜那兒——海娜是什么人?還沒待張總開口,海娜自己就說,我拍比基尼——說著,還站起來,兩條胳膊上舉,露出一截小蠻腰,扭了扭。大家哈哈笑。喝到于青這兒,一干人打了噎。于青不算漂亮,年輕時,身材玲瓏,還可一看,現(xiàn)在已將近五十歲,今天從單位出來時,偏又只穿了件寬松T恤,短發(fā),脖子和手腕上都光禿禿的,該拍什么范兒呢?于青很難堪,心里發(fā)著狠,一邊罵海娜不該帶她來這個飯局,一邊目光散亂,自嘲道,我拍勞動范兒!說著,甩了下袖子,瞧瞧,干活多利索!大家正待笑,山羊胡說話了,這位女士,我看您該拍文藝范兒!真的,文藝范兒!一會兒你們?nèi)ノ业摹巴敛济涝骸笨匆豢淳椭懒?,這位女士穿件我們的棉麻衫往那一站,就是一幅美景!大家終于哈哈笑了起來,圍算是解了。于青卻更是難堪,“土布美院”?難不成她是最適合放在農(nóng)村織土布的?
后來,他們一干人真去了“土布美院”,那是山羊胡的領(lǐng)地。山羊胡是首家進駐這家文化公司的,兩年來,一直跟文化公司共進退,算是“開國元勛”。除了搞攝影,他還搞了這個“土布美院”,也就是個手工生產(chǎn)土布的地方,織布機、梭子、從新疆購進來的棉花,土布床單、土布香囊、土布文具,甚至還有土布耳釘、土布娃娃,擺了一溜。重頭戲在后頭呢,山羊胡領(lǐng)他們?nèi)チ送敛家路恼箯d,各種款式的衣服成排掛著,半身裙、長裙、短襖、長衫、旗袍,斜襟的、盤扣的、套頭的……花色卻也不是大紅大綠,而是水墨畫似的,以青綠為主,荷花、山水,還有渾身印滿青花瓷的。至此,于青已知道這絕非手工制作的了,但這些衣服她還是很喜歡,比她前兩年去鳳凰小鎮(zhèn)買的那幾件土布衣服典雅多了??闯鏊南矚g,山羊胡慫恿她穿一套,黃梅戲也要穿,兩個人就去了試衣間。黃梅戲穿一件豎條紋旗袍先出來,她穿一件淺紫苧麻漢服后出來,明顯的,大家把目光紛紛投到了她身上,連張總都指著她說,好看,書卷氣!海娜為給她報仇,驚呼了一聲,我們于青簡直是紅袖添香?。∷行┎缓靡馑嫉靥痤^,正好看到了山羊胡眼里一束亮晶晶的光。
當然,這是后來于青想起來的。于青給海娜打電話,問山羊胡的名字。海娜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山羊胡,更想不起是哪個飯局來,末了說,誰記得這個!你找他干什么?于青一時沒想好怎么說,撒了個謊,說,我就想趕個潮流,買點土布。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神經(jīng)呀!海娜說。
放下電話,于青腦子里再次閃現(xiàn)出山羊胡的樣子來,仍然模糊不清,只有他喋喋不休說話的樣子。他激動,說話語無倫次,他對張總的文化公司抱有巨大的期望,希望于青能給文化公司寫一個劇本,為此,他一連干了三杯酒——而他并不是合伙人中的一個。當然,后來劇本并沒有寫。無論如何,他都給人一種印象,忠厚,老實,甚至有點癡。這癡正是她喜歡的啊,現(xiàn)在這社會,找一個對某類事物癡的人并不那么容易,不然,他又怎么能一眼看出她的身體需要棉麻衣服呢——是的,從那之后,她喜歡上了棉麻衣服。海娜大大咧咧的,并不知道她對棉麻的熱愛從何而來。她現(xiàn)在確定山羊胡眼里確實閃過亮晶晶的光,這讓她信心倍增,她一定要找到他。
念頭是怎么起來的呢?
