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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故事

      2020-08-09 08:41邵麗
      關(guān)鍵詞:二姨二姐大姐

      邵麗

      如果不是為了給父親尋找墓地,我覺得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我也不會再回鄭州。如果不回鄭州的話,我們家庭發(fā)生的那段歷史,我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講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試圖忘掉歷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為什么要尋找墓地安葬我的父親,說起來真讓人難以啟齒。他死去幾十年了,骨灰卻一直在殯儀館的架子上放著,積滿塵土。而那些塵土,大部分卻是別人骨灰的揚塵。我常常覺得上帝是個最好的小說家,他曾寫出世界上最短也是最精彩的小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歸根結(jié)底,這也是我們要安葬父親的動因,他一直沒有被埋到土里。對于一個死去的人來說,沒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沒死完、沒死透、沒死徹底,只是一個野鬼游魂罷了。

      我到深圳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后來我又把母親和妹妹接來深圳,她們也在這里十年多了,而我父親的骨灰還留在鄭州。每到清明或者春節(jié),我和妹妹便依著老家的習(xí)俗,買點黃表紙,到樓下西側(cè)的十字路口燒一燒,算是對往生者和活著的人都有個交代?;鹑计饋?,明明滅滅地映紅我們姐妹倆的臉。時間過濾了悲傷,更何況我們本來就不十分悲傷。我們有時還會一邊燒一邊說起別的事情,有時候還會笑起來。行道樹上的火焰花偶爾有一兩朵跌下來,輕微的一聲響,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ㄩ_得正盛,在夜晚的燈光下更是紅得決絕。深圳的花從冬天一直開到夏天,我們總是分不清木棉樹、鳳凰花和火焰木的區(qū)別,都是一路的紅。但這火焰花開在樹上像是正在燃燒的火焰,白天一路看過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壯觀。

      火焰花下,適合我們搞這個儀式。也紅火,也清爽。母親從不參與,但也從不干涉,她對此沒有態(tài)度。

      最近幾年過春節(jié),深圳都是這種陰不陰晴不晴溫不暾的天氣,好像對過年有著深刻的成見,非要鬧情緒似的,讓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滿東西的屋子。我百無聊賴,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來下到一樓,看見母親和妹妹還坐在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昨天是陰歷二十四。二十四,掃房子。打掃屋子時拿下來的全家福照片被母親拿在手中擦拭。從側(cè)面看起來,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愛穿黑衣服。兩只樹根一樣的手拿著相框,讓人有一種硌得慌的感覺。她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形象、語言和作為,始終與世界拉開距離,至少是以這姿態(tài)與我拉開距離。

      我沒理她們,把面包片從冰箱里拿出來放進(jìn)吐司爐里,然后拿了一只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隨便弄點東西胡亂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親和妹妹總是六點多起床,七點多就吃完早飯了。她們倆還保留著內(nèi)地的生活習(xí)慣,早睡早起。豈止是把內(nèi)地的生活習(xí)慣帶到了深圳,我看她們是把鄭州帶到了深圳,蒸饅頭、喝胡辣湯、吃水煎包、搟面條、熬稀飯,而且頓頓離不了醋和大蒜。搬到深圳這些年了,除了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連深圳的著名景點都還沒看完。對于我母親來說,什么著名的景點都趕不上流經(jīng)家門口的那條河。不過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親總是操著一口地道的鄭州話對人家說,黃河,知道不?俺們家在黃河邊,俺們是吃黃河水長大的。

      “這過完年啊,”母親看著那張照片,嘴張張合合,往照片上噴著哈氣。我看她夸張的樣子,很想笑,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必要這般表演吧?的確,就這兩年她像換了個人,會說起父親。過去許多年里,她是從來不提我父親的,我們當(dāng)著她的面也從不說起父親的任何事情。在我們家里,好像父親這個人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你得回鄭州一趟,人家一直打電話,說殯儀館又要搬遷了。還得給你爸再挪個地方?!?/p>

      “回鄭州?”我端著咖啡,挨著妹妹坐在她斜對面,“你呢?”

      “我們不回!”

      我問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們。我母親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現(xiàn)在只要說讓她回鄭州,她好像遭受多大驚嚇?biāo)频摹?/p>

      “那好吧!本來我也想回去一趟,把我那套老房子處理了算了,趁著現(xiàn)在鄭州的房價正高。”

      “別。你先問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彼艺f話從來就不容分說,“再一個說了,我老了也得有個挺尸的地方吧?”

      “好?!蔽易焐洗饝?yīng)著,心里卻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鄭州,也很少回鄭州住,他在鄭州買個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視鏡一樣,對她那點小心思門兒清。她是想讓我把那房子留下來,卻又不肯說,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維持尊嚴(yán)的。我并不缺那一兩百萬元,我是故意說賣房子的事給她聽。既然她不開口講出來,我就沒必要讓她過于遂心如意。

      “還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兒,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著桌面,嚴(yán)肅地看著我和妹妹,“你們姐弟幾個商量商量,讓你爸這樣挪過來挪過去終究也不是個辦法。不行的話,在黃河北邙山給他買塊墓地安葬了算了。人不就是這回事兒?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幾十年了沒安葬,他不鬧騰才怪!入土為安?!?/p>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從手機上抬起頭,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計剛才我們說的什么她都沒怎么聽,但只管伸個懶腰站起來說:“好!我沒意見?!?/p>

      對母親的話,我卻一下子沒有意識過來,端著咖啡杯子的手在唇邊呆住了。自從我爸死后,幾十年來她第一次這樣鄭重其事地主動說起安葬他的事兒。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點發(fā)緊,手心里汗津津的,說不清楚是疼痛、傷心還是惱怒。

      “我打電話問過了,一塊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萬,你們看看怎么辦吧!”

      我一邊抿著咖啡,一邊拿眼睛盯著她。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這錢弄到最后還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說:“媽,普通墓地二十多萬,只能用二十年;好點的墓地五十多萬,寬展,而且可以終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讓我爸挪來挪去嗎?再者說,還有你,百年后我爸身邊可給你留個位置?”

      我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一直沒從她臉上挪開。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立起來,想說什么,又似乎感覺我不懷好意,嘆了口氣重重地坐下來說:“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當(dāng)家。你們把我埋在那個……他身邊,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她差點脫口說出“餓死鬼”三個字,過去她老是這樣稱呼我死去的父親。

      “那就這么定了?”

      “好吧。那就買好的,五十多萬的!”母親說。

      “媽,要不這樣,”我笑著對她說,“要是二十多萬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這五十多萬,你看我們姐弟五個,一人拿十萬,剩下的錢,包括安葬的各種開銷全都由我包了。這樣大家都盡點孝心,您覺得怎么樣?”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沒聽懂似的,一臉迷茫的神情。

      “不過我大姐二姐還有弟弟,你得先一個一個給他們打電話說一下。我這次回去好跟他們商量這事兒?!?/p>

      她終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計心里有點惱怒,把鏡框來來回回翻了幾遍,然后面朝下,咣當(dāng)一聲扣在桌子上,說:“好吧!”

