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和馬伯庸約在上海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里。跟著身著古典服飾的服務(wù)員走進名為“暮遲”的隔間時,馬伯庸已經(jīng)到了,正在看一本名為《普通地質(zhì)學(xué)》的書。
他興致勃勃地講著剛剛得到的知識:“這里面提到了白堊紀、侏羅紀的名字都是怎么來的,科學(xué)原理我說不清楚,但是名字的由來很有意思,比如‘侏羅是瑞士的一個山的名字,然后白堊是英格蘭附近的一種沉積物……”
和一名暢銷歷史小說作家、歷史研究者的會面,首先聊起的居然是這毫不“普通”的地質(zhì)學(xué),這多少有點意外。
但在馬伯庸看來,這些一眼望去貌似繁雜的知識,既是等人時的最佳消遣,也意味著某種思維延伸的可能?!拔页3胂蟆绻盗?,如果這個事情往另一個方向轉(zhuǎn)會怎樣?如果中間多了一件小事會怎樣?”
從廣受好評的《長安十二時辰》,再到如今預(yù)售一小時銷售額即破千萬的新書《兩京十五日》,讀者沉迷在馬伯庸編織的“歷史可能性”中。
這些扣人心弦的作品,都是從一個不為人知的歷史縫隙、不足道也的幽微傳奇開始,到某個真實的歷史節(jié)點、確切的結(jié)果為止。
正如馬伯庸所說:“寫小說就像是一個借口,滿足我想象的好奇?!?h3>按圖索天地
平常人見山見水,見過便罷,但在好奇心的推動下,馬伯庸會去探究河流山川背后流轉(zhuǎn)著的歲月變遷,拂去塵埃,露出歷史的側(cè)顏。
所以,在馬伯庸付梓的歷史小說中,常常會附帶一張故事生發(fā)的地圖。
這次也不例外,他特地叮囑出版社隨《兩京十五日》附上一張《宣德兩京行跡坤輿圖》,太子朱瞻基一路奔襲的路線便在讀者腦海中有了清晰的標識,若是真心癡迷的讀者,甚至可以拿著這份地圖實在地去運河沿岸走上一遭。
“有一個明確、真實存在的空間和時間的概念,能夠給大家繪制一個GPS導(dǎo)航圖,這是歷史小說跟現(xiàn)實的一種連接?!瘪R伯庸說。
是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連接,往往伏隱在地圖里。
對一切充滿好奇的馬伯庸,最常關(guān)注的還是地圖里隱藏的歷史變遷。每到一個地方,他總會首先打開地圖,看看附近有沒有什么奇特的地名可供了解。比如到揚州出差時,他住的酒店附近有個地名叫“蜀崗”?!盀槭裁疵髅魇菗P州,卻有個地方以‘蜀冠名呢?”一番資料檢索后,他發(fā)現(xiàn),之所以稱“蜀”,是因為這里有一眼泉水,據(jù)說是從蜀中那頭通過來的。
上個月,馬伯庸到滁州去看朋友,坐火車時路過一條河。在地圖上,它是兩條大河中間一條毫不起眼的細縫。
但仔細看地圖上的這條細縫,馬伯庸覺得“肯定有事兒”。比起日常所見的蜿蜒小河,這條“細縫”顯得太過筆直,很可能是一條人工開鑿的運河。一查才發(fā)現(xiàn),這條河修了200多年,是中國修建時間最長的運河,從明代一直修到清末,中間更有很多著名人物在此處參與修建。
世界如同一張巨大的藏寶地圖,總有人愿做那有心人,按圖索驥走向幅員遼闊的山水天地,找到歷史演變中的熠熠驚喜。
馬伯庸沉迷在尋求“它為什么修這么久”“修它的水利工程意義在哪”等問題的答案中。等火車開進滁州,這些從地圖生發(fā)而出的好奇心也得到了知識的滿足。
“很多地方很好玩的?!闭f起按圖索驥遇到的驚喜,馬伯庸便有了很多話講。他說起有一次去河北,也例行打開地圖“尋寶”,看到一個地方叫“西救駕村”。在它的附近,還可以找到“東救駕村”和“南救駕村”—一共三個,就沒了。
“我就在想,我說怎么沒有北(救駕村)?明明東、西、南都有‘救駕了。后來我在地圖上再往北邊一看,嚯,北邊有一個鎮(zhèn)叫‘護駕遲—就遲了!”
這是出了什么事兒呢?馬伯庸查了一番,沒找到太確定的答案?!暗@個地名就估計是個特別慘的事兒?!?/p>
會不會以后有哪本歷史小說從“救駕來遲”開始講述?馬伯庸還不知道。但可以篤定的是,“還是要有意識地讓自己對這個世界保持一種好奇心”。
世界如同一張巨大的藏寶地圖,總有人愿做那有心人,按圖索驥走向幅員遼闊的山水天地,找到歷史演變中的熠熠驚喜。
這一次從《長安十二時辰》變作《兩京十五日》,馬伯庸索到的“驥”是“京杭大運河”,顛倒時空、輪換戲子,“限時游戲”再次精彩上演。
那么“圖”是怎么來的呢?