生活又是怎么過成這個樣子的呢?每天下午下了班,他往沙發(fā)上一靠,拿出手機,就開始劃拉,劃拉到飯好了,吃了飯,往電腦跟前一坐,他就開始上網(wǎng)看小說。有時候,看著看著,會腦袋倒栽著睡著,一個激靈醒來后,端起茶杯喝口水,接著上網(wǎng)看小說。她呢,收拾了碗筷,半靠在床上,拿出手機,也開始劃拉,劃拉一陣兒,煩了,開始練瑜伽。先前不是瑜伽,是鄭多燕,練了沒幾天,換成了甩手功,又練了沒幾天,換成了瑜伽。瑜伽墊鋪上了,練功服換上了,打開視頻,她開始練,練到一半,覺得實在沒有意思——想想這一天,還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就跑到書房跟他說話,話說不了兩句,開始爭吵,她又跑回客廳練瑜伽,練不了兩式,又覺得無聊透頂,拿出手機,放到一旁,自己擺一個動作,對著手機喊一聲“茄子”,手機咔嚓一聲,給她照上了相。這樣玩了幾天,有一天她清理手機照片,突然發(fā)現(xiàn)有張照片中,自己鎖骨深陷,肩頭渾圓,很有些風情。多久沒有和他在一起了呢?她想了半天,想起多半月前,他喝了酒,摟了她兩次,都被她推開了。當晚,她洗了澡,想等他上床,可看著看著手機她就睡著了。第二天她刪除了那張照片,心里好一陣悵然。她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絕了經(jīng),身體的欲望仿佛也隨之一去不返了。她突然惶恐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她還沒有好好生活啊,她還沒有好好愛過啊,一切難道就已經(jīng)晚了嗎?
二十年前,自己的身體什么樣兒呢?她想不起來。二十年前,他貪戀過她的身體嗎?好像也是貪戀過的,但他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好像從沒有贊美過她的身體。二十年后,自己的身體成了什么樣了呢?乳房下垂,皮膚松弛,小腹隆起,肌肉層疊,站在鏡子后,于青吃了一驚。她不是個自戀的人,很少照鏡子,只有買了新衣服,才會把大衣柜里藏著的鏡子拽出來。那天之后,大衣柜里的鏡子再也沒有被推回去過,她每天都要照一照自己的身體,先是著三點式,后來便是裸體——看到自己的裸體,她差點嚇暈過去。她一下子想起了洗澡堂子。她母親每年冬天都喜歡去洗澡堂子泡澡,年歲大了,她每次都得陪著去,每次她都覺得是一種考驗。她母親彎下腰,讓她幫著搓背,她能從背后看到她母親垂下來的一對乳房,像要脫離整個身體而去。還有她母親的雙腿,像被墜下來的肚子淹沒了一截,連大腿根都看不到了。她母親年輕的時候可是個身材勻稱,肌肉結(jié)實的美人啊。她許多地方和母親長得很像,老了也這樣吧,帶著這種恐懼,她幫母親搓完澡,一扭頭,看到更多老婦人的身體,她們已然習慣了整天和這樣的身體相處,沒有任何羞澀地使勁搓洗著每一處。她不由得閉上眼睛。她覺得,衰老是一種羞恥。讓人時不時看見自己的衰老,乃是一種不知羞恥。
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衰老了。
但她還沒有老到不能看。于青就是在這個時候產(chǎn)生這個念頭的,拍一套裸體寫真!