      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我弟弟周歲那年照的,弟弟還被母親抱在懷里。那個相框里父親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張。他表情別扭得好像走錯了門似的,目光遲疑地看著鏡頭,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這座城市,說到底也就幾十年的工夫??伤降仄鸶邩?,活生生長成一副王者之相,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大塊的綠地,原生的和移植過來的古樹,虎踞龍盤。生機勃勃的現(xiàn)世存在,會讓人忽略她的歷史。

      我剛來深圳時,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設(shè)者。那時我剛初中畢業(yè),是個瘦骨伶仃的毛丫頭。唯有的,是眼里的那份倔強。我離家闖世界時的弱小,母親可能早就忘了。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灶王爺賞飯,從承包公司的餐廳開始,我慢慢起家,是這座新興的城市成就了我。她包容、接納、充滿機遇,她給了我這樣的打拼者一個廣闊的生長空間。有時我關(guān)了燈躺在黑夜的床上,隔了窗去看外面燈火璀璨的一座城。偶爾一兩聲隱約的汽笛的回響,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是安穩(wěn)的、踏實的、充滿秩序的。我的屋子,純天然的木質(zhì)地板。我的床,我身邊睡著了的丈夫。我以為我已經(jīng)徹底忘了自己是他鄉(xiāng)之人,忘了自己的過去。就像身處的這座城市一樣,忘了她的歷史。

      剛開始做餐飲的時候,我的餐館有幾個拿手菜在附近名聲傳開了,生意還不錯。后來我將粵菜、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盡可能滿足全國各地各種人的口味。名氣漸大,不僅擴大餐館,開了分店,又與人合開了一家快餐公司。

      我有做菜的天賦。我們姐弟幾個后來都開飯店,估計跟我父親有很大關(guān)系。對此,我母親是不甘心的,至少表面上死不認(rèn)賬。要說幾個孩子也都掙錢,但開飯店掙的錢讓母親非常不屑。雖然她未必聽說過“君子遠(yuǎn)庖廚”的圣人之言,但靠吃都能活一輩子,養(yǎng)活一家人,到底是個啥世道呢?這是母親心里的疼痛。她羨慕我們的老鄰居周四常,孩子個個有出息,不是縣長就是局長,逢年過節(jié)家里跟趕集似的不斷人,還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我們家可好,不管誰回來都是渾身油漬麻花的,頭發(fā)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兒。

      有時候我想戧她幾句,想想又忍了。她抱怨的時候,從來不覺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區(qū),而且這些都是靠開飯店換來的。我,也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如今是多么耀眼!我是深圳幾家最大的餐飲集團公司的老板之一。

      我真的天生就是該吃這碗飯的,來深圳做餐飲業(yè)不幾年,生意很快就做得風(fēng)生水起,在周圍的佛山、珠海、東莞都開了分公司。我做生意實在,舍得下本,而且保證食材新鮮地道。寧可利潤少一點,薄利多銷,也絕對保證質(zhì)量。我的盒飯業(yè)務(wù)幾乎包攬了半個城的學(xué)校、醫(yī)院和工廠。

      那時深圳的房子還不貴,我買了一套花園洋房,三層,樓頂還帶個大花園。那年妹妹離婚后,來深圳住幾天想散散心,看到我過得這樣舒適,非要鬧著到深圳來跟著我,說是要換個環(huán)境。我說,咱媽又離不開你,你過來她怎么辦?

      小妹說:“那肯定把咱媽也搬過來啊,你房子這么大,空著多不好!房子圈不住人氣兒可不行。剛好你公司也缺人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外人強?”

      我權(quán)衡了一番,與我老公商量,可否讓我母親和妹妹來深圳與我們同???我老公是個熱情對待所有親戚朋友的家伙,他哪會有不同意的可能。與其說是商量,只是想給老公打一下預(yù)防針,“你要有所準(zhǔn)備,我媽可不是個一般的媽。”我說完定睛看他,想讓他明白跟我母親共同生活的艱難。我老公不說什么,只是輕松地笑笑。從那張單純得一目了然的臉上,我知道一切對他都不能構(gòu)成什么問題。

      就這么簡單,我妹妹辭了職,開始當(dāng)然是瞞著我母親。她們就此搬到了我這里。千里迢迢,離井背鄉(xiāng),我們倆都不曾想到,母親這回竟然這樣順當(dāng)。她們一住就是十多年,母親雖然嘴上抱怨各種不如意,卻從來不提回鄭州的事兒。

      眨眼之間就過完了年,年后這一段時間是餐飲業(yè)的淡季。我把公司的工作給合作伙伴和妹妹——她在我公司做財務(wù)總監(jiān)——安排妥當(dāng),就從深圳回了鄭州。

      在高鐵快進(jìn)入河南境的時候,我不禁想起當(dāng)初讓她們來深圳的情景。開始妹妹跟母親說這事兒,母親像被燙了一下,差點跳起來。她說,那地方又熱又潮,人還不衛(wèi)生,老鼠長蟲都吃,太惡心了!

      妹妹說:“家里有空調(diào),熱了你不用出門。況且也沒人逼咱吃老鼠長蟲不是?你想吃啥咱們自己弄?!?/p>

      “反正我是不去!”母親說。

      我妹妹威脅她說:“你要是不去,就自己留在鄭州好了,我去!”

      我妹是幺妹,只有她和我弟弟敢跟母親當(dāng)面頂嘴。

      母親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才說道:“現(xiàn)在的你姐,可不是小時候的她。她要是發(fā)起脾氣來,還不把我們倆給吃了?”

      妹妹吃驚地問她:“你亂說!我姐還會發(fā)脾氣?你這是聽誰說的?”

      “不用聽誰說!”母親說。

      妹妹說:“媽,別老是挑剔我姐了。你有我姐這樣的閨女,真是你的福氣??纯茨愠缘挠玫?,有誰對你這么好?”

      “她有你對我一成好,也算我沒白養(yǎng)活她!”母親恨恨地說。

      妹妹打電話笑著跟我講起這個,我也在電話里把它當(dāng)成笑話來聽。我嘴上笑著,心里卻有無限的酸楚。

      我那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我做什么工作,我住什么房子,我結(jié)婚嫁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誰關(guān)心過?特別是我母親。我總是設(shè)想,哪怕哪一天家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她肯定會一如既往地活。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比我父親更重一點。

      不過,我母親能主動跟我妹妹說起我的脾氣,我真有點吃驚。不是她以死相威脅,反復(fù)叮囑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時候、給任何人都不要說出去的嗎?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不管是我還是我母親,都應(yīng)該守口如瓶才是。所以這一輩子,這事兒絕對不會從我嘴里說出去。即使她說了,我也決不會承認(rèn)。

      我故作輕松地說:“我的脾氣怎么了?別說我沒脾氣,即使有脾氣,也絕對不敢在她面前發(fā)??!”

      “那是,誰都會,就你不會!”妹妹說。

      說到最后,妹妹的聲音卻有點哽咽了。妹妹說:“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們姐弟幾個,你對咱媽最好,對咱們家貢獻(xiàn)也最大?!?/p>

      我說:“胡說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過去了?!?/p>

      很多東西,的確已經(jīng)過去了,甚至從來就沒人記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傷害。

      或許一切都沒過去,但我們誰都不愿意去觸碰,那太危險了。

      比如我父親的死。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鄭州丹尼斯進(jìn)口超市買東西——去大姐家得給小孩們買點吃的。走到款臺拿出手機刷錢的時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她給我發(fā)的微信,說母親突然暈倒送醫(yī)院了,是被急救車接走的。我頃刻之間急出一頭汗,超市里太鬧騰,我顧不得結(jié)賬,放下東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節(jié)前剛剛給她體檢過身體,除了膽固醇有點高,其他各項指標(biāo)都正常。醫(yī)生還開玩笑,說再活二十年都沒問題。怎么會出這種狀況呢?她的身體按說不應(yīng)該有大問題呀!除了這個,我還吃驚自己會如此的緊張,心里默念了幾聲菩薩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給妹妹打了電話。在電話里,妹妹的聲音顯得很輕松,依然像往日那樣沒心沒肺的口氣。她說,姐,你不用急著回來了。醫(yī)生已經(jīng)全面檢查過了,沒大問題,說是一過性的黑蒙,主要是腦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我松了一口氣,說:“你快嚇?biāo)牢伊耍膊辉侔l(fā)信息說一下。不過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那次是二○○○年的陰歷七月二十六?!?/p>

      “咦?”妹妹吃驚地說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對媽最孝順的真是你,連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記那么清楚!”

