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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密莉雅

      2020-08-06 14:46:43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四川文學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莉雅媽媽

      (吉爾吉斯斯坦)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第一章

      這會兒我又一次站在這幅鑲著簡單畫框的小畫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回家鄉(xiāng)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著這幅小畫,好像它能夠?qū)ξ艺f些吉祥的臨別贈言似的。

      這幅畫我還從來沒在展覽會上展出過。別說展出,就是每逢有親屬從家鄉(xiāng)來看我,我都盡量把它藏得遠遠的。其實,它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可也遠不是一幅藝術(shù)精品。這幅畫很樸素,樸素得就像上面畫的那片大地。

      這幅畫的遠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際。在遙遠的群山上方,秋風催趕著片片疾馳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長滿艾蒿的草原。道路黑黝黝的,剛剛下過雨之后還沒有曬干。路旁是已經(jīng)干枯的、被踩斷的密密叢叢的芨芨草。順著被沖洗過的車轍,有兩個人的腳印伸向前去。越遠,路上的腳印就顯得越淺,至于那兩個旅伴:看樣子只要再走一步,就會跨到畫框外面去了。其中的一位……不過,我這話有點扯遠了。

      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事。那是戰(zhàn)爭的第三個年頭。我們的父兄在遙遠的前方,在庫爾斯克和奧勒爾附近苦戰(zhàn);我們——當時都還是一些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集體農(nóng)莊里勞動。天天干不完的重活兒,本來都是成年人干的,如今壓在我們還沒有長結(jié)實的兩肩上。我們在收割的時候又偏偏碰上特別酷熱的天氣,幾個星期不回家,日日夜夜在田野里、打谷場上,或者在往車站運糧的路上。

      在一個酷熱的日子,鐮刀都好像因為收割磨得發(fā)燙了,我從車站坐空車回來的路上,決定順便回家去看看。

      靠近河灘,街道盡頭處的小丘上,有兩座圍著堅固的土墻的院落。宅院周圍有一排高高的白楊樹。這就是我們兩家。很久以來,我們兩家就毗鄰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還沒結(jié)婚,都上前線去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他們的音信了。

      我父親是個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禱,然后到工場木工間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家里就剩下母親和一個妹妹。

      旁邊的院子里,或者照村里叫法,小房里,住著我們的近親。不是我們的曾祖,便是我們的高祖,曾經(jīng)是親弟兄;而我稱他們近親,就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早從游牧時代,從我們的祖先一塊兒安扎帳篷、一塊兒牧放牛羊的時候起,我們就興親族住在一起。這種傳統(tǒng)還被我們保持下來。在村里實行集體化的時候,我們父親一輩就挨在一塊兒安了家。而且也不只是我們,貫穿全村的一直通向河灘的整條阿拉爾街,都是我們同族人,我們都是一個族系的。

      實行集體化后不久,小房的家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兩個歲數(shù)很小的兒子。當時村里還奉行著世代相傳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傳統(tǒng),不能讓攜兒帶女的寡婦嫁出族外,于是族人便讓我的父親娶了她。他這樣做,也是他對于祖先在天之靈應(yīng)盡的本分,因為他是死者最近的親屬。

      于是我們就有了第二個家。小房表面上家業(yè)獨立: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牲畜,但實際上我們是一塊兒過日子。

      小房的兩個兒子也參了軍。老大薩特克是剛結(jié)婚不久就走的。我們還能收到他們的來信,當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里剩下婆婆——我喚她嬸娘——和兒媳,即薩特克的妻子。她們倆從早到晚在農(nóng)莊里干活。我的嬸娘是一個善良、溫順、老實的女人,干活兒從不落在年輕人后面,不論是挖溝,澆水,樣樣都行。命運像是褒獎她的勤勞,又賜給她一個能干的媳婦。查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樣,肯操勞,心靈手巧,就是性格有點不同。

      我很喜歡查密莉雅。她也很愛我。我們很合得來,可是我們不敢彼此稱呼名字。我們要不是一家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得叫她嫂子。她喚我小兄弟,盡管我并不小,我們在年齡上的差別根本不大。但這是村里的習慣:嫂子得把丈夫的弟弟喚作小叔或小兄弟。

      兩房的家務(wù)都由我母親經(jīng)管。我的小妹幫她一些忙,她還是一個小辮子上纏著頭繩的傻小妞兒。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些困難的日子里,她那樣勤勞地干活。是她把兩家的小羊和小牛趕到園外去牧放,是她抬來干牛糞和干柴,讓家里總有東西燒,是她,是我這個翹鼻子小妹妹,為了不讓媽媽掛念杳無音信的兒子,總想盡辦法給媽媽解悶消愁。