這個念頭又差一點把她自己嚇暈。于青這輩子,無風無火,大學畢業(yè)后分到電視臺工作,從新聞記者干到了后臺制作,跟丈夫談了一年戀愛,就結(jié)了婚,生完孩子,日子就這么過了下去,倏忽就過到了五十多歲。五十多年來,她一直按既定軌道生活,從來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F(xiàn)在,她要拍一套私房照了,僅僅想一下,就讓她一陣陣呼吸緊促,然而,卻也讓她血脈僨張——趁著她還能看,她要拍一套。再有二十年,她想拍也拍不成了。
這念頭堆積了兩天。她的性子,向來是外力往前推著走一步說一步的,要是她自己有個什么想法,往往放兩天就銷聲匿跡。這回,這念頭卻讓她想一次烈一次。很多次,心里鼓蕩著什么,在會上,鼓蕩著要啪一下合上筆記本,怒而離會;在飯局上,鼓蕩著指著每個人的鼻子哈哈大笑;在家里,鼓蕩著摔一回盤子碗,摔個稀爛,還不收拾,扎到哪兒算哪兒,到最后,都轉(zhuǎn)化成她眼中柔順而微弱的光。她還活著。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這回鼓蕩著的拍私房,再不能無疾而終了,因為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而這件事也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那就拍??勺屨l來拍呢?女人不行,拍私房的女攝影師都是年輕時尚水蜜桃一樣的小姑娘,她現(xiàn)在垂垂老矣,不能忍受來自同性之間的嘲笑。那只有男人了??赡腥擞衷趺葱??男人啊。她怎么能在陌生男人面前赤身裸體呢?就是在丈夫跟前,她也從來沒有大大方方赤裸過,除非在床上,而躺著畢竟不同于做動作,躺著就像一片掉落在地的葉子。想了好幾天,她覺得這個問題實在無解,直到山羊胡從她腦海里冒出來。山羊胡是懂她的身體的,他知道她穿什么衣服好看,自然就知道她的身體怎么擺布好看。想到這兒,她甚至有柳暗花明的感覺,這個私房她拍定了。
找到山羊胡并不算多困難,信息時代,找個把人不算個事。于青先找到當年飯局上那個中文系女孩——中文系女孩聽說于青寫劇本,加了她的微信,又通過中文系女孩聯(lián)系上張總——飯局上,于青好像聽中文系女孩叫過張總“師父”。最后,又通過張總聯(lián)系上山羊胡,山羊胡微信名叫笑看落花。這名字倒和他的職業(yè)很配,他不就是給女孩子們拍寫真的么。說到底,哪個女孩子都是花,也都是要落的。說出自己的要求,于青頗費了一番心思,她先去山羊胡的攝影場地看了看。沒想到,山羊胡的攝影場地已經(jīng)不在張總的文化公司院內(nèi)了,張總的文化公司已經(jīng)破產(chǎn),于青穿苧麻衣服的“土布美院”也并不存在了。而且,山羊胡也并不怎么拍寫真,他在時光街開了家嬰童照相館,于青遲遲疑疑地走進去,看到山羊胡正舉著相機給一大一小兩個寶寶拍照。照完,山羊胡請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她提到那次飯局,他還稍有印象,但對文化公司只字未提。于青發(fā)現(xiàn)山羊胡的山羊胡不見了,一個瘦削而光潔的下巴好像預示著他更切實際的生活。
于青到底說出來了。是在當晚的微信上。寒暄了幾句,她禁不住先問他,怎么把胡子剪掉了?他說,這有什么要緊嗎?這么抵觸的回答讓于青沉默了一會兒,她索性直接開始咨詢他私房照的事情。山羊胡說,誰要拍?于青顫抖著手,輸,我。山羊胡頓了半天,說,我給你推薦個女攝影師吧,拍得不錯。于青半天又輸了三個字,為什么?山羊胡說,女孩們只有完全放松自己的身體,才是美的。于青明白了。反過來問,你是男攝影師,你拍過女人的身體嗎?山羊胡發(fā)了個尷尬的表情過來,說,自從我花了幾萬塊錢去北京專門學了拍人體后,還沒人請我拍過。于青說,那我就是你的第一單生意。