      之所以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孝順嗎?也許是,也許不是。說是,事到臨頭我還是這么恐懼,怕她有個閃失;說不是,畢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個哆嗦,被自己的心思嚇了一跳。

      因為,這個日子我死都記得,它與我母親當(dāng)時犯病的時間只是重合而已。但我發(fā)誓,我們家沒人記得,包括我母親也不會記得。

      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當(dāng)成自己的生日來過。

      我跑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殯儀館。新開的道路橫七豎八,連導(dǎo)航都常常弄錯。周圍布滿了蓋好的和正在蓋的高樓大廈。世界在破壞中得以重建,但的確福禍相倚,看是對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為大,宜靜不宜動。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長邏輯,但也習(xí)慣于模式克隆。有時候從鄭東新區(qū)走過,我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離開深圳,從建筑到周圍的綠化,看不出來有什么差別。

      繞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車向路邊的一個老人問路。老人摘掉頭上的草帽,一張黢黑蒼老的臉,我竟然認(rèn)出他是過去我們村的,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記不得了。我下了車,向他問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說出我父親的名字。他看著我,擦了好幾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樣子。估計他是沙眼,當(dāng)?shù)厝私酗L(fēng)流眼,遇風(fēng)流淚。他說他不愿意搬離這個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在工地上給人家?guī)兔?,干點力所能及的零活。他雖然沒我母親年齡大,但也很老了,應(yīng)該像我母親一樣,住在某個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右前方的一個地方指了指說,咱們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兒挺著?!巴χ本褪翘芍囊馑?。我的父親也在那個幾乎看不到的地方挺著嗎?我仔細(xì)看才看到一片灰磚建筑,它被灰頭土臉地夾在幾條道路中間,只是因為有一個在頂端抹了白漆的煙囪,才能讓人勉強認(rèn)出它來。這個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臨著拆遷,它將成為饑不擇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齏粉。

      我們那兒過去是鄭州郊區(qū)比較偏遠(yuǎn)的村莊,不過村子靠近黃河,與我們緊鄰的圃田,曾經(jīng)出過一個叫列子的名人。這里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之前就被稱作鄭國,不管鄭國長的啥樣,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說黃河水頻繁泛濫,造了被毀,毀了再造。就是改革開放后,我們原來居住的村莊,也早已經(jīng)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沒了,舔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過圃田竟然還有遺存,列子當(dāng)年隱居修煉的那座屋子還在,據(jù)說已經(jīng)申報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列子在當(dāng)?shù)氐膫髡f頗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教育家,還是養(yǎng)生專家,非常會吃。連莊子都夸他會輕功,能“御風(fēng)而行”。這個傳說跟當(dāng)?shù)厝说臅圆恢烙袥]有關(guān)系,據(jù)說國宴師傅很多都是來自這個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從此穿行而過,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種植、戀愛、爭吵和繁衍的人們不知所終。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規(guī)劃成一個市內(nèi)森林公園,城區(qū)還在不斷地擴充。他們模仿別的城市,將一些不知從哪里弄的古樹移植過來,在這里生長得從容而傲慢,好像它們幾百年前就住在這里似的。倒是我這個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舉目蕭然,無所憑依。

      跟老人告別的時候,他問:“你媽還在不?”

      我說:“還在。身體還好著呢!”

      “嗯?!彼巡菝贝魃?,低頭擺弄著手里的掃帚,“你姐可是發(fā)大財了。你們姐弟幾個都發(fā)財了。唉,”他目光猶疑了一下又說,“那又能咋樣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媽倒是享福了。你爸死時候,還是我們幾個人跑了幾十里從河下沿抬回來的。”

      估計他并沒鬧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個孩子。

      “我爸的尸體那時候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我抓住僅有的一點機會,想跟他聊幾句我爸??伤辉俅罾砦?,只顧低頭掃他的地去了,頃刻間我們之間沙塵橫飛。

      在城市的驅(qū)趕下,父親的骨灰也搬遷了好幾次?,F(xiàn)在沒地方去,只好暫時寄存在殯儀館的骨灰堂里,跟無數(shù)素不相識的人擠擠挨挨相依為命。這已經(jīng)是他的第三個棲息之地了。父親命苦,生前沒有過幾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顛沛流離,不得安寧。更可悲的是,寫著他名字的骨灰盒里,裝的也許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個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這事兒細(xì)想起來真的很恐怖,幸虧我父親性格好,沒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時候,運骨灰的卡車在道路上發(fā)生了側(cè)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來。當(dāng)時殯儀館嚴(yán)密封鎖消息,很多年后我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們一樣,把它視為無稽之談,更沒人去殯儀館鬧事,都寧愿相信自己親人的骨灰沒有問題。

      何止如此呢?父親的死,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未解之謎。不過也說不定,也許根本沒有什么謎。但是,在他死的前幾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告訴我們,母親更是守口如瓶。雖然當(dāng)時甚至其后很長時間,村里還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是我母親逼死了父親。但畢竟只是胡亂猜測,拿不到臺面上。況且他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可能會被一個比他矮一頭的女人逼死?也太說不過去了。我只記得之前幾天,母親曾經(jīng)跟父親在食品公司鬧過一場,但那絕不至于讓父親輕生。況且那個事情過去之后,母親回家并沒有再跟父親繼續(xù)鬧騰,甚至提都沒再提這件事,父母兩個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們姐弟五個,前面我們?nèi)齻€姊妹像下餃子似的來到人世間。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們家是母親當(dāng)家,滿屋滿院都是母親。父親像是一個影子,悄沒聲兒地回來,悄沒聲兒地走。母親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墒歉赣H像個沒事人一樣,不是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去幫人家做菜,吃一頓飽飯心滿意足地回來,就是跟著一群人去打兔子釣魚,好像他是這個家里的過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過了,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找下頓。父親雖然不干什么活兒,但飯量很大,估計很多時候都吃不飽。有時候他站起來去盛第二碗飯,母親就會看著自己的飯碗,惡狠狠地小聲罵道:“貪吃鬼!”母親生氣時的臉很黑,罵人的時候更黑,又穿一身藍(lán)黑衣服,像一團沾滿墨汁的廢紙堆在那里。有時候她罵完,把碗咣當(dāng)一聲擱在桌子上,兩只手扳著自己的一只腿,斜欠著身子坐在那里生氣。她不光生父親的氣,也生自己的氣,生一堆兒女的氣。我母親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生氣。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雖然小,也明白母親罵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每當(dāng)她這樣罵父親的時候,我們吃完各自碗里的東西,也不敢再去盛飯了。這倒成了一件體面事,母親老是拿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說,我們家要是飯做少了,根本吃不完,孩子們那個懂事啊,你讓我,我讓你,誰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夠吃,孩子們搶著吃。

      在家里母親倒是很少當(dāng)著我們的面數(shù)叨父親,有時候他們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關(guān)著門吵。只是有一次中午,除了干菜和一點玉米面,母親實在找不到更多做飯的東西。而父親卻從人家的宴席上吃得油汪汪地回來。母親氣得把水瓢都摔碎了,當(dāng)著我們的面口不擇言地數(shù)叨起父親來,說:“只有地痞流氓二流子才光顧著自己那張嘴,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了嗎?”

      我父親有時也會帶一些剩飯菜回來,香氣誘人。如果不被我母親看到也就罷了,我們幾個狼吞虎咽地吃一頓。若是被我母親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奪過來扔在地上:“連要飯的都不會吃人家的剩嘴頭子!”

