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如此安靜(組詩)
○王子俊
歸屬地
這不是她的誕生地,但肯定是她
的歸屬地。這里埋葬著她
的父母,公婆,打了一輩子架,最后被
她送上山的男人。
最后,她也會歸屬到這些馬桑樹或短尾
麻雀
歸屬到遼闊的攀西高原
她已不復當年,有把好力氣
她不再有力氣蓋房子
不再鋤草,打耙,栽秧,侍弄核桃樹
割蕁麻
她早上誦經,下午幫廚
多美好的春天啊!我更多
的是感謝上天
我多么希望一直看著她
蹲在水龍頭下,繼續(xù)洗香菜
后花園的秘密
高原已是斑斕,黃樹葉全在動
先是松弛的闊葉林動
漸漸
向上的針葉林,大面積的茂盛也在動
最后,陌生的苔原冒出來,罕見的起伏
把山頂包住
……天馬上就黑了
我還有時間。去后花園,陪她摘上午才
開始紅的野山梨
她把野山梨安放進,有拉桿的行李箱
這簡直是意外的驚喜
我的悲傷
這幽谷,這被圍困的,那些小面積的最
危險。
多么像從米易縣城,到白馬鎮(zhèn)
之間的小距離。
之間飛行的小白鷺,蒼鷺,它們失控的
飛行,
多么像我沼澤般的悲傷。
……眾所周知,一個人的悲傷,
多么像一只切葉蟻
與另一只切葉蟻,在橡皮樹下發(fā)呆的一個
下午。
陪母親走了一遍自留地
她比熟悉自己,還熟悉這一畝八分自留地
幾十年,她種
谷子、韭菜、苞谷、南瓜、青菜,蘭花煙
和甘蔗,
也養(yǎng)活菜花蛇,豬兒蟲。
她種蒜薹,背到米易縣城賣,
換學費。
她在田埂邊,還種過兩棵火把梨、三棵白
花桃,
四棵棕櫚樹,和一株山茶花,
這些樹
被時間劈成柴火……頃刻之間
她嘗試移栽過幾次野酸棗樹,但從沒成
活過。
去年,她又花錢,請人,
栽滿了核桃樹。
她說:“可惜,這么肥的地,哪天我死
了,政府就抽走了。”
我則著迷于今年掛滿
的泡核桃,用手給她,擋開頭上擁擠的
嫩果,
反復叮囑,
別以為自己還年輕,別爬樹,別逞強,
別有動剪枝的念頭。
讓那些枝條高興怎么長,就怎么長。
既然沒特別要緊的事,
核桃熟了,
也不要猛烈搖動。掉一個,你才在地上
揀一個。
散 步
第三天了,
她說,一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緩慢,
我牽著她,像牽著小女兒,走進了醫(yī)院
里的小花園。
多美好的傍晚啊,
小花園,
大片的矢車菊,開得正好,配上此刻高
低的幾株美人蕉和天竺葵。
她綿軟,有些走神。
我垂下肩,
攙緊她,在礫石路上溜小圈,
生怕像那束光,
就要遁入晚暮。
落 氣
似乎有了預感,頭一天
他搬把小凳,拖到門前的路口
不吃不喝,坐了一天
第二日,他躺在了,五十多年前
自個從尖山子,扛回的松樹
自個打的大床
曾在這木板床上,滾大的六個子女
唯有大姐在側
現在,那些床的紋路,漫出來的黑
就要覆蓋
他眼皮下的細火
大姐扶著他,像大熱天,抱條缺氧的魚
大姐必須趁他落氣前
僅剩的幾口喘氣,用剃刀,刮光他頭上
的發(fā)
大門外的火銃,
咣,咣,咣
朝天上,怯生生地響了三下
大姐手忙腳亂,扔下剃刀
軋骨吸髓般,慟哭起來,“爹啊,啊,啊?!?/p>
山河如此安寧
山河如此安寧,
樹木無盡,淵藪,灰寂。
滿地枯落的松針,
類似于你,裏緊的羊毛氈。
在闊葉林里,散步的小蟾蜍
你的熱心腸,好鄰居
咕咕地拔出了一個號碼。
“你家娃在門外,
站半天了,還要裝睡?”