      我們這一大家人和睦相處,豐衣足食,全是母親的功勞。她是我們兩家的全權(quán)主婦和管家人。她很年輕的時候就進了我們的游牧祖先的家門,她一直是虔敬地遵循著祖先的遺訓,公正無私地掌管兩家家務(wù)。村里公認她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心地好、見識廣的賢主婦。家里一切都歸她掌管。至于父親,說實話,村里人不承認他是一家之主。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在要辦一點什么事的時候這樣說:“唉,你頂好不要去找大師父,(我們此地對手藝人這樣尊稱),他就曉得那把斧頭是他自己的。他們家里大娘才是一家之主,你去找她,保準沒錯的……”

      應(yīng)當說,別看我小小年紀,倒還常常參與一些家務(wù)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哥哥們都打仗去了。人們把我稱作兩家的男子漢、護家的和養(yǎng)家的,這多半是開玩笑,有時卻也是正經(jīng)的。我以此感到驕傲,一種責任感就常常掛在心上。并且,媽媽對我敢于獨當一面也采取鼓勵態(tài)度。她盼望我成為一個善經(jīng)營、能辦事的機靈人,不要像父親那樣,一天到晚一聲不響地刨木頭,鋸木頭……

      第二章

      我從車站回來,在宅旁柳蔭下停住車子,松了套繩,當我向門口走去時,看到我們的生產(chǎn)隊長奧洛茲馬特在院子里。他騎在馬上,像往常一樣,一條拐杖系在馬鞍上。媽媽站在他旁邊。他們正爭論著一件事。我走近些,聽見母親的聲音:

      “不行!別胡鬧。哪兒見過女人趕車運糧食?你做做好事,讓我的兒媳婦清靜點吧!她原來干什么,還讓她干什么吧!就這樣已經(jīng)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了,你倒來營管兩個家看!幸虧還有個小丫頭幫我一把……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我連腰都直不起來,腰簡直要斷了,就像馱著塊千斤石,這不,玉米又干壞了,等著澆水呢!”她越說越上火,一面不時地把頭巾的角往衣領(lǐng)里面塞。她生氣的時候,常做這種動作。

      “您這個人可真是的!”奧洛茲馬特在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說,“我要是有腿,而不是這條拐杖,我會來求您?最好還是像過去一樣,我自己來干,把糧食袋往車上一摔,趕馬就走!……這不是女人干的活兒,我曉得,可你到哪里找男人去?……所以才決意請女將出馬。您不準兒媳婦趕車,可上級對我們把難聽話都說盡了:戰(zhàn)士們需要糧食,我們卻完不成計劃。這樣下去怎么行呢?”

      我拖著長鞭朝他們走去,隊長看見了我,高興起來,顯然他是想出了什么新點子。

      “好啦,您要是擔心媳婦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駕,”他高興地指著我說,“他決不會讓誰靠近她??梢圆槐鬲q豫啦!咱們的謝依特是好漢子。只有這些小伙子,咱們這些養(yǎng)家的,才真解決問題……

      媽媽不讓隊長把話說完:

      “哎呀,瞧你像個什么樣子,簡直成了流浪漢!”她數(shù)落起來。“瞧你那頭發(fā),毛蓬蓬的……你爸爸也是好樣的,給兒子剃剃頭都騰不出工夫……”

      “就這樣好啦,今天就讓兒子和老人家親熱親熱,剃剃頭,”奧洛茲馬特機靈地接過母親的話頭說,“謝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家里,把馬喂一喂,明天一早我就派給查密莉雅一輛車,你們一塊兒趕車。要給我記住,你可得負責她的安全。您就別擔心啦,家主娘,謝依特決不讓她受欺侮。既是這樣的話,我還再派丹尼亞爾同他們一塊兒。您是知道他的,是個很老實的后生……就是剛從前方回來的那一個。就這樣吧,三個人一塊兒往車站運糧食,誰還敢動一動您的兒媳婦?對吧,謝依特,你覺得怎么樣?我們想讓查密莉雅趕車,可你媽媽不同意,你要勸勸她!”

      隊長的夸獎,以及他竟用對待成年人的態(tài)度同我商量問題,使我心里美滋滋的。另外我立時想象著,能和查密莉雅一塊趕車去車站該有多好。

      我于是擺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對媽媽說:“保證設(shè)事兒,怎么,會有狼來把她吃掉還是怎的?”

      我并且擺出老把式的神氣,煞有介事地從牙縫里哧了一聲,大模大樣地晃著肩膀,拖了鞭子就走。

      “哎呀,你可真行!”媽媽做出驚喜的樣子,但是她馬上氣憤地呵斥道,“狼吃不吃她,你怎么知道?就出了你這塊聰明材料!”