      父親也不辯解,悶聲不響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夾回來的那支煙,他不會抽煙,總被那明明滅滅的火和一團煙氣弄得擠眉弄眼的。要么就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下,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問題。

      我們趁母親轉(zhuǎn)身的工夫,狼一樣地?fù)屖车厣系氖澄铩_@更加讓母親惱羞成怒,她過去用腳踩,把饅頭踢飛,然后逮著誰,迎頭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場面甚是壯觀,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場群毆戲。

      由此,我母親更加仇視我父親,所有的混亂不堪都是他帶給這個家的。母親需要穩(wěn)定,需要長卑有序的尊嚴(yán)和面子,需要家要有個家的樣子。而父親就是破壞秩序的始作俑者。

      上學(xué)之后才聽村里的老輩人說,我爺爺和我姥爺是世交。爺爺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老中醫(yī),寫一手好字,開的藥方都被人當(dāng)字帖用。姥爺家境富裕,是三村五里聞名遐邇的鄉(xiāng)紳,也寫得一手好書法。兩個人到一起,就是寫字、下棋、喝酒。據(jù)說我爺爺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姥爺,說他人仗義,事兒做得公道。要是沒有我姥爺主持公道,村子早就亂得沒有章法了。

      母親從未說起過他們,父親也沒說起過。只是有一次我大姐入團要填表,問起姥爺和爺爺來。正在納鞋底子的我母親突然抬起頭來,顯出一臉的自豪。她說:“你姥爺,真沒白活!”后來聽我二姨說,槍斃我姥爺?shù)臅r候,正在上中學(xué)的母親就穿著上白下藍(lán)的學(xué)生裝,站在離她爹很近的地方。槍響之后,血沫子順著風(fēng)撲了我母親滿臉滿身,她眼睛都沒眨一下。

      “你爺爺也沒白活!他跟你姥爺一樣都是體面人?!边^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你姥爺拄著拐棍兒往村里一站,那沒有不聽他說話的。再大的事兒,他只要站那兒三說兩說,都擺平了?!?/p>

      父親出走的那天夜里,天氣非常惡劣,外面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我們早早就上了床。半夜里我們突然被他們房間發(fā)生的激烈爭吵弄醒了,然后就聽見有什么東西被打碎和我弟弟驚恐的哭聲。我們姊妹四個的房間與父母隔一間堂屋,他們住東屋,我們住西屋,弟弟跟著他們睡。

      大約半個小時后,他們房間里安靜了下來。除了聽見外面的風(fēng)聲雨聲,夜晚屋子里靜得嚇人,仿佛能聽見我們幾個的心跳。不過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起來看看。剛開始的時候,被驚醒的小妹嚇得想哭。大姐在她臉上狠狠擰了一把,她縮進(jìn)被窩里再也沒敢出聲。

      第二天早上我們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第三天、第四天,天氣轉(zhuǎn)晴了,萬里無云,世事一派祥和。但我們再也沒見到父親。

      母親依然忙里忙外,操持著一家人的吃喝。我們沒有一個人問起過他,好像家里壓根就沒有這個人似的。

      第五天早上,我們還在夢里,就被母親一個一個從被窩里拽起來。她讓我們立馬穿上衣服,往我們每人頭上和腰里勒上一條白布。她沖我們喊:“都出去哭吧,你爹死了!”

      二姐聽了,坐在床上哭了起來。母親一把把她拽起來吼道:“哭什么!要哭去后面好好哭!”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好大的怒氣。

      那時我剛從二姨家回到這個家不久,心里根本不知道害怕。我們跟著母親,來到屋后的院子里,看到院子中間的席子上躺著一個巨大的尸體,被水泡得像一頭牛,渾身散發(fā)著腐臭的氣味,頭腫脹得像一個糞筐那么大。這怎么會是我們清秀瘦弱的父親呢?我猶猶豫豫地站在那里。母親不由分說便把我按跪下,然后就號啕起來。我們扭頭看著母親,她移開捂在臉上的手巾,拿眼睛狠狠地剜我們,我們只好也學(xué)她的樣子,跟著號啕起來。

      二姐只是默默地流淚。

      在我們村子里,我們這個姓氏是一門很小的人家,沒人出頭管事兒,再加之父親又是橫死,所以也沒舉辦什么葬禮。我們哭了一場,就把父親草草送到火葬場了。

      事后聽母親跟村上的人說,黃河水那么兇險,哪一年不淹死一堆人?父親是趁下大雨到黃河撈魚,被大水卷走了。再后來,母親說起這事兒的時候,總是會在后面加上幾句:“摔死的都是會騎馬的,淹死的都是會洑水的。許是餓死鬼托生的,怎么那么貪吃呢!”

      此次之后,再說起父親,她都喊他“餓死鬼”。

      我那時候懵懵懂懂的,聽了母親這話,真是覺得父親是自己找死。他太貪吃了,下那么大的雨去打什么魚呢?除了二姐,本來我們幾個跟父親也沒多少感情,他死了也就死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們甚至還有點慶幸,家里的空氣應(yīng)該不會再那么緊張了吧?

      幾十年后,母親給父親選擇了黃河邊的邙山墓地。母親說,你爸活著的時候喜歡去北邊的黃河打魚,就葬在那里。我也覺得那個地方不錯,人家的廣告語就是“生在蘇杭,葬在北邙”。雖然那個北邙說的是洛陽,但是邙山東西狹長,黃河邊的邙山的確也屬于北邙。

      我找了好幾個老同學(xué),他們還都在管事兒的位置上,但是價格怎么也壓不下來,五十萬已經(jīng)是最少的了。對于快速發(fā)展的城市來說,墓地本來就是稀缺資源,而邙山墓地更是寸土寸金。

      母親想把父親安置在這里,不知道考慮了多長時間,肯定不是突發(fā)奇想,但也不會謀劃很久,她是個心里存不住事兒的人——只有父親的事情除外,那是她的黑匣子,也許父親根本就沒什么事兒。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母親做出給父親買墓地這個決定的呢?她是突然想到,還是悟到了生命中的某個東西?

      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給大姐二姐和弟弟說了沒有。我說,雖然我的房子可以賣兩百來萬,但一下子也出不了手。這幾年生意上連續(xù)投資,手上也沒閑錢啊。母親不耐煩地說:“打了!都打了!”

      其實,開始我就知道讓我們姐弟幾個每人都拿錢的想法,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母親就是想要我主動說出來,所有的費用我一個人出。這話我早憋在喉嚨口了,不吐出來,是不想讓她覺得太隨便,誰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況且各自是一家人,我可以在姊妹困難時幫他們一把,但每次把責(zé)任都推給我,顯然令我不快。要是我遇著困難他們幫不幫我,就難說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現(xiàn)在母親的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了,立場似乎很鮮明。她斬釘截鐵地給我說:“我也想通了,這不是誰拿不拿的事兒,不是誰錢多誰錢少的事兒,而是你們幾個,都得對你爸盡盡孝心!”

      “你爸好歹也是一輩子,你們現(xiàn)在吃香的喝辣的,都這么好,做兒女不盡一點孝,良心上過得去嗎?”

      我天!這是我母親嗎?是從她口里說出來的話嗎?一輩子否定自己丈夫,否定得如此徹底,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是處。她這是怎么了?這話從她口中一說出來,我在電話這頭差點笑出聲??上胂胗钟悬c沉重起來,無論如何,不管她是怎樣想的,現(xiàn)在她能對我父親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兒,至少對我們這些孩子們的感情算是一點彌補、一點安慰吧——那感情的缺口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曾經(jīng)模糊過,但只要認(rèn)真打量,它依然在那里,從來沒有消失過。

      現(xiàn)在鄭州老家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弟弟隨弟媳一家搬去了開封,母親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原來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轄區(qū)的東南角,他們在那里開了一家小飯店,主要賣鹵肉、羊肉湯等地方小吃。二姐的店在附近很有名氣,她會做生意,也很會做人。由于她的鹵肉賣不完其他小店就沒生意,所以她每天鹵多少肉是定量的,去得晚了就沒了。她這樣做,主要是想給同行留足生存空間。后來二姐查出淋巴癌,為了看病方便,他們賣掉飯店和住房,搬到市人民醫(yī)院附近去了。那兒離火車站也比較近。