壘起的礫石堆下,
我早就明白,這個睡了十年的人,
不是一個裝睡的人,
他是一個側身,拐進了故里的人
春日(外四首)
○李魯燕
如果有太陽,未免干燥
這飽含雨水的云,送來恰到好處的潮濕
四歲的小女兒歡笑著尋一枚桃膠,她看不到琥
珀之下累累的傷痕
桃花還沒有跳上枝頭,但她的笑讓我懷揣春風
讓我蓄滿春天的種子
沒有陽光,但一萬縷陽光將大地照耀
你倆要赤裸裸地
背負起愛的陽光
盡管重如一滴汗水
我享受著浩大的幸福
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陽光
滿腹溫暖
喝一杯就像說了一遍
那句醉話
鄉(xiāng)村醫(yī)生兄弟
你跨著一輛摩托車
緩緩飄出了瓜州城
像卡夫卡的馬車
當心啊,兄弟
別讓摩托車
把你拉到沒有病人的漢唐
你結結巴巴,面紅耳赤
似乎在為鄉(xiāng)村醫(yī)生辯解
不就是那個雪夜嘛
不就是那個車夫嘛
假如薛仁貴病了
抑或玄奘病了
抑或岑參霍去病病了
無論風如獅吼,雪如席大
你一定要去,陽關玉門關都去
出門前喝上二兩
一種虛無的過程(外三首)
○心島伊伊
杯中的竹子,需要水,需要陽光
挪移到它身上的照射
需要一片阿司匹林,保持常綠不衰的約定
像我需要你的愛,才能活得更長久
你命名的故事,所在而又不所在
你應該說的話,這般謹慎
不能觸摸到的真實
被我“啪啪”出水聲
腳踩大石,咬緊牙關
冷風逼出我這張高于一切的臉
這空曠,靜極了
像你突降的快樂,達到極致
像我病到無法控制,想到死
我再也掏不出灶盤的火
一天的情緒低落
20路公交車
清晨。一群人同我一起
走進20路公交車
我們各自選擇一個座位
我們去的地點不同
我們去的目的不同
公交車在一個個候車亭停下又起步
一群人從后門走下去
一群人從前門走上來
攜帶著南陽人的干凈與休閑
像是躲避即將降臨的一場暴雨
又像是一個人零碎的經歷
我終于到了目的地
馬路邊的一棵棵白楊伸開手臂
遮住太陽光,螞蟻般擁擠的車輛
千萬個綠葉颯颯地鼓掌
我的爸爸躺在醫(yī)院的十四樓
苛求一線活下去的希望
我沒有想到他即將使我哭斷肝腸
之后是無法訴衷腸
此刻的秋天
當烈日只在午時斜照我的窗臺
當理想讓我跋涉很遠
命運卻讓我原地踏步
我的世界剎那變得一無所有
不能實現的滿意,不能解散的存在
她們歡呼游輪之上,揮手駛向你的城市
中心
千樓環(huán)繞,千樓坐擁江水之中
我的抒情再也跟不上現實
我的災難隨時向我圍剿
她們替我指出遠方,指出未來不是放棄
指出廊橋背后是想象
當我轉身停留,匍匐凝視
云垛高出山巔,羊群散落草地
我以無所畏懼,絕望的決心
隱約彩虹兩處
驚嘆于山丘布滿刀痕的歲月獻禮
并以濃烈的情感阻止不住
我將繼續(xù)無法自拔熱情的卡路里
找回自己,相信明天
相信死亡戰(zhàn)敗的青春
必將生出秋天的凝露冬天的幼蕾
關于一次歸還一生的驚喜
油菜花
路邊的、菜畦的、白楊林下的
更遠的是大片大片的
我就是你??!根扎故鄉(xiāng),四海為家
有著金色的花,黑色的籽
如果你是遠道而來,我會低于你的腰身
揮起你的衣袖,撲滿油菜花的香
如果你是耕耘的農民,請拿起一把鐮刀
收割不是非凡而是平凡人的歡樂
星云(外一首)
○張立肖
輕輕飄過的,彩色的紗
當是傳說的幽夢。花朵之容顏太過艷麗
還是你好。盡管哭
更多的是笑。令我如此不定
心神被你全部抓起,無論白天黑夜
這么深刻的感受,隨同你
月圓月缺,我用波濤的不眠
守護你,無論風里雨里,我都站在原地
還必須手持溫暖
骨骼里的火焰,眼睛里的雨傘
心 海
夜使人輕浮、深刻,而我起錨
天空如此繁雜,星辰真的是一種慰告
只有這風,掀動霧水的裙擺
我看著,那仿佛我內心的波濤
那個劃船的人,怎么如此心焦