      “他不知道,誰知道?他是你們兩家的男子漢,很能干,有兩下子!”奧洛茲馬特拼命講我的好話,他一面擔心地望著媽媽,怕她又固執(zhí)下去。

      可是媽媽沒有反駁他,只不過不知為什么立時重重地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說:

      “這可算什么男子漢,還是孩子哩,可就這樣也得白天黑夜地埋頭干活……我們那些叫人愛不夠的男子漢天知道在哪里!家家空蕩蕩的,就好比營地上拔掉了帳篷……”

      我已經(jīng)走遠了,沒有聽完母親的話。我一路用鞭子打著屋角,打得灰塵飛揚,我甚至沒有理睬正在院子里用手拍制牛糞塊的小妹歡迎的笑臉,神氣活現(xiàn)地走進了井棚。我在里面蹲下來,不慌不忙地從桶里倒水洗凈了手。然后走進房里,喝了一碗酸牛奶,再倒一碗端到窗臺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媽媽和奧洛茲馬特還留在院子里。只不過他們已經(jīng)不再爭論了,而是平心靜氣地低聲談著。他們準是在談我的哥哥們。媽媽不時用衣袖擦擦紅腫的眼睛,深沉地點著頭,表示對正在安慰她的奧洛茲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糊的淚眼望著綠樹蔥蔥的遠方,像是能看到自己遠方的兒子。

      媽媽一傷心起來,就什么都不講了,看樣子,她答應(yīng)了隊長的要求。他達到了目的,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騎,馬匹跑著輕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論是媽媽,還是我,自然都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切將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

      我一點都沒有擔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駕馭得了雙套的馬車。她對馬是摸得透的,因為查密莉雅是巴開爾山莊一位牧馬人的姑娘。我家的薩特克也是牧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賽馬時,他竟趕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管它,可是大家都在說:賽馬之后,惱羞成怒的薩特克就把她搶來了。還有一些人卻偏說,他們是戀愛結(jié)婚的。不管怎么說吧,他們共同生活總共只有四個月。后來戰(zhàn)爭開始,薩特克便應(yīng)召參軍了。

      不曉得該怎么理解,也許由于查密莉雅從小就和爸爸一起趕馬群——他身邊就她一個,又當女兒,又當兒子——于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現(xiàn)了一些男子氣概,有點躁烈,有時甚至很粗獷。查密莉雅干起活來一陣風,有男人氣魄。和鄰居婦女能處得來,可要是有人沒來由惹惱了她,她罵起你來可不讓人,還有幾次有人被她揪住了頭發(fā)。鄰里不止一次前來告狀;“你們這算什么樣的兒媳婦?進門才沒幾天,一張嘴就這么厲害!一點不給人面子?!?/p>

      “她就這樣才好哩!”媽媽回敬說,“我家媳婦有話就愛當面講。這比藏而不露背地咬人強。您家媳婦倒會裝溫和模樣兒,可這種溫和媳婦,好比臭雞蛋:表面干凈光滑,骨子里其臭難聞?!?/p>

      爸爸和嬸娘對待查密莉雅從來不像別的公婆那樣厲聲厲色,挑鼻子挑眼兒。他們對她很和善,心疼她,就只希望她對真主虔誠,對丈夫忠實。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把四個兒子送進了軍隊之后,便把兩房唯一的媳婦查密莉雅當作莫大的安慰,因此對她百般憐惜。我卻不理解我的媽媽是怎么回事兒。她可不是隨便就喜歡誰的。我媽媽對人對事要求十分嚴格。她過日子有自己一套規(guī)矩,從來不肯改變。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用的帳幕投到院子里,用杜松枝熏一熏,這帳幕還是我父親年輕時制備的。她教導我們絕對熱愛勞動,尊敬長者。她要求家庭中每個成員無條件服從。

      第三章

      查密莉雅自從到我家來,就不像個做媳婦的應(yīng)有的樣兒。不錯,她尊敬長輩,聽他們的話,但是在他們面前從來不肯低頭彎腰,她可也不像別的年輕媳婦那樣躲到一旁嘰嘰喳喳??偸窍胧裁淳椭苯亓水?shù)卣f什么,也不怕說出自己的不同見解。媽媽常常支持她,愛聽聽她的意見,但是決定權(quán)往往仍歸自己。我感到,似乎媽媽從查密莉雅的心直口快、大公無私中看出她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并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己的位子上,使她成為一個同樣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樣的當家人,家業(yè)的繼承者。

      “要感謝真主,我的孩子,”媽媽常教導查密莉雅說,“你是嫁到一家殷實、有福的人家來了。這是你的福氣。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幾個孩子,家里夠吃夠用。我們老一輩掙得的家業(yè),謝天謝地,都得給你留下,我們帶不進墳?zāi)?。不過,只有那愛惜聲名、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長久。這話你得記牢,要經(jīng)常檢點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兩個婆婆感到不以為然:她快活起來太過于外露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好像無緣無故就笑起來,而且笑得那么響,那么快活。每當收工回來,不是走,卻是一路跳過溝渠,跑進院子。而且常常毫無來由地一會兒抱住這個婆婆親親,一會兒抱住那個婆婆親親。