      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經(jīng)由村莊變成了社區(qū),是村子拆遷之后就地安置的。大姐夫在村里人緣好,大小也是個村干部,所以他們家分了臨街的三層樓。大姐和大姐夫開的也是飯店,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當(dāng)初大姐執(zhí)意要起個“大飯店”的招牌,大姐夫不同意,說二妹開個小飯店,我們起個大飯店的名字,自己不說什么,人家外人會看笑話。但大姐執(zhí)意這樣做,后來雖然生意做得很紅火,但她的口碑還是趕不上二姐。二姐把飯店賣掉搬走跟這有沒有關(guān)系,也未可知。二姐就是這種性格,酸辣苦甜都擱在自己心里,從來不抱怨什么。

      陸續(xù)有了孫子輩之后,大姐忙不過來,大姐夫也不想干了,就把一樓二樓的飯店承包給人家。他們一家住在三樓。說實在的,有這么多年的積累,他們的日子過得輕松又殷實。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要說也不算,反正也沒辦結(jié)婚手續(xù)就在一起過了。他們的婚姻認(rèn)真說起來,繞的圈子還真不小。大姐現(xiàn)在嫁的這個人,我可以喊他姐夫,也可以喊他表哥。表哥的母親是我二姨。二姨是母親的堂妹。

      曾經(jīng)有那么幾年時間,我被二姨抱養(yǎng)過。那時父親還活著,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年夏天我拉痢疾,長達(dá)一個多月治不好。家里也確實困難,拿不出更多的錢給我看病,再加上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醫(yī)療條件有限,幾片包治百病的小藥片,卻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拉了幾十天,開始還會跑廁所靠墻根,慢慢褲子都提不上了。醫(yī)生束手無策,父母更是一籌莫展,到最后也就不再抱著我去醫(yī)院了。父親自己也想了很多辦法,給我弄來一些藥草,一樣一樣地熬了喝。我喝進(jìn)去多少吐出來多少,終是沒有用處。后來他干脆天天躲出去,不敢面對我,害怕看見我那難受的樣子。母親也不知道聽誰說了,狗翻腸子人拉稀,這病沒得治,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邊草灰堆里,隨便拉去,反正也不用洗。她后來從不提這事兒。要說也沒啥大驚小怪的,鄉(xiāng)下小孩子命糙,哪個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要是好不了,那也沒辦法,拖好了是病,拖不好了是命。說白了,其實是等我自生自滅。這樣拖著拖著,我真的就氣息奄奄了。我不吃飯,也不再說話。我媽便在我們家西屋地上鋪了一張席子,把我放在上面,就等著我咽氣了。

      不知道我二姨怎么聽說了這件事兒,那天天還未明,她就拉著二姨夫來到我們家。一看見蜷成一團的我瘦得沒了人形,二姨抱著我大哭道:“我的兒,你媽這是讓你等死啊!”也許她是菩薩派來救我的,我已經(jīng)兩天沒睜眼了。她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我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二姨是個從不會說重話的人,那天和我媽戧戧了半晌:“就是個貓狗也不能看著它死吧?”我媽說:“你說得輕簡,這都多少時候了?藥也沒少吃,錢也花干了。換你伺候她一個多月試試看!她自己不吃不喝,誰有本事救活她?”

      二姨聞聽此言,抱著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二姨夫把我從二姨懷里接過來,抱著我頭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他們沒有閨女,只有一個兒子,就是上面我這個表哥。二姨天天沒日沒夜地把我摟在懷里不松手,熬一鍋小米湯放在跟前,喂了吐,吐了再喂,愣是把我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我的病奇跡般地慢慢好轉(zhuǎn)了。待能吃點其他東西,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麥秸換了一只奶羊,一天一大碗鮮羊奶。家里養(yǎng)了兩只母雞,雞下蛋的時候,二姨就讓我蹲在雞窩旁等著。帶著體溫的雞蛋熱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快樂得眩暈。我奔過去交給二姨,全家人都舍不得吃,全都給我攢著。

      我二姨不知道從哪兒得了個偏方,說雞蛋囫圇著隔水干蒸,治痢疾。我吃的時候,表哥就在旁邊看著。我讓他,他就說不愛吃雞蛋,可我分明聽到他吞咽唾沫的聲音。一個秋天過去,我吃胖了也長高了,更重要的是,臉上有了笑顏??赡芫褪悄切┯袗鄣娜兆?,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我每天幾乎是貪婪地窩在二姨的懷里,這是我夢想中母親的暖。而我自己的親娘,自從我記事起就沒有抱過我,還整天說我是塊木頭。我夜晚做夢都能夢見我母親用一根指頭戳著我的頭說:“無情無義,整天木著個臉,好像誰都欠你二斗米錢?!?/p>

      在二姨家的幾年,是我過得最幸福的時光,后來我也一直把那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我還學(xué)會了撒嬌,晚上躺在二姨的懷里,我嬌羞地說:“我會聽二姨二姨夫的話,好好念書。等我長大有本事了,買好多好多雞蛋,給你們吃?!蔽业谝淮握f出這樣矯情的話,不敢看二姨的眼睛,我知道二姨會笑得嘴都合不攏??墒撬难蹨I嘩嘩地淌,把我的頭發(fā)都弄濕了一大片。

      “我苦命的兒!”二姨用指頭梳著我的頭發(fā),心疼地嘆息道。

      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當(dāng)成是我的新生——農(nóng)歷七月二十六。我母親第一次暈倒也是在那一天。我一直有點奇怪,為什么母親正趕上那一天生?。磕勤ぺぶ姓嬗惺裁瓷衿娴牧α繂??

      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兩個人非常好,誰若有點兒稀罕的東西,都偷偷帶給對方。但當(dāng)著別人的面,兩個人從不說話,一開口就臉紅。這事兒被同學(xué)看出端倪,開始起哄,喊他倆兩口子。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事不知怎的傳到我母親耳朵里了,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鬧了一場。我媽不喜歡二姨的兒子,說他沒有漢子氣,太懦弱。她連帶著把二姨二姨夫數(shù)叨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她跳著腳說,你們得管好自家兒子,他再招惹大妞,我鬧得讓他上不了學(xué)!

      二姨小聲回嘴道:“罵過來罵過去,那不是你的外甥?。俊?/p>

      “我不認(rèn)這個外甥!從小就癟犢子一樣!”母親瞟了一眼二姨夫道。

      其實二姨也不喜歡我大姐,她覺得我大姐太能了,也太自私,大的不睬小的不讓,吃屎都得占個尖兒。所以二姨索性借著這個事兒,先托人給我表哥定了一門親,好歹將這事平息了。

      還是我大姐先結(jié)的婚。男方家庭條件不錯,爹是郵電上的一個小頭目,媽在衛(wèi)生院工作,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我母親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漢子氣,高大威猛,坐像一座鐘,走路一陣風(fēng)。把我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說:“敢做敢當(dāng),一看就帶種!”

      但結(jié)了婚不久,兩人就開始打鬧。我姐脾氣逞強慣了,處處要壓人家一頭。那個男的也是個火暴脾氣。結(jié)婚沒幾天就開始斗,男人索性不進(jìn)家,在外頭整夜玩。不回來就不回來,我姐絲毫也不會示弱。男人從外面打一夜的牌回來,看看鍋里沒個熱乎飯。鞋上一腳泥,直接要進(jìn)屋睡覺。我姐攔著劈頭蓋臉地吵道:“邋遢死算了!我剛剛拖完地,你就不會愛惜點兒?”他聞聽此言,穿著鞋跳到婚床上,邊蹦邊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拔铱茨闶瞧ぐW欠揍,你算個鳥毛,這還是不是俺家?”我姐氣得當(dāng)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兒,回了娘家。

      日子還得過,兒子不爭氣父母遭難,我姐一次次跑,他爸媽一次次帶著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這還不算什么,過些日子,我姐發(fā)現(xiàn)他不只是打牌,還愛賭成性。于是屢屢阻攔他,把他惹急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我大姐挺著大肚子,青紫著半拉臉哭著回娘家,說:“媽,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漢,真帶種!”我媽說:“他爹娘不管嗎?”我大姐哭著說:“誰敢管他?說輕了,摔盆子打碗;說重了,電視機隨手就砸了。”

      我母親不羞不惱地聽著:“看這樣,兒子賭錢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爹娘不管就是幫兇。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你咋就恁好欺負(fù)?”

