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西望
我想我永遠不會擅長告別,即便我知道離別是常態(tài)。但是,看見他背著包站在門口和我告別的時候,我依然做不到坦然地和他說一聲“再見”。
我想,他到底覺得,我還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吧。沒有過多的解釋什么,只是微微笑著,蹲下身子,像往常一樣摸摸我的頭,然后輕輕地拍了拍,說道:“好丫頭,等我回來,給你帶禮物。”
我不知道他的禮物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多久才會回來。我只知道,他又要離開我了。
我沒有挽留他,我知道挽留也沒有什么用,所以我不去嘗試。
前些日子吃飯的時候,媽媽在餐桌上說,安遠是一個留不住的人。
我悶著頭,大口大口吃著碗里的白飯,食之無味。
他們都說你注定屬于詩和遠方。你現(xiàn)在在追逐你的遠方,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詩才能讓你停下腳步?
我沒有興趣知道那些是什么,我只需要知道,不會是我。這便足夠了。
你走之后我才想起,我應(yīng)該和你說一句“一帆風順”的??墒俏业降讻]有說出口,事后想想才發(fā)覺有些懊惱。我想,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是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吧,至少每一次離開,你都會找我告別。只要有這一點點,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心滿意足。
①
安遠不是一個好孩子。在這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
他是每一個家長口中的那個“壞孩子”,是我們不能模仿的對象,也是學(xué)校懲罰墻上出現(xiàn)最頻繁的人物。
還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已經(jīng)斷言,他以后是要當混混的。我不知道“混混”是什么,但是聽家長的口氣,總歸不是什么好東西。
就像是媽媽時時刻刻教育弟弟一樣,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像安遠一樣當個混混。
那個時候還小的我們,腦袋里面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念想:安遠等于混混,等于不好的,等于不要靠近的。
后來我熟悉了安遠,把這件事告訴他,他笑得合不攏嘴。我不明白這是一件什么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是他卻笑得沒鼻子沒眼的,好像是一件滑稽的事情,讓我覺得有些生氣。
他察覺到我的生氣之后,才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輕輕地拍了拍,說道:“小孩子不懂?!?/p>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在我有了一個弟弟之后,我就是一個姐姐了,姐姐是一個大人,永遠都要讓著弟弟。
這是5歲的我已然明白的道理。
所以他總說我是小孩子的時候,我是有些不服氣的。
我第一次見安遠,是在賣烤地瓜的爺爺那里。最后一個小地瓜,我身上剩下的錢只能買下它。恰巧安遠也看上了,爺爺給他打包的時候,我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拿著寒磣的兩塊錢,緊緊地盯著他——手上的地瓜。他一轉(zhuǎn)頭就看見了我。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情是什么樣的,總而言之,他笑了。然后把手上的地瓜遞給我:“給你吃吧。”
我始終牢記著媽媽的話,安遠不是一個好孩子,不要和他太靠近。
所以我只是警惕地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想著,他要是再朝我走一步,我便轉(zhuǎn)身就跑。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道:“我突然不想吃地瓜了,賣給你可不可以?兩元錢?!?/p>
我想了想,如果是我花錢買的話,那便是我花的錢,就不算和他沾上關(guān)系了。于是便點了頭,將兩元錢遞給了他。
烤地瓜還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冬夜,吃到嘴里還冒著白煙。
他看著我發(fā)笑,問道:“好吃嗎?”
我沒理會他,本著“交易結(jié)束,關(guān)系結(jié)束”的宗旨,扭開頭不和他說話。
他顯然是看出了我的態(tài)度,只是嗤笑一聲,伸出手拍了拍我的頭,說道:“真是個好孩子呢。”
那是他第一次拍我的頭。
我當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到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全身就像炸了毛的狐貍,警惕地盯著他。他卻不以為然地站起了身,雙手插兜,瀟灑地朝我揮著手,朝巷子里走去。
我看著他消失在巷子的轉(zhuǎn)角處,想,他倒也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壞嘛。
②
等到我學(xué)會從別人的話語里去篩取有用信息的時候,已經(jīng)初中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明辨是非的能力,不會再被家長的只言片語牽著鼻子走。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安遠的不一樣。
他并不是一個惡劣的人,只能說是一個自由散漫的理想主義者。但是,自由散漫和惡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是不夠聽話吧,可是,要聽誰的話呢?
