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網(wǎng)上搜索“尋烏”“長布村”,彈出的關鍵詞有“農(nóng)產(chǎn)品”,內(nèi)容大多會提到臍橙。如果是在6年前來,村對面的山峰上,滿山都是飄香的果樹。劉錦洲望著那山,呆了好一會兒,像是看到了那年的景致。即便現(xiàn)在的它早被荒草樹木占據(jù)。
山的這邊也有變化。
村里最多的是客家人,出了名的重視宗祠和家族。只是現(xiàn)在,5個自然村和11個組,只留下來兩家祠堂。劉家祠堂在山腳下,刷白的磚墻圍了個院兒,牌位供奉在新建的堂中。林家祠堂在半山腰,后人用心,修舊如舊,墻上的磚三百年沒壞,爬滿了青苔樣陳舊的顏色。站在其間,烈日當空也很清涼。
現(xiàn)在,半人高的雜草胡亂已經(jīng)覆蓋了人們的過去。
生活的改變,從哪兒說起呢?按照時間順序,先是“黃龍病”的來襲。
長布村的人種果樹,最多的是臍橙,次之是蜜桔,它們是村里村民的支柱。贛南臍橙是享有全國聲譽的,果農(nóng)得到的收購價,平均在一斤三塊五左右。種上幾百棵果樹,一家人的生活就不愁了。
好景不長。2014-2015年,黃龍病來了。
它是由一類細菌引起的疾病,專門侵染柑橘這類的作物。村里人說,被細菌侵染過的臍橙樹,果子就長不大,且又酸又澀。只在兩年內(nèi),村里的臍橙和蜜桔全部遭殃。
村民們毫無辦法,只好推掉果園,如此一來,他們的收入少了一大截。賠本更是普遍現(xiàn)象,種得多的賠得多,最多的有幾十萬元。賠得少的人,往往是剛投入了樹苗,落得個顆粒無收。
果園又變回了野樹林,青壯年沒了事做,大批量地外出打工。有的人舍不得家,就在縣城里找活兒干,更多的人去了外省。尋烏縣的位置好,東接福建,南鄰廣東,坐汽車去廣州,也不過六七個小時。只是青壯年走了大半,村里老人難免覺得冷清。
改變生活的第二件事,是官方層層加碼地對宅基地的管理。村民們逐漸意識到,真的保不住老屋了。
魏芳淑回想起拆掉老屋那天,她就放下活計,話頭滔滔不絕。她的老屋就在劉家祠堂旁邊,是過去的幾十間祖屋之一。她想不明白,“好好的能住人的房子,干啥拆呢?”
她回憶說,那天的拆遷現(xiàn)場有很多人,屋里的老人被帶了出去,人走空后,機器開始工作。劉家的人接受了這一切,盡管她知道是有怨氣的。
她說的話,同村的人不是都認同,林家祠堂邊的一戶人家說:“那一帶的房子,在那時就是危房了,留著也沒用。”村委的民兵連長劉錦洲解釋說,拆了劉家的祖屋,是因為人早搬走了,那已是個空心房,不能不拆。
魏芳淑的抱怨,長布村村主任林日初也知道,也理解,他見得多了。但那不是阻止基層工作的理由。
“什么樣的基層工作最難?那就是,你的工作影響別人利益的時候?!绷秩粘跽f。
宅基地的管理工作,是要保障農(nóng)民住房,原則是“一戶一宅”。也就是說,在農(nóng)村里的一戶人家,只能有一塊宅基地,且只能在這塊宅基地上建房。
就長布村而言,一戶一個宅基地,這個底線沒有被突破過。但是另一種形式的“一戶多宅”,即一戶人家有多個住宅,卻也不新鮮了。
劉錦洲說,大概是2000年后,村里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好了些,想改善居住條件的多了,再加上法律和監(jiān)管的空白期,出現(xiàn)了占用非宅基地建房的現(xiàn)象,有的地區(qū)甚至占用了基本農(nóng)田。
久而久之,擁有盡可能多的建成的房子,就成為房主的重要利益。
法律完善后,監(jiān)管隨之加強,對宅基地的整理運動搞過幾輪。落在基層干部身上的工作,就是要動搖村里不止一套房的房主們的利益。
村民對此有意見,林日初無不理解,他說:“村民會跟縣城的比較,在縣城,一家人買多套房子是可以的,有的村民就會講,為啥我這兩套房的不可以?”村民有自己的樸素理解,但忽視了政策對農(nóng)村用地的考量與設計。
擁有兩套房的村民,常常是一棟新房一棟老房,新房才花了錢,老房又有感情,還是祖產(chǎn)。說拆就拆?談何容易。
更不必說,建設新房的價格不菲。2010年左右,建一棟常規(guī)的三層樓房,花費就在30萬元左右。擁有兩套房的村民,常常是一棟新房一棟老房,新房才花了錢,老房又有感情,還是祖產(chǎn)。說拆就拆?談何容易。
難拆也要拆,基層干部的工作在于執(zhí)行。