還沒上岸,雙手就遞出珍珠與海鹽
他濕透了的衣衫上,水滴擊碎礁石
而他的眼睛,在浪尖上迷離閃耀
小詩四首
○莊御風
書店之世界文學
靜靜躺著的冊冊的紙張上的文字
溢滿一個又一個人的痛苦與哀傷
所有的哀傷都有一個方向
要么向內掘進,要么向外擴張。
木 香
春暖回陽,萬物生長
獨自走在往日路上,道路如此平靜而安詳
路兩旁的銀杏樹枝
開始萌發(fā)新葉,經風吹拂,陽光里羽葉閃動
似千萬欲飛的綠色翅膀
路到盡頭轉角處,一株木香枝葉繁密
潔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地簇擁著開著
仿佛他那心頭生起的悔恨
晚步遇樹
傍晚,我在公園散步
河邊的芙蓉與翠竹
常給人以綠色的寧靜
想來,這靜默的草木
和世上的人有許多相似之處:
也有自己的朋友、鄰居和父母
春來葉綠,秋來葉黃,也似人換季的衣服
然而,一棵干枯的老樹
令我無端地想起了一個農夫
年輕的時候,他說話很硬氣
說不清是固執(zhí)、倔強,還是糊涂
一心想著有幾畝田地,便終生無憂
然而,世事總難料,造化常弄人
最令他傷心的,恐怕并非老無所依
而是在自己的故土顛沛流離
萬物紛紜
少年時我曾在課上偷偷翻閱一本小說
為那愛恨糾葛的故事和艷麗的罌粟而驚異
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閑蕩
于一個春日夕暮的河上領略逍遙之境。
也在禮樂繁盛的周王苑里
流賞圖冊中的國色天香
在遠古中國最輝煌朝代的遺跡上
翻閱古代傳世的典籍
而今,身在遙遠的南方
驀然回首,萬物紛紜
似我前世的年華又在眼前盛開
言語隨風飄散,一切又成虛幻
誰還會在意當時的誤解與遺憾?
那靜止于心底的層層疊疊
草原縱歌(三首)
○王富祥
高原反應
奔跑后
來不及進行認真的喘息
我的心就開始缺氧
沒有疼痛
甚至找不到痛點
是一種長時間地被吻
騰不出嘴唇來吸氣的窒息而已
這次缺氧,是奔跑而引起的
這么寬闊的大地,我此生
必須要奔跑過!因為我屬馬
我的血液必須要有過狂奔的漲潮
茶卡鹽湖
用指尖蘸一滴水嘗一嘗,咸的
那是我早年的眼淚
眼淚多了,時間久了
就在這頁宣紙上,積淀成鹽
現在撈起來,還是潔白潔白,刺眼的白
不像雪的白可以融化
我的白一直活著,水里還有魚游過
捧在手心里的鹽,讓淚水再次從指縫流走
想你了
我的愛人,不要讓我再次流淚
這些鹽,足夠你吃三生三世
牧草青青
生命,緊貼大地
每一片葉子,躬身向下
一輩子,都為牧歌而綠
被羊啃食過的傷口
是青春期的遺址
疼痛之后又一次成長
牧草青青,牧草青青
你會成為一群羊成長的簡史
而且垂青萬年
離弦的翔(外一首)
○謝興俗
湖面上,群鳥如箭
天空的靶心,向晨曦飄搖出一道風景
習慣性定式,一起飛就向上向前
越朝上越輕松
越向前越漂亮
羽翼里小臉小眼小爪
無一絲退縮怯弱
岸畔晨練的人,從中稱奇感悟
張開精神世界的懷
讓那鳥的箭翅飛進來
飛起人生的翔
只怪自己,愿關進反鎖的屋
為何老遠的一只手
能把這兒的夜撕裂
讓滿屋的空氣,都散發(fā)出難受的味道
墻上時鐘嘀嗒嘀嗒
好想有幾只鴿子飛來
咕咕咕,叫著,跳動
啄食掉腦波傳來的失魂落魄
和一切沒意思的悲催感覺
靈魂被一點一點掏空
有氣息的軀殼只差沒倒下
木訥訥的立于如棺的屋
無聲的心靈雨
那一年手鬼迷心竅
打開能隙入柳身的窗
讓可心的荷爾蒙飄進來
冥想不通為什么
怪只怪自己愿關進
自己用九鼎反鎖的屋
不達隱形的淚一萬滴
生命的折舊費
沒從墳堆里提走完之前
絕不放手嗎,黑暗中已撕裂出
第一千滴淚
何時才是一個盡頭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