      我大姐哪是個省油的燈?打不過兒子罵爹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開始他父母還管,后來干脆躲開不問了。一家人早已經(jīng)是麻木了。

      我媽說:“不急。你現(xiàn)在還沒有說話的地兒,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你還不想說啥說啥,想咋說咋說!”

      半年后,我大姐果真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媽仗勢沖到人家家里找事兒,人家一家人慌著討好,滾燙的茶雞蛋堆尖捧上一大碗,這是當(dāng)?shù)刈畲蟮亩Y節(jié)。熱臉蹭個冷屁股,我母親推開家里人,當(dāng)著人家爹媽的面訓(xùn)斥那男的:“你要想當(dāng)?shù)?,就要有個當(dāng)?shù)臉幼樱〔缓煤眠^日子還不如早點離了算了,孩子我們帶走!”

      那男的還沒說話,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團,恨不得和兒子一起要跪下來磕頭求饒。

      “我們會管好孩子,他再不學(xué)好,我就拿磚頭拍死他?!蹦钱?dāng)?shù)恼f。

      我媽這一鬧,再加上得了個大胖兒子,男的著實老實了一陣子。我媽還挺得意的,教導(dǎo)我姐道:“這管男人啊,得看火候。你看關(guān)鍵時候我一出面,他就老實了吧?”

      哪知話還沒落地兒,要賭債的來家把門堵了。他在外面又輸了十幾萬。堵門的說,不還錢就剁手。

      我母親得了信,沒等我姐回去求救,就央著村里的一群人過去了,把一家人堵到屋里,問他們怎么辦?

      那男的知道這回禍惹大了,撲通跪在我母親面前。

      “站起來!”我母親厲聲說道,“大老爺們兒能隨便跪嗎!”

      那男的跪著沒動。我母親對我姐說:“抱著孩子跟我回家吧!”

      那男的從懷里掏出一把刀來,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用右手舉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

      一家人鬼哭狼嚎地?fù)涞揭黄穑瑡寢屛嬷鴥鹤拥氖终f:“錢我們替他還,我們還?!?/p>

      到關(guān)鍵時候,爹媽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了。

      我母親看這情形,心早已經(jīng)涼到底了。這樣縱容著,還能有個好?她看著他血淋淋的手,絲毫不為所動?!半x婚?!?/p>

      那邊的母親哭號著說:“他年輕不懂事,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改的?!?/p>

      我母親說:“攤上你們這樣護(hù)犢子的爹媽,他這賭怕是戒不了的,沒救了?!?/p>

      我母親這樣說,好像她很懂。其實她真的見過,她小時候見她爹料理過賭徒,都是指天發(fā)誓,最后個個都家財散盡。賭真是改不了的。

      我母親說完,就帶著眾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

      對方花那么多錢娶個媳婦,又得了個孫子,末了落個人財兩空,畢竟心里過不去。三番五次來求情。男人長得確實排場,事到臨頭還會辦事,今天買新衣服,明天買金戒指,說話求饒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底細(xì)的真覺得我母親不懂事,心也忒狠。我姐有點動心了,她說:“媽……”我母親揮手截住她說:“這事兒啊,長痛不如短痛。你是不知道利害。話我先撂這兒,你要還跟他過,今后他把你娘兒倆賣了,也別再踩我的門了!”

      拉拉扯扯,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給離了。

      這邊大姐結(jié)婚不久,那邊我表哥也結(jié)了婚。他們婚禮的時候我去了。女方長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人也溫柔。結(jié)婚后兩個人過得還不錯,生了個女兒,我二姨給帶著。那幾年時興到南方打工,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表哥戀家,又擔(dān)心二姨二姨夫的身體,不愿意到南方去,就在鄭州隨便找些零活做。表嫂跟著人家去了東莞,開始在工廠,后來做保潔,再后來我表哥都鬧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頭幾年一年還回來一兩趟,給我二姨放下一點錢,大人小孩都買些吃的穿的。后來過年也不回來了。再回來就是要求辦離婚,家產(chǎn)一分不要,女兒也不要,只要一張紙帶走就行了。

      表哥剛離了婚,我姐就帶著兒子搬他家去了。大姐的兒子那會兒正是會說囫圇話的時候,忽閃著一雙星星一樣的大眼睛。見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爺爺奶奶,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二姨二姨夫又喜又憂,嚇得一整夜睡不著覺,怕我母親去鬧。我二姨買了點心果子,要去找我母親商量,臨出門被我大姐攔下了。我大姐說,不去,不用說,越說事越稠。

      大姐又說,這回由不得她做主。

      結(jié)果我母親一句話都沒說,認(rèn)了。真是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我大姐和我表哥兩個人雖然重新組織了家庭,但也沒再認(rèn)真去辦結(jié)婚手續(xù)。法律上說是不允許近親結(jié)婚,怕后代有遺傳病。但他們還是堅持生了個兒子,很聰明,也很健康。

      從那以后我們再見了表哥,都喊大姐夫。

      我到大姐家的時候還不到十點,坐下嘮了一會兒家常。大姐身邊放著一堆兒童衣服,好像是剛剛洗過的,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領(lǐng)子上的標(biāo)牌。我也有這個毛病,女兒的新衣服先剪標(biāo)牌,小孩子皮膚嫩,標(biāo)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幾次我伸手想幫她,都被她拒絕了。后來她對大姐夫說,你帶著三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很久沒回來了,看看咱們這里的變化。大姐夫遲疑一下,說,咱們一起去吧,今天三妹回來,我們別做飯了,到下面飯店吃算了。

      大姐瞪了他一眼,說,去吧,我做飯!飯店的飯有啥吃頭兒,你還沒吃夠咋的?

      大姐夫沒再說話,帶著我出了門。只要他身邊沒有其他人,我依舊喊他哥。我說,哥,不用開車,咱就在附近隨便走走吧!他說,好。然后就自顧低著頭,帶著我向村子西邊的新區(qū)走去。路兩邊種著香樟和銀杏,都是很名貴的樹種。樹坑里看著是嫩綠的草,修剪得非常平整,用腳踩一下,卻發(fā)現(xiàn)是塑料墊子。一棵棵排列整齊的塑料草苗種在墊子上,做得很逼真。新區(qū)剛剛建成,一派新氣象,從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嶄嶄的,但是看起來滿不是那么回事兒。不過要真挑毛病,又說不上來什么,就像看到那樹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樣,光鮮,卻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兒。說到底,是找不到家的感覺了,這也許就是我,包括我母親和妹妹不愿意回來的原因吧。

      我表哥打小就性子靦腆,不善言辭。我媽一輩子就看不上老實巴交的人??晌伊私馑叶谭蛞粯?,心里特別實誠,就是說不出來。以我大姐的潑辣性子,那會兒怎么會喜歡上他?或者說他們怎么會相互喜歡?這也真是讓人想不到。各花對各眼,世上的事兒確實不好說。

      我被養(yǎng)在他們家的時候,表哥特別疼我,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代,他處處讓著我。你能感覺他發(fā)自內(nèi)心對我的接納,好像我從來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那時因為我瘦小,覺得他好高大。現(xiàn)在他明顯變老了,不但頭發(fā)全白了,眉毛胡子也星星點點的白著,背也有點駝了。他對著我笑的時候,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想起有一年下大雪,他去學(xué)校接我。他嫌我穿得單薄,不由分說就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裹在我身上。路上的溝坎被大雪封平了,我不小心踏進(jìn)一個坑里,半截身子都被埋進(jìn)去了。他將我撈出來,順勢提起來扛在肩上往家走。大雪漫天,天地間晃動著我們兄妹倆,那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我踢騰著要下來,怕他累著。他反而跑起來。不知觸碰到哪根神經(jīng),我咯咯咯笑起來。他不知我為什么笑,卻也跟著笑起來,越笑越止不住。他把我放下來,我們倆索性一邊打著雪仗,一邊大喊大叫大笑著往家跑。我表哥一向訥言,仿佛是被壓抑得太久,需要來一次宣泄。畢竟是兩個小孩子啊,生活的困窘讓我們過早成熟到沉默。我們就那樣瘋著、笑著、鬧著,跑了一路。他笑起來的樣子很生動,與平日里悶悶的模樣大不一樣,像是兩個人。他只穿一件單褂子,卻大汗蒸騰,頭頂上都冒出煙來。那時他多健壯啊!