于青從知乎上搜,女人找男攝影師拍私房的,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不知羞恥,一種是這個男攝影師太有名了,讓女人不把他當男人,只當藝術(shù)家,從而克服了羞恥。于青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哪一種都不算。和山羊胡敲定了時間和地點——時間就是兩天后的周五,于青忽而覺得有些早,怕自己準備不夠。在她的想象中,她還想去美容院做做臉,緊一緊皮膚,再去健身房健幾天身,把“蝴蝶袖”去一去,忽而又覺得還是盡快拍完算了,免得夜長夢多,自己再變了卦;地點是山羊胡選的,市內(nèi)一家設計很典雅的四星級賓館,大飄窗,深黃色布藝沙發(fā),灰色地毯,水晶燈。山羊胡很慚愧地告訴于青,他只有那家嬰童照相館,沒有自己的工作室,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別墅什么的,所以只能去賓館。賓館也不錯,更容易拍出效果。于青雖然從網(wǎng)上了解了一下私房照的拍攝情況,知道剛出道的攝影師確實會選擇在賓館拍,但看到“賓館”兩個字,她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她工作的這幾十年,出差的時候也常住賓館,她甚至很喜歡住賓館,有時候和丈夫吵了架,她不會回自己媽那里住,怎么能給自己含辛茹苦的媽添堵呢,她就會去賓館住幾天。幾天后,消了氣,她就會蔫悄悄地回去,她哪有那么多錢去揮霍?
而她現(xiàn)在就要花一筆巨款,在一家陌生賓館的床上打開身體了。她已經(jīng)和山羊胡商定好拍攝尺度了,她要拍就拍全裸。晚上睡醒,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個場景,她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山羊胡看到自己的身體會怎么想?她已經(jīng)跟他簽了協(xié)議,照片不許傳到云盤,她怕云盤萬一泄露,只能存在U盤,而且修完圖后,要當著她的面刪除,她還要檢查他的電腦。如果真有照片流出,她會追究他的責任。當然,她知道這些都算掩耳盜鈴,山羊胡要是想保存她的私房照,她是防不勝防的,但她選擇相信他,第一次認識他的飯局上,他不分場合地對自己雇主的忠心耿耿讓她認定他是個憨厚老實的人。包括這幾回溝通,都讓她覺得自己找他是對的。但他是會看到她的身體的,可他不是個對攝影很癡迷的人嗎,他拍攝她的身體時,也是把她當作一件物品來拍吧,比如一個陶罐?
陶罐也要清洗清洗,上上釉的。于青網(wǎng)購的一套內(nèi)衣和一瓶香體乳適時郵到了家里。她又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找到了一瓶法國香水,是一位同事去年去巴黎時給她捎回來的,她只用了一兩次,就很后悔買了它,把它藏了起來。她總覺得一個人的吃穿用要和這個人的收入、家居環(huán)境相一致,她無法想象一個住在老舊小區(qū)、坐公交車上班的女人用法國香水。而現(xiàn)在,打開這瓶香水,她只聞了一下,就覺得這氣味很清新,和她亂糟糟的生活并沒有沖突,這讓她惴惴不安的心情放松了許多。
晚上洗浴的時間長了些。于青家沒有浴缸,只有蓬蓬頭。年輕的時候,一直想有個大浴缸,和電視上演的一樣,放一池子水,撒上花瓣,身體半沉半浮。住賓館的時候,她試過,水面晃蕩起來,她居然一會兒就暈了,他們說這叫暈水。她只好抱怨自己沒有享受的命??伤矚g那樣的場景,在蓬蓬頭下洗浴的時候,腦海里常常盤旋著這樣的場景。那樣是可以平視自己的身體的呀!像另一個人在看自己。人,能有多少時候好好看看自己?用毛巾擦干,仔仔細細給全身涂上香體乳,于青發(fā)現(xiàn)丈夫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你在干什么?丈夫問,這么久?于青披上浴巾,推開門,丈夫側(cè)身而入。