閱讀《明史》時,馬伯庸注意到了其中一段關(guān)于宣德皇帝的記載:“夏四月,以南京地屢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丑,還至良鄉(xiāng),受遺詔,入宮發(fā)喪。庚戌,即皇帝位?!?/p>
這段記載看似平平無奇,其中卻隱藏著極大的戲劇張力,“皇帝突然在京城病故,而太子卻遠在外地,他這一路怎么匆忙趕回去,心情如何,有誰陪同,又遇到了那些困難與危險,這些湮滅于時光中的細節(jié),總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更吸引馬伯庸的是,勾連明代特有兩京制度的,是那條傳奇的京杭大運河。歷來,圍繞大運河的小說很多,但幾乎都對沿河風(fēng)貌、河流運輸一筆帶過?!澳懿荒軐懙眉氁稽c?”檢索相關(guān)知識,馬伯庸打開了一個關(guān)于運河的新世界:漕運的忙碌、滾壩的特色、遷都廢運河的爭端……
“太子的絕境,運河的傳奇”,好故事有了好舞臺?!秲删┦迦铡返摹疤託v險記”上演。一個小捕快、一個女醫(yī)生、一個芝麻官,保護著這位當(dāng)朝太子開始沿著大運河奔襲。
這是一場已知結(jié)局的馬拉松。秉承“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創(chuàng)作觀念的馬伯庸,自然不會讓未來的宣德皇帝回不到北京。于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便不是“怎樣按時回到北京繼承皇位”,而是歸途中的所見所聞如何扇動起蝴蝶的翅膀,改變了未來皇帝的諸多決定。
古代的很多政策,看起來仿佛是皇帝一揮手就決定了,實際上“從下往上”看,有著諸多階層博弈的血雨腥風(fēng);古代的許多民間宗教,看起來運行法則匪夷所思,但如果“從上往下”追尋,也飽含著最為心酸的無奈。
“你會關(guān)心他的命運,關(guān)心他為何成為他?!瘪R伯庸選擇敘述的朱瞻基,是少年到成年之間的空白,是人生階段實現(xiàn)跨越的一段時光—這一段的史料記載很少,給了他發(fā)揮的空間。
“其實我想通過這本書,探討一個制度的形成過程。”
古代的很多政策,看起來仿佛是皇帝一揮手就決定了,實際上“從下往上”看,有著諸多階層博弈的血雨腥風(fēng);古代的許多民間宗教,看起來運行法則匪夷所思,但如果“從上往下”追尋,也飽含著最為心酸的無奈。
為什么朱瞻基登基后,沒有按原計劃遷都,廢掉運河停止漕運?為什么有明一代,白蓮教都余孽不絕?這些問題的答案,馬伯庸要這位太子在“十五日”的路途中給讀者一個回答。
“比如說遷都這個事情,當(dāng)時南京遷到北京,一波反對,一波支持,那么后來是北京要不要遷回南京,又有一波支持一波反對,那么他們支持和反對的根源在哪?”朱瞻基一路遇到不同階層的人,基于不同的利益抉擇,他們擁有自己的立場?!氨热琨}商汪極,他說得很明白,遷都他就沒錢賺了,那他就要努力阻止這件事情發(fā)生;比如最底層的漕運工人,會覺得把運河廢掉,他們就可以擺脫做奴隸的命運,那就起義支持……”
京杭大運河花費巨大,卻也是連接南北的血管,維系著太多人的生計;大人物的算謀會直接影響決策,小人物的層層推力也不可小覷。最終,馬伯庸也沒有在書中為京杭大運河的興廢給出一個標準答案,“我把角度擺出來,希望今天的讀者自己去想,大運河的意義是什么?”
而白蓮教在明代民間的繁盛,更不能僅僅以“邪教猖狂”蔽之?!斑@就跟《水滸傳》一樣,開頭從高俅講起,用意很明白了,都是‘逼上梁山?!?/p>
馬伯庸講起接受采訪當(dāng)天清早看到的一則新聞,一個兒子掐死了自己癡迷傳銷的媽媽,并揚言自己不后悔,“要不然她還會害人”,表面看起來是個極端的“大義滅親”故事??墒窃僮屑毧磮蟮览锏募氈δ┕?jié),“他媽媽在家里根本不受待見,連飯都吃不上,他爸吃完之后,他媽媽才能把剩飯拿水泡一泡,然后就著幾包蒜吃。但是在傳銷組織里,每個人都對她很好,她也很有能力,你說她為什么不去?”