      查密莉雅還喜歡唱歌,她總在哼著一點什么,長輩面前也不回避。這一切自然和村里傳統(tǒng)的媳婦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兩位婆婆用以自慰的是:查密莉雅會慢慢收住的,本來么,年輕時候說起來都是這樣的??蓪ξ襾碚f,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再好了。我們在一塊兒非??旎?,我們可以毫無緣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里互相追著玩兒。

      查密莉雅長得很美。身材勻稱、苗條,頭發(fā)又密又長,編成兩條粗粗的、沉甸甸的長辮子。她很會結(jié)她的白頭巾,讓它稍稍偏些垂到額頭上,這對她十分配,把她那端正的臉上的黧色皮膚襯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時候,她那黑中透藍的一雙杏眼,閃耀著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的山村小調(diào),她那美麗的眼睛里就現(xiàn)出一種熱情奔放的光彩。

      我時常發(fā)現(xiàn),男子漢們,特別是返鄉(xiāng)的戰(zhàn)士們,愛用眼睛盯她。查密莉雅自己也愛玩愛鬧,可是她對那些放肆的家伙確也不給好顏色。盡管這樣,我還是常常很惱火。我愛她而嫉妒別人,就像弟弟愛大姐因而嫉妒別人一樣,我要是發(fā)現(xiàn)年輕人圍在查密莉雅身旁,就要盡量想法子干擾他們。我擺出氣鼓鼓的架子,恨恨地望著他們,像要用自己的神情告訴他們:“你們別太得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別以為沒有人保護她!”

      在這種時候,我常常裝出隨便的樣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過去談話,企圖嘲笑追逐她的人,而當這種辦法毫不見效時,我就失去自制,氣鼓鼓地,哼鼻子瞪眼睛。

      小伙子們就撲哧大笑:“哎呀,你瞧他的樣子!看樣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們還不知道的?!?/p>

      我極力撐持著,可是我感到耳朵在發(fā)燒,偏是叫我出丑,并且惱得我眼里迸出淚水。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了解我的。

      她勉強忍住就要迸發(fā)出來的笑聲,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以為嫂子是可以隨便在大路上撿到的?”她對男子漢們抖直身子說,“你家嫂子也許是撿來的,我家可不是!快走開,我家小叔兒,哼,就要你們好看!”查密莉雅在他們面前擺了個威武姿勢——傲然昂起頭來,挑戰(zhàn)似的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聲地笑著,拉了我一同走開。

      我看出這種笑里有氣憤有高興??赡芩敃r想:“你呀,真是傻孩子!只要我想隨便胡來,誰還能攔得住我?全家一齊來看著我,也看不住我!”在這種情形下,我總是悶聲不響,覺得有點對不起她。確實,我因為愛查密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為她是我的嫂子,因為她的美,她那灑脫的、自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驕傲。

      我和她是最知心的朋友,有什么事從不彼此隱瞞。

      那時候村里男人很少。有的年輕人就抓住這一時機對婦女十分放肆、十分輕視,說什么,“同她們沒什么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個都會跑過來?!?/p>

      有一天在割草的時候,我們一個遠房族人奧斯芒走來糾纏查密莉雅。他原也認為沒有一個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誘。查密莉雅卻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從草垛腳下站起來——她本來在草垛涼蔭里休息的。

      “別動手動腳的!”她痛苦地說,把身子扭過去,“雖然把你們看成個人樣兒,可是有的人卻像畜生一樣!”

      奧斯芒躺到草垛腳下,輕蔑地撇一撇舔濕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貓的饞……有什么好裝的呀,也許是愿意守一輩子了,鼻子還翹得老高哩?!?/p>

      查密莉雅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也許,就愿意守一輩子!我們就碰上這種命了,你混蛋就開心好啦。我要一百年獨身,可對像你這號兒的,連口唾沫都懶得吐——討厭。我看,要不是戰(zhàn)爭,誰又輪到同你講話!”

      “我說的就是這話!戰(zhàn)爭,沒有了男人的管教,你才要怎的就怎的?!眾W斯芒得意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

      查密莉雅本想向他撲過去,還想說點什么,但是什么也沒說,覺得不值得同他糾纏。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后厭惡地啐口唾沫,從地上抬起草杈,走了開去。

      我站在草垛后面四輪大車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轉(zhuǎn)過身去。她了解我當時的心情。

      我當時的感覺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侮辱。我懷著痛苦的心情責備她說:“你干嗎理睬這種人?同這種人有什么道理好講?”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陰沉地皺緊眉頭,一句話也不同我講,也不像平常那樣有說有笑。當我把四輪大車趕到她跟前時,她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隱忍在心中的可怕的惱人事,猛力將草杈扎進草堆,一下子把草杈舉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臉。她把草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這一次裝車裝得很快。有一會兒我走到一旁,回頭一望,看到她拄著草杈柄,站了一兩分鐘,在想什么事,然后,猛然醒悟過來,又拼命干起活兒。