      想著這些,我扭頭去看他的臉。他要是笑的時候,模樣仍是周正好看。而他卻悶著,無端地露出幾分悲苦。

      我說:“哥,你還好吧?”

      “挺好的呀!”他回過頭來,又那樣看著我笑了笑。

      “咱家那閨女現(xiàn)在咋樣?”

      “去找她媽去了,在那邊成了家。偶爾回來一趟,看看奶奶。”

      他看看我。

      “只要孩子過得好就行?!蔽乙部纯此?。

      可能是天有點冷,他笑了一下,嘴巴略微有點僵硬。

      “哥!”我站下來,也希望他站下來,說幾句話,或者拉拉他的胳膊??墒撬€低著頭慢慢往前走。

      我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眼睛濕潤了。

      我們回到家時,大姐已經(jīng)做好飯了,一個肉絲炒紅辣椒,一個木耳海米炒白菜絲。主食是一盤素煎包,底子炕得焦黃。還有一盆紫菜蛋花湯,黑黑黃黃的熱湯上,細(xì)細(xì)地撒著一撮青蒜苗末兒,看顏色就覺得好喝。我們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廚藝,再怎么簡單的飯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樣。但說實話,招待遠(yuǎn)方的客人的確有點寒酸了。

      大姐夫看看菜,看看我,又看看大姐。大姐解下圍裙扔在椅背上,用手捶著腰說:“我們眼下比不得三妹,山珍海味人家頓頓吃。小戶人家就這樣,從小就在一個鍋里撈稀稠,她啥不知道?”

      我連忙說:“是是是,我現(xiàn)在吃得很少,減肥呢。”

      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說:“哎呀忘了!早上我起來專門給三妹買的她愛吃的燒雞和合記牛肉還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熱。大姐卻有點嗔怒地瞪他一眼說:“那你還不趕緊拿出來?”

      我也好幾年沒回來了。大姐雖然也比過去老了,但她吃得胖,看起來滿面紅光,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吃飯的時候,大姐跟我鄭重地說起父親墓地的事兒,她說母親已經(jīng)給她打過電話了,讓她出十萬塊錢。

      我故作輕松地說:“要說這事兒早就應(yīng)該辦了,老是讓咱爸挪來挪去,連個固定的地兒都沒有,也不合適?!?/p>

      “這事兒是不是你的主意?”大姐瞪著我問。她跟母親一樣,從小到大就用這種口氣跟我和二姐說話。

      大姐夫低頭給我夾了兩塊牛肉,又給我盛了一碗湯。雖然他沒抬頭,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聽著。

      “不是誰的主意,關(guān)鍵是這事兒應(yīng)該辦了?!蔽乙裁黠@感覺到大姐的話里有情緒,努力顯出不在乎的樣子,“媽跟我和小妹商量,我們都同意了?!?/p>

      “反正我是拿不出來這么多錢!”大姐忽然漲紅了臉,眼里竟然涌出了淚來。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索性捂著臉哽咽著哭了起來,“我們比不得你,十萬塊錢跟拔根毫毛一樣。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上學(xué)的上學(xué)。都是些造糞機器,睜開眼睛就只管要錢,四處都是用錢的地兒。我和你姐夫都不干了,你們覺得我會屙錢啊?”

      “大姐?!蔽铱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用“你們”這個詞兒,更是讓我覺得刺心,好像我們是合著伙來勒索她似的。什么時候母親被劃到我陣營里來了?我和母親,能是“我們”嗎?

      “三妹輕易不回來,你不會好好說話???”大姐夫想勸她。

      “你出去!”她不容分說地尖聲向大姐夫吼道,然后用手指了指門口。

      我怕大姐夫?qū)擂?,說:“你先出去吧姐夫,沒事,我跟大姐說說話。”

      大姐夫出去了。大姐從座位上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她忘記了沙發(fā)上都是孩子的衣服,又像燒著了似的跳起來,換到另一個沙發(fā)上,用手拍著沙發(fā)扶手說:“用錢的時候才想起來我是她閨女了?那時候咱弟弟賣房子,賣給人家要十六萬,賣給我,她非攛掇著要十七萬。你想想,我還是她親閨女嗎?”

      大姐說的這事兒確實是母親干的,當(dāng)時弟弟在開封開飯店正缺錢,準(zhǔn)備把這里的老房子賣了,對外要價是十六萬。大姐知道了想要,來跟母親說,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點兒。母親不曉得大姐知道底價,好像還很偏向大姐似的,把價格說到十七萬。大姐氣得臉都白了,房子也沒買。雖然當(dāng)時一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她還在為這事較著勁。

      “還有你!”她忽然用手點著我,對我怒目而視,“你這樣干,有意思嗎?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吧?”

      “我?”我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我和媽都不喜歡你嗎?你心里藏的東西太深!你明知道這個事兒辦不成,至少不是這么辦的。我、你二姐還是咱弟弟誰會拿出十萬塊錢來?可你為什么還非要攛掇母親給我們都打電話呢?你這就是為了看她的笑話!你就是想證明給她看——都靠不住,最后還得靠你!這個家都得靠你!”

      我的頭好像受到重重一擊,有點眩暈的感覺。她說的也不完全是錯的,開始我的確就是想讓母親看看每個孩子的態(tài)度。她一輩子說一不二,也該清醒清醒了,該讓她為她的自負(fù)難受一下。但后來也的確是母親的態(tài)度變了,她說讓兒女各自盡孝心,也是事實。我滿臉委屈地說:“大姐,這事兒真不是我提議的,是咱媽說讓每個兒女都為爸盡點孝心。你別想多了。”

      大姐的口氣也慢慢緩和了下來,但吐出來的話卻更狠:“三妹,你用順從來抵抗她,你用孝順來折磨她,你以為我們都看不懂是吧?你這樣做不嫌累嗎?她都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你還耍她,不放過她?再說了,”她冷笑一聲,“她現(xiàn)在想要我們對咱爸盡孝心了,當(dāng)時你們小不知道,可我能不清楚父親是受了什么樣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嗎?她就是這樣指著父親的頭,”大姐的指頭幾乎戳到我臉上,“她那天說,你要是有一點囊氣,就扎河里死了算了!”

      她看著我驚愕的表情,放緩了語氣:“當(dāng)然,她也沒想讓父親真的去死,只是圖罵著痛快。可父親卻真的死了。父親死了,死得那樣難看,她落了一滴眼淚嗎?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親死了更讓她傷心!”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突然就安靜了,似乎也痛快了一下。

      我心中波浪滔天,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但我臉上依然平靜。我說:“大姐,我記得父親出走那天我們幾個擠在一張鋪上睡覺,你是看見了還是親耳聽到了媽那樣罵過爸?”