根據(jù)政策的整理和村委干部的介紹,就長布村而言,宅基地的整理運動有4個節(jié)點。
第一個節(jié)點在2003年。村委干部林世遷介紹,2003年往前推至90年代,農(nóng)民建房是相當自由的,想修哪兒修哪兒,怎么修都行。2003年后,對農(nóng)民建房才有基本的把關,建房需要申請許可了。
第二個節(jié)點是2010年?!巴僚鞣扛脑臁睆倪@開始,一直持續(xù)到2016年。
最明顯的變化是,土坯房改造加了規(guī)劃要求,比如宅基地“占地面積不能超過90個平方”,農(nóng)民建房“層高不能超過3層”。接著,征詢農(nóng)保辦進行驗收,驗收過后,普通農(nóng)戶獲得補貼1.5萬元,貧困戶可獲2萬元。
第三個節(jié)點是2017年。拆除空心房的運動開始了,空心房,即沒有人住的房。最普遍的情況是,村民有了新的住房,導致老屋成了空心房。由于年代久遠等原因,空心房常常等同于危房。
長布村的空心房拆除得早,在2018年就基本完成。尋烏的力度之大,引起過外界關注。
武漢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夏柱智,曾在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寫到:“很多地區(qū)建立了‘屬地管理的宅基地管理責任制,有的地方紀委加強考核,建立了壓力型體制。如在江西尋烏,發(fā)生事實違建一次,村書記停職處分,違建二次,分管領導停職處分,違建三次,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直接免職。”
第四個節(jié)點是2019年,即至今仍在進行的“宅基地使用權(quán)確權(quán)登記”。意思是說,主管部門將對宅基地的持有者發(fā)證。確權(quán)之后,農(nóng)民的房子也擁有了商業(yè)屬性,農(nóng)民對其房屋的財產(chǎn)權(quán)得到確認。
不難看出,因為拆得快,拆得早,長布村的“一戶一宅”基本落實。負責宅基地確權(quán)基礎工作的林世遷說,村委目前的工作,就是入戶調(diào)查和登記信息,等待執(zhí)行的命令下達。所以在長布村,宅基地的確權(quán)工作,執(zhí)行難度不算大。
比較之下,有的省市仍在“拆”的階段,隨著宅基地確權(quán)的緊鑼密鼓,加上新冠疫情導致的行動不便,基層的工作節(jié)奏異常緊張。忙中出錯,或許難免。長布村的狀態(tài)很接近于“完成式”,不失為一個農(nóng)村宅基地管理的小小樣本。
先從特殊的情況觀察起。
長布村共454戶人,其中有8戶“情況特殊”: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宅基地。
整個過程的關鍵,在第三個節(jié)點,也即“拆”的環(huán)節(jié)。在這之前的“拆舊建新”,是要保證房屋總量不再增加,村民依然各得其所。但第三個節(jié)點的“拆”,是拆掉空心房、危房等,是讓房屋總量減少,難度就大得多。
劉得勝就是失去了房屋的人。其他村民有兩套房,拆了一套,住另一套,但他只有一套房。而且,那不全是他的,他還有兩個哥哥,但哥哥們都有了新房。
劉得勝沒有攢下錢,他的妻子早些年患癌,治病用了幾十萬元。妻子在2018年去世,只留下一個9歲的女兒,他還欠了二十多萬元債務。他沒有時間處理村里的事,只在外面找活兒干,等他回到村時,發(fā)現(xiàn)老屋被拆完了。
劉朝輝的情況類似,他的父親患病,死在2010年。家里花了十多萬元治病,實在沒能力再造新房。
根據(jù)林日初的介紹,拆除空心房、危房時,會請專業(yè)人員對房屋做安全鑒定,分為abcd四個等級。c級的房子,需要維修加固。d級的房子(危房),則一定要拆除。
劉得勝和劉朝輝,都拿不出加固的錢,更別提“建新”的錢了。于是老屋被拆,他們失去了宅基地。
鄉(xiāng)村早不是平靜的鄉(xiāng)村,僅在宅基地一方面,十年來就歷經(jīng)數(shù)次改革,鄉(xiāng)村也都變了樣子。長布村沒有了阡陌交通的住宅,新建的房屋獨門獨戶。有的親戚還住得近,有的親戚搬得遠了,上山下山,難得走動。
劉得勝搬到了“集中安置區(qū)”,離村約有一里地。大多村民把那叫作“公租房”,在他們的樸素理解里,沒房的人住的房子,不叫“租”又叫什么?