      當我們裝好最后一輛四輪大車時,查密莉雅像是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著落日。河那邊,在哈薩克草原的邊沿上,已經(jīng)疲乏無力的夕陽,像燒旺的烙餅爐的灶眼一樣發(fā)著紅光。它緩緩地向地平線外游去,用霞光染紅天上柔軟的云片,向淡紫色的草原投射著余暉,草原上低洼的地方已經(jīng)籠罩起淡淡的、藍灰色的暮雷。查密莉雅望著落日,流露出內(nèi)心無比的喜悅,像是在她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童話世界。她的臉上放射著溫柔的光彩,那半張開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著。這時查密莉雅像是回答我還沒有出口、但眼看要脫口而出的責備,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好像是我們一直在談話的語調(diào)說:

      “你別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這還算個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著正在下墜的半邊夕陽,吁一口氣,深沉地繼續(xù)說道:“像奧斯芒這樣的人,他們怎么會懂得一個人的心情?這顆心誰也不懂得,也許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男人……”

      在我掉轉(zhuǎn)馬匹的當兒,查密莉雅已經(jīng)跑到在我們一旁干活兒的女人們那里去了,并且傳來了她們爽朗快活的談笑聲。真說不清她是怎么回事,也許她在眺望落日的時候,心情變開朗了,也許只不過因為活兒干得很好,就這么高興起來。我坐在四輪大車上的高高的草堆上,望著查密莉雅。她從頭上扯下白頭巾,寬寬地張開兩只手臂,在暮靄沉沉的草場上追逐一個女友。她的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我的不快也馬上飛走了:不值得為奧斯芒的胡說八道花費心思!

      “嗨……咱,走??!”我連甩幾鞭,催動了馬匹。

      第四章

      那一天,我按隊長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頭發(fā)理一理,同時給薩特克寫封回信。當時我們有我們一套規(guī)矩:哥哥們來信寫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郵遞員卻把信交給媽媽,至于讀信和回信則是我的義務(wù)。我未開始讀,早就曉得薩特克寫些什么。他所有的信都是一個模樣兒,就像羊群里的羊羔一樣。薩特克永遠以“平安家書”幾個字開始,然后一成不變地寫到:“此信煩寄安居于繁榮昌盛的塔拉斯區(qū)的余之闔家:至親至愛的父親昭日楚拜……”然后是我的母親,隨后是他的母親,再后依照嚴格的長幼順序?qū)懼覀兯械娜?。此后一定要問候族長們以及近親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像倉促想起似的附筆寫道:“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當然,在父親和母親都活著;村里族長和近親還健在的時候,開頭便寫妻子,尤其指名給她寫信,是不恰當,甚至是有失體統(tǒng)的。不僅薩特克這樣認識,每一個自尊的男人都是這樣。況且這也沒什么道理好講,當時村里就興這樣,這不僅無可非議,而且我們簡直想都沒想過,再說當時也來不及想這些。要曉得,每一封來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奮的大事。

      媽媽總要讓我把信反復讀上好幾遍,然后深受感動地把信拿到龜裂的手里,抓得死死的,好像摸著一只鳥兒,怕它要飛走似的。最后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費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們,我們要像護身符一樣保存好你們的信,”她含著淚顫抖地說,“信里還問,父親、母親、親人們怎么樣呢……我們又能往哪里去,我們還不是在自己村里……可你們怎么樣?哪怕就寫一句話,說‘我活著,就行了,我們別的也不要……”

      媽媽還得對著信端詳好半天,然后把它收藏到一向放這些信件的皮包里,再鎖進柜里。

      要是這時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給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里,我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激動。她默讀著,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掃過字里行間。但是,越接近結(jié)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臉上的熱情漸漸地熄滅。她緊皺起那倔強的眉頭,不等讀完末后幾行,便把信還給媽媽,神情那么冷淡,像是交還借用的一件東西。

      媽媽顯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兒媳的心情,于是竭力勉勵她:

      “你這是怎么啦?”她一面鎖著柜子,一面說,“不高興高興,反倒難過起來了!還是就你一個人的丈夫在軍隊上?難過的不是你一個,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么受,你就怎么受。依你看,還有人不想念、不掛心自己的丈夫?……掛心就掛心吧,可不要露出掛心的樣子,心里要藏得??!”

      查密莉雅沒有講話。但是她那倔強的、憂郁的目光似乎在說:“老人家,您什么也不懂!”