于青坐在梳妝臺前給臉拍水,又修了修眉,拿起法國香水想噴兩下,還是放下了。躺下來的時候,透過門底,丈夫書房里的燈光還能看到。她扭滅臺燈,平躺了會兒,又背轉(zhuǎn)身,忽然感到一條手臂搭了上來。接著,她被扳了過來,丈夫在黑暗中摸了一把她的胸,說,用了那么多香水,想勾引我吧?她有些意外,想告訴他自己并沒有用香水,又覺得好笑,身體驟然縮緊。丈夫并不等她回答,很快完成了他要干的事情,然后倒頭睡去。她毫無快感,全程好像都在發(fā)愣?;剡^神來,她撫摩著自己涂了香體乳的腹部和大腿,恨不得推醒他,告訴他,她用的是香體乳,香體乳!她還想告訴他,她明天要去拍私房!這個念頭在她心里生根之后,她從未想過要告訴他,然而現(xiàn)在,她只想原原本本把這件事告訴他,不是征得他的同意,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同意的,她只是想讓他知道,不管他同不同意,她都要去拍。可是,她什么都沒說,在黑暗中聽著他打呼嚕的聲音,她實在睡不著,只好拿著夏涼被,去了書房。
上午八點,于青準時出了門,跟其它工作日一樣。不同的是,出門前,她又簡單洗了一次澡,仔仔細細涂了一遍香體乳,臨走,還噴了香水。好在,現(xiàn)在是夏天,早上沖澡也平常,丈夫并沒有多問一句,就連她往領(lǐng)口、手腕和腋窩噴香水,他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個五十二歲的老妻了,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嗎?
不到九點,于青就到了賓館。賓館在城中心,高大華貴,有一種獨立于喧囂之外的氣度。推開賓館的旋轉(zhuǎn)門時,于青腦子里短暫地出現(xiàn)了一陣空白,這是很詭異的事情,自己修飾一新地來到了一家陌生的賓館。而且,提前了整整十五分鐘。她從大堂一側(cè)接了杯綠茶,坐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等,看著自己的腳尖。再抬起頭,她覺得頭發(fā)蒙,知道是昨晚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她仰靠在沙發(fā)上,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時間不長,她看到了山羊胡——不,她不能叫他山羊胡了,他早就把山羊胡剪掉了。她看到的是一個戴著長檐帽、挎著相機的小個子男人。男人跟前臺交談了幾句,拿了房卡,去乘電梯了。然后,她的手機滴的一聲響,她差點驚立起來,是山羊胡的微信——她還是叫他山羊胡吧,除了他“笑看落花”的微信名兒,他只知道他姓李,其余的,一概不知。山羊胡禮貌地告訴她,他已經(jīng)到了,并把房間號發(fā)到了她手機上。
九點鐘,按照約定,于青準時摁響了門鈴。
山羊胡的臉藏在相機后頭,像是在專心致志地試光,對她的到來,只是客氣地說,先坐,稍等。片刻,山羊胡把相機對準了她,很快,又從她身上挪開,走到窗前,把厚厚的淡青色窗簾拉開一半,接著二次對準了她,想是仍不滿意,再次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了一多半,如此試驗了幾次,山羊胡才滿意了,說,光不錯,人很柔和。說著,山羊胡放下相機,拿出一個架子來,支起了反光板。于青人是恍惚的,腦子在那一刻清醒了,說,這個板子是你打嗎?山羊胡說,怎么,你以為我騰不出手嗎?放心吧,拍私房怎么能帶助理呢?說著,他抬起左腳,勾了下反光板,說,這不是還有腳嗎?想讓它往哪打就能往哪打。他兀自呵呵笑了??从谇嗖徽f話,他像是恍悟了,說,你需要做準備嗎?于青還在愣著,舌頭有些發(fā)顫,說,哦,不,不需要。