好像沒有誰的話是絕對正確的,畢竟每個人都存在自己的私念。那么,他也不算是個壞孩子吧。
我想,他并沒有真正讓人討厭的地方,比起他我見過更多的被老師寵著的學(xué)生背地里無法無天。
況且他同我一樣特別喜歡吃烤地瓜。
我身上的錢總是很少,最多能買一個小小的,或者是一個大一點的一小半,可是烤地瓜爺爺不賣半個,于是,他便經(jīng)常和我湊單。
他出的總是大頭,但是吃的最多的卻是我。時間長了我便覺得,他也當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呢。
畢竟,他愿意出一半的錢和我拼一個烤紅薯,便足以讓我感激涕零。這簡直就是革命的同甘共苦的友誼。
我時常和他相約烤紅薯地瓜店,那里漸漸成為了我和他的秘密基地。
是我和他的共同秘密。
③
我再一次在學(xué)校的懲罰墻上看見他的名字和照片,是在臨近期中考試的時候。
他打了架,聽說對方被他打得很嚴重,骨折了,還在醫(yī)院躺著。
他剃了短發(fā),寸頭,看起來硬硬的,像是扎手的刺猬。眼神往前瞥著,目光散漫,沒有落在實處。
看起來像極了那種死囚犯受到審訊后死不悔改的模樣。
我身邊有同學(xué)同我一同站著,看著他的照片說:“他怎么又上榜了?這種人沒救了吧?”說完還用手肘推了推我。
我沒有答復(fù)。
誠然,我知道人是具有相當大的復(fù)雜性的。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其實不喜歡吃烤地瓜只是為了陪我這件事。那種,為了一句漫不經(jīng)心說出來的話,愿意反反復(fù)復(fù)等我一起買烤地瓜的人我委實不愿意相信他以后會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
這次晚上,我去烤地瓜攤,沒有看到他。
我在地瓜攤旁等了好一會兒。爺爺已經(jīng)和我很熟悉了,他問我:“要不然我給你找一個小的?”
我緩緩搖了搖頭。然后心里便覺得奇異,我好像已經(jīng)漸漸脫離了吃地瓜的意義。
我不禁在思考,平日里堅持要來到這里,到底是因為這一口香噴噴的地瓜,還是因為我想等這個人?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實際上的改變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在不知不覺中轉(zhuǎn)化而來。
在我即將要走之前,我看見,他風塵仆仆地朝這里跑過來。校服沒有穿在身上,而是拿在手上,跑起來的時候校服衣擺揚在他的身后。
我傻傻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跑到我面前喘著氣,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汗從他的額頭大滴大滴往下落,淌到下巴處。
他笑瞇瞇看著我:“等久了吧?”然后轉(zhuǎn)頭對爺爺說,“幫我拿一個大一點兒的地瓜?!?/p>
我已經(jīng)不想吃地瓜了,我只想問他怎么了。
他照舊掰了一大半遞給我,然后收下我給他的兩塊錢。
臨近初夏,天氣已經(jīng)漸漸熱了起來,即便是晚上,吹過來的風也讓人淌汗。
我小口小口吃著,不一會兒便熱得汗流浹背。這才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過了吃烤地瓜的好季節(jié)了。
爺爺突然開口:“多吃點,不收你們錢?!?/p>
我和他一同看過去。
爺爺說:“最近天氣熱了,吃烤地瓜的人少了,我估計也干不了幾天了,打算去其他地方換點兒別的賣?!?/p>
我輕輕“哦”了一聲。
安遠說:“巧了,我過段時間也要準備離開了?!?/p>
我一驚。他低頭下來對著我
“以后也不能陪你買地瓜了?!?/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下巴處貼了一塊創(chuàng)口貼。
“為什么打架勺”下意識脫口而出。
他也是一愣,但是沒有拒絕回答,反而思考了一下,像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后才緩慢回答我:“理由很難解釋,畢竟現(xiàn)在在很多人眼里,起因并不重要,過程和結(jié)果才是判定一切的基礎(chǔ)不是嗎?”