      這一次薩特克的信也是從薩拉托夫來的。他住在那里的野戰(zhàn)醫(yī)院里。薩特克寫著,因為負傷,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關(guān)于這一點,他以前也告訴過我們,于是我們十分高興,因為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沒有睡在家里,我駕起車來到打谷場上。平常我總在這里過夜。我總把馬牽到苜蓿地里,絆在那里。主席不允許在苜蓿地里放牲口,但是為了讓我的馬能夠駕得起載,我常常違犯這條禁令。我知道在低洼處有一塊地方很僻靜,況且在夜里,誰也不會發(fā)覺。但是這一次,當我把馬卸下,把它們牽去的時候,卻已經(jīng)有人在苜蓿地里放了四匹馬。這使我很惱火。因為我是雙馬大車的主人,那我就有權(quán)利發(fā)火。我毫不加考慮,就打算把別人的馬給趕得遠遠的,好教訓教訓這個侵犯我的領(lǐng)地的不自愛的家伙。但是我忽然認出了有兩匹馬是丹尼亞爾的,他就是白天隊長提到的那個人。我想到從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亞爾一塊兒往車站運糧食,就沒有驚動他的馬,仍舊回到打谷場上。

      丹尼亞爾原來在這里。他剛給自己的大車輪子擦過油,這會兒正在緊車軸上的螺絲。

      “丹尼克,洼地上的馬是你的吧?”我問他。

      丹尼亞爾慢慢轉(zhuǎn)過頭來。

      “有兩匹是我的?!?/p>

      “另外兩匹呢?”

      “那是,怎么叫,查密莉雅,對吧,是她的馬。她是你的什么人,嫂子,是嗎?”

      “是的,嫂子?!?/p>

      “是隊長親自放到那兒的,讓我照應(yīng)一下……”

      幸虧我沒有把馬趕跑!

      夜深了,山間吹來的晚風息了。打谷場上也靜了下來。丹尼亞爾靠近我,在草垛腳下躺下來,但過了不多時又爬起來向河邊走去。他快到陡岸的沿上停了下來,就那么一個勁兒地站著,倒背著手,將頭微微偏在肩上。

      他背對我站著。他那頎長的、像是用斧頭砍削出來的有邊有棱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中顯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細細傾聽那大河的流水聲——夜晚,河水下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可聞了。可能,他還在傾聽我所聽不見的一些夜的音響和喧囂。

      “他又想在河邊過夜啦,真是怪人!”我覺得好笑。

      第五章

      丹尼亞爾不久前才來到我們村里。有一天,一個小家伙跑到割草場上說,村里來了一個傷兵,至于是什么人,誰家的,他卻不知道。哈,當時可熱鬧啦!村里有那么一股勁頭兒:前方戰(zhàn)士要是有人回來,不論老人、小孩,都一齊成群成群地擁去看新來的人,和他握手問好,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家的親人,聽聽新聞。這會兒便響起一陣無法形容的喊叫聲,每個人都在猜想:也許是我家哥哥回來了,也許是哪一位親戚?割草的人們?nèi)寂苋?,瞧瞧是怎么回事?/p>

      原來,丹尼亞爾是我們本地人,本是我們村里的人。老人們說,他在童年便成了孤兒,過了三四年沿門乞討的生活,后來跑到卡克馬克草原哈薩克那里去了——他的母系親屬是哈薩克。要說把這孩子找回來,可就沒有那樣近的親屬,就這樣大家把他忘記了。別人問他離家以后怎樣生活,丹尼亞爾只回答幾句應(yīng)付應(yīng)付??梢廊荒軌蚶斫獾剑?jīng)加倍地吞夠了生活的苦果,嘗盡了孤兒的辛酸。生活驅(qū)趕著丹尼亞爾像風卷球一樣到處奔波。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在卡克馬克的土地帶牧羊,等長大了,在沙漠里開運河,在新建的國營棉花農(nóng)場工作,后來在塔什干附近的安格林礦井里工作,打這兒進了軍隊。

      丹尼亞爾回到家鄉(xiāng),人們用贊許的態(tài)度迎接他?!安还茉诋惖仄炊嗑茫F(xiàn)在是回來了,就是說,命定要喝家鄉(xiāng)溝里的水。而且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語言,多少帶一點哈薩克腔,但仍然說的是地道的家鄉(xiāng)話!”

      “都爾把兒(注:神話中的駿馬)跑遍天涯也要尋找自己的同群。誰又不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人民可親!你回來,是好樣的。我們高興,你祖先的在天之靈也高興。感謝真主,但愿打垮德國人,過過太平日子,你也和別人一樣,成個家,讓你家煙囪上也冒冒煙!”有一個長輩這么說。

      提起丹尼亞爾的祖先,他們準確地斷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們村里就這樣出現(xiàn)了一個“新族人”——丹尼亞爾。

      于是生產(chǎn)隊長奧洛茲馬特把這位脊背微微向前彎、瘸左腿的高個子士兵,領(lǐng)到我們割草場上來了。他把軍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著,盡力跟上奧洛茲馬特那一溜小跑著的矮壯的小跳馬。至于隊長本人,和頎長的丹尼亞爾在一塊兒,他那小個兒,那活潑的姿態(tài),真有點像一只不安生的河鷸。孩子們甚至都笑了起來。