山羊胡卻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拿出手機,說,我處理下微信,你克服一下心理障礙。于青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山羊胡在手機上用兩只手飛快地打字,打著打著,接了個電話,語速很快地說了一大堆親子照、海灘照的事情,于青統(tǒng)統(tǒng)沒有聽明白。掛斷電話,山羊胡望了一眼于青,說,真想不到你會來拍私房照。于青尷尬地笑了一下,說,一種記錄吧。山羊胡說,早就該來拍。不過,一個年齡階段有一個年齡階段的美,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任何東西美過人體。語音聊天的請求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山羊胡摁了接聽,又開始了一通談話,于青還是聽不明白,大約過了五分鐘,山羊胡不耐煩了,說,我這里拍著照呢,改天再說吧,好吧?掐斷語音,山羊胡說,有時候恨不得把這手機扔了,整天沒一點兒消停的時候。于青說,可是拍照不是你的樂趣嗎?山羊胡說,什么事情做多了,也會煩。于青說,你倒是第一次拍私房照。山羊胡臉上爬過一絲慌張,放心,第一次拍也能拍好。于青說,有時候,我的身體讓我害怕。山羊胡說,害怕?于青說,是啊,害怕。好像我體內(nèi)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而我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找到,它們就消失了,只剩了一個空殼。山羊胡忽然笑了,說,你這是緊張嗎?好了,好了,我把手機靜了音,我們趕緊拍吧。
不僅手機靜了音,整個屋子也靜了音。
山羊胡終于耐不住了,輕輕地說,脫呀,你脫呀。不脫,我怎么拍?
明亮的陽光透過紗簾照過來,燈罩、床頭、墻壁都被籠上了一層光暈,就連灰色的地毯也半明半暗,暗的那一半,很有質(zhì)感,明的那一半,上空一粒粒飛著灰塵。于青腦子里來回響著,你脫呀,不脫,我怎么拍?她開始脫,一開始脫得很慢,窸窸窣窣把上衣脫掉后,她看了一眼山羊胡,山羊胡正看著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幾秒后,他抬頭看了看從窗戶里照過來的光,大約在心里構(gòu)了下圖。于青很羞憤,開始脫胸衣,胸衣并不是她新買的那件,今天早上,她把那件新的穿上,在屋里走了一圈,覺得很別扭,又不知道哪里別扭,臨出門,還是換上了那件舊的。她脫得很快,像和胸衣有仇。然后,她支起雙胛,把自己的腦袋深深埋了下去。
沉默中,咔嚓一聲。她像被子彈打中了。然而,她并沒有死。她分開頭發(fā),抬起頭,哭了??薜孟駛€孩子。
于青后來放棄了瑜伽,喜歡上了跑步。多半年后,她小腿的肌肉變得很有彈性,蝴蝶袖也不那么明顯了。這樣的手臂,夏天就能穿吊帶了,雖然到她那個年齡,很少有人穿吊帶。她大約也不會穿,但如果她穿,一定是好看的。還有一點是她喜歡的,就是跑完步后的沖澡,她覺得毛孔里的污垢都被沖凈了,她是個不帶任何污點的人,這個時候,再噴上香水,很是讓人神清氣爽。是的,現(xiàn)在,不管在家里還是出門,她都要噴香水,那瓶法國香水用完后,她又托朋友代購了一瓶。不過,正如丈夫所說,她是個沒長性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項運動能堅持多久。也就是這個春天吧,到了夏天,她不敢保證自己能夏練三伏。也正是這個夏天,于青他們電視臺組織了一個行業(yè)性的大活動,在涼爽的壩上。本來像她這樣已經(jīng)超過五十歲的女同志,是不大會被安排去搞接待的,而且,她的崗位也不是辦公室。她去找領(lǐng)導協(xié)調(diào),說自己整天寫宣傳稿寫累了,這回讓她換個工種,去搞接待吧。領(lǐng)導很詫異,卻也同意了。在壩上的第一個晚上,她就喝了酒,喝的是白酒,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喝過白酒了。壩上的人都喝白酒,沒有人喝紅酒。也挨個敬酒,既然破戒喝了,就得敬,酒場就這個規(guī)矩。