那是很多人眼里,不是我眼里。我著急想要反駁,又想到自己沒有資格。我和他甚至連朋友都不算,況且,一開始我也是瞧不起他的。
他最終只是告訴我:“信我?!?/p>
他只說了這么兩個字。
我不知道我的信任或者不信任于他而言重要與否。但是我愿意信任他,我相信他。
④
安遠走的時候,我正在復(fù)習期末考試,等到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學(xué)了。
他在我家樓下的巷子的那頭等我,我急匆匆趕過去的時候,他提起手上的袋子,向我示意,然后笑了笑。
“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p>
我打開看,里面全是一些進口的巧克力,餅干,還有糖果,是我家逢年過節(jié)時才能吃到的那些好東西,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他一開口便是:“你不用擔心這些吃的,不是我偷的,是我叔叔給我寄過來的,我要走了,索性便全留給你?!?/p>
“你要去哪里?”我問。
他說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總比停在原地好,我也得大步向前。”
我總歸覺得他有什么不一樣,到底是哪里不一樣,我卻說不明白,只是覺得他鄭重的樣子,格外迷人。
我和他說到底不過是萍水相逢,吃再多的地瓜,我和他終歸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走后沒兩天,有一個高三的學(xué)姐來找我。我被叫出去的時候惜惜懂懂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然后我從學(xué)姐的口中知道,他上回打架,也是為了幫助她。她一直被學(xué)校的一些人欺負,一直忍受著校園暴力。那一回,那幾個人在她的文具盒里放了一些死掉的蟲子和老鼠,她被。下得尖叫痛哭。
只有安遠站出來幫助她,所以校園才有了那些謠言,說安遠因為喜歡一個女生,求愛不得對別人拳打腳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她。可是我又很高興,安遠是一個很好的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我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安遠給我的零食——我放在冰箱里的巧克力,被弟弟吃了個精光??匆娢业臅r候,他甚至用手背,囂張地抹了抹嘴角的巧克力。
憤怒是一瞬間襲上心頭的。我腦子一片空白,直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起當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記得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的巴掌已經(jīng)落在了弟弟的臉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睛瞪得很大。
我一直是容忍的、謙讓的,循規(guī)蹈矩地做一個好姐姐。
可是那一次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偶爾的反抗遠遠比做一個“好姐姐”要來得容易得多,也便捷快效得多。
父母怒吼“他是你弟弟呀”
我平靜地坐在一旁,淡淡反駁:“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呀”
“你怎么可以打人?”
“他做錯事就該打,我是姐姐,我有教育他的義務(wù)?!苯憬氵@個旗號原來還能用在這里,我想。
父母幾乎是一瞬間啞然。
知識分子的修養(yǎng)讓他們不愿意承認,他們其實骨子里是重男輕女的。但是真實的想法和做法卻又相違背,形成了諷刺的種種矛盾。
這件事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唯一有所改變的是弟弟的收斂。到底是父母有提醒過他:“你姐姐是個瘋子,生氣的時候是會打人的?!?/p>
我想告訴安遠,他送我的巧克力,我只吃到了一個??墒俏也恢廊ツ睦镎f,山高地大海遠,世界這么大,我連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可是我到底還是在老老實實、努努力力地學(xué)習。
安遠走的時候?qū)ξ艺f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要跳出去,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你不要被自己局限住,這些都不值得你留戀。你以為山的那邊是海,其實不是呢。山的那邊依然是山,你要翻越無數(shù)座山,才能看到海?!?/p>
⑤
安遠每年會回來一次,時間不確定,有時候是春天,有時候是夏天,有時候是秋天,有時候是冬天。
無一例外的是,每一次,他都回來看看我,給我?guī)c零食,便離開了。
他在眾人口中的名聲卻是一點一點變好了起來,即便是父母偶爾提起他也說他是運氣好發(fā)達了。我依舊一聲不吭。
我高二的時候,安遠又回來了。
這一次他帶回來了一個姑娘。人人都說鐵樹開了花,傻瓜開了竅。
他帶著那個姑娘來見我。他依然把我當成他的小姑娘,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然后拍了拍,問了我最近的學(xué)習成績后和我說
“好丫頭,叫嫂子。”
嫂子眉眼彎彎,像是春日里清晨初生的露珠,清澈又透明。
她也學(xué)著安遠的模樣,輕輕在我頭上拍了拍:“小妹妹,你好呀。”
我盯著她,說不出話。我想我應(yīng)該討厭她,但是,我總歸是不討厭她的,她看起來那么的好。
所以,我也只能點頭,微笑說道:“嫂子好?!?/p>
我想,安遠應(yīng)該是會開心的。
我問他“你幸福嗎?”
他點頭:“嗯?!?/p>
“以后也會幸福嗎?”
他點點頭,又笑了:“會的?!?/p>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頭,好像是在和他交付一個慎重的交易。
我的心思你無需知道,就讓它成為冬天的冰,埋藏在厚厚的雪地里,春天一到一起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