這個選擇當(dāng)然未必是正確的。但馬伯庸寫出了白蓮教在民不聊生的社會中為底層百姓帶來的短暫溫暖,也記住了這則現(xiàn)代新聞里隱藏著的悲傷?!拔矣X得一個作家,或者一個人,得有一點同理心,要意識到一個事件的復(fù)雜性?!?h3>找自己
在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中,馬伯庸?jié)u漸有了“歷史小說一定要有現(xiàn)代性”的體會。
現(xiàn)代人為何喜歡看歷史小說,關(guān)心那些遙遠的、已成定局的事,已然逝去的人?“其實你看的不是歷史,你看到的是你自己?!?/p>
這些遙遠的人物,他們在歷史中碰到的困惑或成功,面臨的人生抉擇,實際上和今日的讀者遭遇的困境與挑戰(zhàn)并無分別:高考時候應(yīng)該選什么專業(yè)?工作是做自由職業(yè)還是公務(wù)員?“把這種感覺傳達出來,大家才會有所認同?!?/p>
這一次的認同,首先放在了朱瞻基身上。他本來是太子,舒舒服服的“皇二代”,出身不錯,環(huán)境很好,但周圍的人都說他不行,覺得他貪玩,生在皇家“運氣好”,他渴望能夠擁有自我實現(xiàn)的機會,找到一個真正讓自己滿意的“精神落點”。
“其實就是馬斯洛金字塔再上一層”,馬伯庸覺得,現(xiàn)在很多人的家境都不錯,吃喝不愁,衣食無憂,那自我的價值在哪里,要怎么追尋?拋掉出身、背景、命運贈送的金湯匙,是不是還能夠找到成就自我的路?這些人也許會在太子身上,尋找到某種激勵。
他的妻子建議說:“為什么寫女主一定要寫戀愛戲?為什么女主就一定要和人談戀愛?你就把她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來寫,只是恰好是名女性。”于是,在《兩京十五日》中,馬伯庸塑造了一個獨立、有自己想法、不會被任何人左右的獨立女性。
而芝麻官于謙,則更像是初出茅廬的大學(xué)生們,堅持道義、滿腔熱血,但也會漸漸發(fā)現(xiàn)事件的復(fù)雜程度是光有一腔熱血還不足夠的,要有點別的什么才能應(yīng)付;捕快吳定緣,“喪”文化的忠實擁躉,但其實是因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剛剛進入人海的大學(xué)生們、彷徨不知方向的年輕人們,或許會在于謙和吳定緣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最后,馬伯庸把《兩京十五日》的情感落點落在了女醫(yī)生蘇荊溪身上。最初,馬伯庸不知道該怎樣為這個故事塑造一個女主角,擔(dān)心自己寫不好戀愛的戲碼。他的妻子建議說:“為什么寫女主一定要寫戀愛戲?為什么女主就一定要和人談戀愛?你就把她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來寫,只是恰好是名女性。”
于是,在《兩京十五日》中,馬伯庸塑造了一個獨立、有自己想法、不會被任何人左右的獨立女性。她擁有自己的專業(yè)技能、行為邏輯,也愿意為一件事情付出自己的心血,不惜犧牲。她選擇陪同太子冒險,不是因為俗套的感情線,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子。
“這是這本書跟現(xiàn)實的一個連接點,這個獨立女性可能不太符合古代女性的定位,但她可以不是花瓶”,她有她存在此間的意義,也契合了現(xiàn)代的價值。
馬伯庸希望,閱讀《兩京十五日》的讀者,在陪同4人歷險的同時,也能夠思考,這個“公路小隊”里,自己最像哪一個?
而馬伯庸最像誰呢?在這個故事里,他說自己依然是“轉(zhuǎn)述者”,是見證著這4人“公路小隊”、連接著歷史與此刻的某一座橋。
采訪結(jié)束,一起離開茶館。
“我不能在這里寫作,”他笑說,“你像這種環(huán)境,采訪可以,寫稿寫不出來。為啥?因為太安靜了?!?/p>
如果是創(chuàng)作小說,馬伯庸需要去太平洋咖啡、星巴克之類的地方,周圍人聲鼎沸、熱鬧蒸騰,才能有靈感。
這是他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中學(xué)時,他常常在數(shù)學(xué)課上不聽講、偷偷寫詩。寫的時候,如果周圍很吵,那說明大家在聽講討論、老師在大聲講課,“我就很安全”;什么時候?qū)懼鴮懼?,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非常安靜了,“那就要出事了,一抬頭,老師肯定盯著看”。這種心理上的不安定感,讓他總覺得安靜里是“危機”,“尤其旁邊還有窗戶的話”,他指了指我們身后的窗,“老覺得班主任在后頭盯著看,還是熱鬧一點有安全感”。馬伯庸笑起來,像個頑劣的少年。
他背著裝有《普通地質(zhì)學(xué)》的雙肩包,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回到讓他感到安全的熱鬧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