同事們看著她一個挨一個敬酒,眼睛都瞪圓了,在單位,就連去食堂吃飯,她也會坐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都說,她像變了一個人。敬到一位穿淺灰T恤的男士面前,男士站了起來,說,小于,不簡單呀,又漂亮又能干。于青連連表示慚愧,雙手捧著酒杯,一飲而盡,是恭敬的意思。她知道這位是他們編劇行業(yè)的大咖,姓費,不但業(yè)務出色,在書畫方面,也頗有造詣。又長了一副好身材,年過六旬了,卻沒有大肚腩,在涼氣襲人的壩上,別人都在T恤外頭加了外套,他偏不,在脖子上圍了一條格子圍巾,健壯的胳膊裸露著,很是招眼。他走到哪里都招眼,于青聽同事們講過,這么有才華又帥氣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招眼?接下來的酒場,于青一直感到有雙眼睛在看她,她不敢相信是那位姓費的知名人士。第二天早晨,剛剛醒來,于青打開手機,看到費老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早上好。后頭加一朵玫瑰花。于青的心顫栗了一下,真是久違的感覺。她回,費老這么早呀,早上好。這一天的行程是嘉賓們?nèi)ゲ娠L,她負責的那一組沒有費老。因為晚上沒睡好,體力稍有不支,她在半山腰把嘉賓交給了導游,自己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不一會兒,費老從他那一組退出來,坐在了她的一旁。于青感覺到費老是有意的了,心里像拱著個小兔子一樣突突跳個不停。費老開始跟她聊天,她說自己在電視臺做了這么多年,竟然沒有寫出一部像樣的劇本。費老微微笑著,給她耐心講解,講的都是專業(yè)知識,這可都是難得一聞的真經(jīng)呀,她卻一句都沒聽進去。晚上,是篝火晚會,搞文藝的人多少都有些才藝,大家也不扭捏,唱京劇的,唱流行歌曲的,表演快板的,一個接一個。費老看她在一旁戴著手套吃一塊烤全羊,就深深彎下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是邀舞的意思。她左右看看,很多人在看著他們呢,她橫下一條心,被費老挽著,下了“舞池”,嘣恰恰,嘣恰恰,在篝火旁,男退女進,他們跳了起來。舞蹈是身體的盛宴呀,于青年輕的時候,是喜歡跳舞的,結(jié)婚后,跳得少了,現(xiàn)在乍一舞,還找不到感覺,可不過跳了兩圈,她就伸展自如了。她胸部高聳,腰肢柔軟,腳步輕盈,一圈一圈轉(zhuǎn)著,整個人像被帶入了一種神秘的境地。
舞著舞著,一轉(zhuǎn)身,他們到了篝火旁,火焰跳躍著,像巨大的舌頭,熱烈而性感。費老把腦袋湊到她耳朵根兒,說,你瞧,干柴烈火呀!她笑了,心里說,可不是一堆兒干柴燒成了一場烈火嗎?可他說的明明不是這個,這真是個很有趣的老先生。下一秒,她感到費老放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勁兒。她定定神,把自己放在他肩頭的手松了松,順勢把他往外推了推,跟他講了一個故事。是的,就是多半年前她去拍私房的那個故事,那真是一個無法形容的故事。故事的結(jié)尾幾乎是注定的,是的,在那個陽光明亮的上午,在那個地毯上飛著灰塵的上午,她沒有拍成私房照,但率先落荒而逃的并不是她,是那個山羊胡。她愣了半天,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懷疑他并沒有看清她赤裸著的上身,是她的哭把山羊胡給嚇跑了。好像她流的并不是淚水,而是什么毒水。而她的哭,她怎么會哭呢?她怎么會哭得像受了一輩子的委屈?怎么會哭得像一輩子沒有哭過似的?她笑著說,她有理由相信,山羊胡從此以后再也不會給中老年婦女拍私房照了。
一曲終了,她撇開費老,返回她的座位,戴上手套,接著吃那塊涼掉的羊肉,內(nèi)心荒涼,卻吃得渾身熱烘烘的。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