林日初解釋說,那叫周轉(zhuǎn)房,不用交租金。像劉得勝一樣的村民,拆了老屋,沒地放住,就到那里周轉(zhuǎn)周轉(zhuǎn),“等他具備能力以后,可以再申請宅基地建房”。
周轉(zhuǎn)房有6間,是連成一體的白色平房,但房間其實有8間,剩下的2間叫“保障房”。用劉錦洲的話說,周轉(zhuǎn)房的人還有望重建宅院,但保障房里住的人,可以說“徹底失去經(jīng)濟能力了”。住在這里的,除了劉得勝和劉朝輝,都是年紀大了的老人,還有居民是殘疾人,他們聽不懂普通話。
用劉錦洲的話說,周轉(zhuǎn)房的人還有望重建宅院,但保障房里住的人,可以說“徹底失去經(jīng)濟能力了”。
其他的村民,總算有個選擇權(quán),回想起來的話,心里還是舍不得。他們要么是“除掉”一套房,拿個40元一平方米的標準補償。百來平方米的老屋,從前能住到七八個人的,補償下來也就幾千元,如果再分一分,幾乎可以忽略了。
建不起新房的人,就只能加固老屋了,那更是自己往里墊錢。
劉鐵洪倒有些慶幸的意思,他是在最后關頭蓋了房,還拿到1.5萬元的補貼。沒過多久,他栽的幾百棵果樹也遭了蟲災,此后幾年顆粒無收?!捌夏赣H又病了,大兒子出了兩次車禍。家里一下子兩個病人。”劉鐵洪說,如果那時的他沒蓋房,恐怕永遠蓋不起了。
心中不舍歸不舍,到了拆房的時候,村民也明白大勢所趨,拆了也就拆了。兩年時間過去,村民在回憶時,釋然總多過遺憾。
他們的動搖,也在于基層干部的辛勤付出。林日初回憶說,拆房的時候,我們作為村干部的,第一個先拆自己家的。他說:“自己的都不拆,怎么勸得動別人?”
“做工作也要有技巧?!绷秩粘跽f,按照先易后難的順序,先拆經(jīng)過同意的村民,同意一戶,拆掉一戶?!暗阶詈螅俟虉?zhí)的人,看到一家家都拆了,嘴里說著沒辦法,半推半就也就拆了?!?/p>
做思想工作是必不可少的。林日初說,一開始是一家家走,最后難做工作的幾戶人家,他就一遍遍去,今天去了,明天再去,最多的時候走訪五六次。負責工作的林世遷說,他在同一家走過10次以上,慢慢也就做通了。
時間證明了他們的選擇。
林日初對比過往,說:“整體來看,拆掉多出的房子后,這個村莊變得更好看了?!奔幢闶怯性箽獾拇迕?,他們也都承認,對老房子的感情歸感情,現(xiàn)在的生活體驗卻要好太多了。
農(nóng)村鄉(xiāng)野似乎有一種生命力,就算換了模式,也能很快顯現(xiàn)出活力來。對長布村來說,最有象征意義的是,臍橙又回來了。
不知是誰帶動的,今年開始,村民們又開始種上果樹。規(guī)模雖然大不如前,但它們現(xiàn)在更顯眼些,大多果農(nóng)用木樁把地圈起,再用白色蟲網(wǎng)蓋成“大棚”。正是炎炎夏日,大棚在山里反射著陽光。
也有果農(nóng)沒裝大棚,魏芳淑就是其中一個。她大笑說,錢不夠嘛,就搏一下,有個盼頭。
(文中魏芳淑、劉得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