      丹尼亞爾受傷的腿還沒有痊愈,膝部還不能打彎兒,因此割草他不行,就把他派到我們孩子們這兒來,在割草機上工作。說實話,我們不太喜歡他。首先他那孤僻勁兒,就不合我們的意。丹尼亞爾很少說話,就是說話,也叫人感覺他這會兒在想些別的不相干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難以斷定,他是不是在看著你,雖然他那一雙深思的眼睛直對你臉上望著。

      “可憐的小伙子,看樣子,戰(zhàn)場上把他搞蒙了,還一直沒有回過神來!”大家這樣議論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亞爾盡管總是這樣在想心事,干起話來卻又快又利落,從一旁看去還以為他是一個好交游的開朗的人呢。也許是孤苦伶仃的童年,教會了他掩藏自己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養(yǎng)出一種內(nèi)向的性格?可能是這樣的。

      丹尼亞爾的嘴角上帶著清晰的紋絲,兩片嘴唇總是緊閉著,眼神抑郁、鎮(zhèn)定,只有兩道彎彎的、活潑的眉毛給他那副瘦削的、總是顯得疲倦的面孔增添一些生氣。有時候他會凝神傾聽,像是聽到一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時他眉飛色舞,眼里燃燒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喜悅。然后他不知為什么事微笑好久,顯得十分高興。這一切我們都感到奇怪。況且還不止這個,他還有別的一些怪癖。傍晚,我們卸了馬,總是湊在窩棚旁邊,等著女廚師給我們煮飯,丹尼亞爾卻爬到守望臺上,在那兒坐到天黑。

      “他在上面干什么呀?派他放哨還是怎的?”我們笑著說。

      有一次,我出于好奇心,也跟著丹尼亞爾爬上了守望臺。這里似乎沒什么特別的。附近山腳下那一片籠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遼闊地擴展開去。黑沉沉、霧靄靄的大地,像是慢慢溶化在靜寂之中。

      丹尼亞爾對于我的到來甚至全沒注意;他抱膝坐著,用明亮的目光望著前方。我于是又感覺他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我所聽不見的一些聲音。有時他側(cè)耳靜聽,凝神屏息,睜大一雙眼睛。有一種東西在激蕩著他的心,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站起來,敞開自己的胸懷,不過不是對我敞開——他沒有理會我——而是對著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我所看不見的東西。過一會兒我再望他,他卻完全變了:丹尼亞爾沮喪地、無精打采地坐著,就像工作以后在休息似的。

      我們農(nóng)莊的割草場,分布在庫爾庫列馬河灣的灘地上。庫爾庫列馬河在離我們不遠處沖出了峽谷,變成一條脫韁野馬似的、瘋狂的急流,奔馳在平川地上。割草時節(jié),就是山洪暴發(fā)的時節(jié)。傍晚時分開始漲水,大水混濁,泡沫翻騰。半夜里我在窩棚里幾次被河水強烈的震蕩聲驚醒。已經(jīng)澄清下來的藍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窺探著窩棚,冷風陣陣襲來,大地睡熟了,只有咆哮的河水,好像正氣勢洶洶地朝我們奔來。雖然我們不是緊靠河邊,夜晚水聲卻令人感到那樣近,以致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種恐懼:萬一河水沖來,萬一把窩棚沖跑呢?

      我的伙伴們正睡著那樣香甜的、割草季節(jié)的好覺,我卻不能入睡,于是走出棚外。

      庫爾庫列馬河灣之夜美麗而又可怖。草地上這里那里呈現(xiàn)著被絆住的馬匹的黑影。馬兒飽餐了夜露浸潤的青草,這會兒,在半醒不醒地打著盹兒,間或噴一噴鼻子。就在一旁,庫爾庫列烏河水沖過濕漉漉的、彎下了腰的柳叢,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滾動著石塊,發(fā)出喑啞的聲音。不肯片刻安靜的河流,使黑夜充滿了狂亂的、恐怖的聲音。驚心動魄??膳聵O了。

      在這樣的夜里,我經(jīng)常想起丹尼亞爾。他平常睡在緊靠河邊的草垛里。難道他不害怕?河水的聲音不會震壞他的耳朵?他能睡得著嗎?為什么他要一個人在河邊過夜?他在這里面能得到什么樣的樂趣?怪人,超世派。這會兒他在哪兒?我四面望望,看不到一個人。河岸像兩條傾斜的山崗似的伸向遠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帶,萬籟無聲,星光燦爛。

      似乎丹尼亞爾該在村里結(jié)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友誼或仇敵,同情或嫉妒,這些觀念對他全都格格不入。要曉得,只有那種能夠替自己,也能替別人站出來說話的男子漢,才能在村里出頭露面,他們有力量造福,有時也能為禍,他們能夠在喜宴上和喪宴上發(fā)令司儀,不亞于族長們——這樣的男子漢也受到女人們的青睞。

      如果一個人,就像丹尼亞爾一樣,凡事站在一邊,不參與村中事務(wù),那么有些人就干脆不覺得有他這個人,有些人就寬厚地說:“沒有人得他的好處,也沒有人得他的害處。就這么活著,湊合著捱自己的歲月,就這么的也好……”

      這樣的人,照例要成為嘲笑和憐憫的對象。我們這些總想表現(xiàn)得比自己年齡老大些的少年們,為了和真正的男子漢們步調(diào)取得一致,若不是當面,便是常常在我們之間取笑丹尼亞爾。我們甚至笑他自己在河里洗他那件軍裝上衣。他洗過后,不等全干就穿上,因為他只有這么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亞爾似乎和氣而又老實,可我們卻從來不敢和他親近。也并不是因為他比我們年長——差個三歲、四歲,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對大幾歲的人從不客氣,就稱“你”——也并不是因為他愛板面孔或者擺架子——板面孔,擺架子有時能引起一種類似尊敬的東西——不是的,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隱藏在他那默默不語、憂郁的沉思中,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這些跟誰都敢打交道的孩子們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們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緣由。我是一個非常好奇的孩子,常常因為愛刨根問底惹得人討厭,而向前方戰(zhàn)士打聽戰(zhàn)爭情形,更是我真正熱衷的事。丹尼亞爾來到我們割草場上以后,我一直在尋找適當機會,向這位新歸來的前方戰(zhàn)士打聽一點什么。

      有一次傍晚收工后,吃罷了飯,我們坐在篝火旁安靜地休息。

      “丹尼克,講一點戰(zhàn)爭情形吧,趁大家還沒睡。”我請求說。

      丹尼亞爾起初沒有講話,甚至似乎很生氣。他久久地望著火堆,然后抬起頭來,望著我們。

      “你說,講講戰(zhàn)爭?”他問到,接著,像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聲音低沉地說:“不,最好你們還是不要知道戰(zhàn)爭!”

      然后他扭過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里,吹起火來,不管對我們哪一個都不望一眼。

      丹尼亞爾再也不多講了。但是甚至從他講的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可以理解到:戰(zhàn)爭可不是講講好玩的,這不是童話,講出來可以叫你們睡覺前解悶兒。戰(zhàn)爭在人們心靈深處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講戰(zhàn)爭可并不輕松。我自己感到慚愧。再也沒有向丹尼亞爾問起戰(zhàn)爭的事。

      不過,那個傍晚很快就被忘卻了,就像村里對丹尼亞爾本人的興趣很快便消失了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亞爾將馬帶到打谷場上,這時查密莉雅也來了。她看到我們,老遠就喊:“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馬帶來!我的馬軛在哪兒?”接著,就像當了一輩子車把式似的,一本正經(jīng)地檢查車輛,蹬兩腳試試輪轂安得好不好。

      當我和丹尼亞爾騎馬走近時,我們的模樣兒讓她覺得開心死了。丹尼亞爾兩條瘦瘦的長腿耷拉著,穿一雙厚油布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著就要從腳上掉下來。我光著腳兒踢馬前進,腳底板僵硬烏黑。

      “真是一對兒!”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頭來。她再不耽擱,對我們發(fā)起號令:“動作快些,好在天熱以前趕過草原!”

      她抓住馬勒,蠻有把握地把馬牽到車前,動手套車。她全是自己套的,只有一次要我做給她看,怎樣調(diào)理韁繩。她沒有理會丹尼亞爾,仿佛他根本不在旁邊。

      查密莉雅的果敢,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顯然使丹尼亞爾感到驚訝。他敬而遠之地閉緊嘴唇,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同時卻又暗暗贊賞地望著她。當他一聲不響地從磅秤上搬起糧食袋,舉向車上時,查密莉雅朝他奔去:“這算怎么回事,每個人就這么各使各的冤枉力氣?不成,伙計,這么干不行,快把手給我!喂,小兄弟,發(fā)什么呆,到車上去,把袋子擺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亞爾的手,當他們一塊兒,手攥手地將糧食袋朝上摔的時候,他這個可憐人兒,羞得臉都紅了。此后,每當他們彼此緊握住手搬糧袋,兩個頭幾乎碰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到丹尼亞爾是多么不自在,他緊張地咬著嘴唇,極力不去看查密莉雅的臉。查密莉雅卻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員開著玩笑,好像就不覺得有這個副手似的。

      后來,當車子裝好,我們把韁繩拿在手里的時候,查密莉雅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帶笑說:“呃,你叫什么,丹尼亞爾,是不是?看樣子你像是個男子漢,前頭開路!”

      丹尼亞爾還是一聲不哼地趕著車子?!扒颇氵@可憐樣兒,怎么搞的呀,為什么這樣喜歡害臊呢?”我想。

      ……

      (節(jié)選自力岡譯《查密莉雅》》)

      責任編輯 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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