      大姐臉紅起來:“還用親眼所見嗎?全鎮(zhèn)子里的人都知道?!?/p>

      可能大姐夫聽見屋子里聲音小了,他推門進(jìn)來了。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邊,把她的筷子撿起來擦了擦遞給她,笑著安慰她說:“大姐,這事兒咱們幾個還要商量著來。如果你現(xiàn)在真拿不出錢來,我先替你出了。”她不說話,大姐夫也不敢說話。我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就是這樣想的,就是想著把父親的墓地買了,趕緊結(jié)束這件事兒。本來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這次回來處理我的房子,反正賣房子的錢我也用不著,就先給咱爸買塊墓地,等你們以后寬裕了再說!”

      “你們想買你們買,別說替我墊上的事兒!”大姐的火一下子又躥了上來,“咱爸活半輩子就是個笑話!他還沒讓咱們家人的臉丟盡?好意思去占幾十萬一塊的墓地?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啥樣他還能知道咋的?況且這能改變他帶給咱們家的恥辱嗎?”

      “大姐!”我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了,站了起來。她怎么可以這樣說自己的父親?過去我是沒忘記,但也沒記住什么?!霸郯忠呀?jīng)死幾十年了,他是什么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給了我們幾個生命。你只記著他帶給我們的恥辱?你倒要說說,咱爸到底帶給咱們家什么恥辱?”

      “那還用說?”她的嘴張了張,卻并沒說出什么來。

      大姐夫連忙把我拉坐下,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我心一軟,真的有點可憐他,于是就不再說什么了。

      大姐一直沒再動筷子,我和大姐夫也沒動。屋子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濃得化不開,讓人喘不過氣來。又坐了一會兒,我站起來,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給新生兒買的禮物,還有紅包裝著的兩萬塊錢,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本來還想說點兒什么,但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甩上門,直接從樓梯走了下去。快到一樓的時候,大姐夫才氣喘吁吁地攆了下來。我莫名其妙地對大姐夫說:“哥,過日子不是靠忍的,她要一直難為你,該打就得打。男人不能軟弱,軟過了頭就是窩囊,別像咱爸!”我哭了,大姐夫也流淚了。

      關(guān)于父親,我只聽二姨只言片語地說起過。那時她已經(jīng)是胃癌后期了。我負(fù)擔(dān)了全部治療費用。可她做了胃切除手術(shù)后,受不了化療的折磨,堅決拒絕繼續(xù)治療,回到家里養(yǎng)病。

      人常常就是這樣,你對他非常好的人,他未必會還報你的好;而對你有恩的人,你也未必會報答得了人家的恩情。我覺得我對二姨就是這樣,除了每年打幾個電話,就是回到鄭州的時候去看看她。所謂看看她,無非就是給一點錢,拼命讓她接受,幾乎就是強迫了,為著讓自己安心。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我母親堅決反對:“她又不是沒有兒子,你接她來算什么?再說了,還有你二姨夫,總不見得他也跟著來?!蔽夷赣H話說得咄咄逼人。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來的原因,我主要是害怕她過來,母親那脾氣,會讓她整天心不落地。其實我心里很清楚,二姨那樣責(zé)己的人,她哪就會肯真的來呢?

      我從來沒有專門為二姨回來過,更沒有在家陪伴過她。我不能放棄最后陪她的機會了。我丟下手頭的工作,專門從深圳趕回來陪她,不管需要多長時間。

      她已經(jīng)消瘦得不成樣子了,但精神還算好,經(jīng)常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聊過去的事情,我姥爺、我母親。“你媽這一輩子,也不容易?!蔽叶桃惠呑佣疾粫f自己的好,更不會說別人的不好。

      我給二姨熬小米粥,做手搟面,燉雞蛋羹,就像我小時候她喂我一樣喂她。她吃不了幾口,只是神情快樂了一點。她催我回深圳,卻拉著我的手一刻不肯松開。她依賴我,就像個小女孩。她沒有閨女,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我哥有時回來看看,也只是看看,待不了多長時間,我姐的電話就會追過來。

      我二姨夫比我媽小好幾歲,卻也老得不成樣子了。雖然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但也說不上好,不是這疼就是那癢。他費力地照顧老伴,老兩口相依為命。我真擔(dān)心,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辦呢?想想他那時候一口氣抱著我走了十幾里路,氣都不帶喘的。人,沒幾年好日子,就像二姨說的那樣。

      傍晚會有一段安靜的時光,太陽落下去了,天還很亮。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看著倦鳥歸巢,天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啪的一聲,一片梧桐葉子落下來,像是一頭栽倒在地上。有一種銳疼刺進(jìn)身體的某一處。隔壁鄰居家有小孩在哭,是個口齒伶俐的女孩兒,估計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她的哭鬧里帶著嬌嗔,正是擁有全世界的年紀(jì),那般理直氣壯。我想到了我的女兒,她也是這樣,哭起來無憑無據(jù)無法無天,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暢快,哪是我們可以想象的??!她們這一代人,生出來就含著金鑰匙,享受萬般寵愛。不過,總有那么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坐在老人跟前,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們一個個離開,卻又無能為力。

      我握著二姨的手,一個關(guān)節(jié)一個關(guān)節(jié)輕輕摩挲,有時候我們不知道怎么的就說起了我父親。我沒有打斷她,也沒有專門問過父親的事情。我在她的敘述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還原我的父親,真害怕稍微多用一點力,父親就消失了。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在二姨的嘴里,我的父親是一個矛盾體。有時候他是那樣善良,踩死個螞蟻都心疼,對人和氣,甚至還有些儒雅。有時候他又是那么懶惰、頹廢,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我母親眼里,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母親最恨的是他貪吃。聽不得別人家里來客,他會在人家門前轉(zhuǎn)幾遍,生著法子也要去幫廚。那時正逢困難時期,誰家也不想多管一個人的飯。雖然他總能用簡單的食材做出蠻像樣的飯菜,但他不請自來還是讓人家覺得是個笑話。遇到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就更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不等請就提著菜刀找上門去。我大姐所說的恥辱,估計就是這個形象的父親吧。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給我們家?guī)磉^什么恥辱。

      其實,每個人都經(jīng)不起認(rèn)真打量,誰都有不堪的時候。只是,父親遇到母親,就像油遇到了水,妖怪遇到了孫悟空,她總是讓我父親現(xiàn)形。我有時候會走神,覺得現(xiàn)在的大姐夫,就好似當(dāng)年的父親。好端端一個體面男人,愣被大姐弄得一臉困頓。幸虧現(xiàn)在過的是好日子,吃穿用度不用憂心,大姐夫還不至于像父親那樣被羞辱。

      “唉,你爸啊,”二姨說起我爸時候的表情,有時候看起來有些過于認(rèn)真,反而讓我覺得很陌生。她說的每句話也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字斟句酌的,這更是讓我心里疑竇重重,好像她故意在回避著什么。所以她說的時候,我一字不落地聽著,總是沉默以對,等她慢慢地表達(dá)完,生怕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他算是生錯了地兒,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也從來沒見他說過別人的不是!”

      “村里人都說他是個熱心人,待人又得體!”二姨夫補充道。

      而有時候她又會說:“你爸確實是狗屎扶不上墻,也指望不上他。你媽一個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夠苦的。如果不是他太那個,你想想你媽會那樣對他嗎?”

      我問二姨關(guān)于我父親留下的食譜的事兒。這事兒過去在鎮(zhèn)子遠(yuǎn)近傳得神乎其神,說我爺爺家曾經(jīng)有一本秘傳的食譜,傳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又傳給了我二姐。父親活著的時候私下教過的幾個徒弟開的飯店,都說是我父親秘傳的手藝。而且我家姐弟幾個都開飯館,也都有幾個拿手菜。

      二姨夫說:“怪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從來沒聽說過你爸留下過什么食譜,更沒聽說過他教過任何一個徒弟?!?/p>

      我記得我曾經(jīng)就這事兒問過我二姐。我二姐說,父親死前確實到學(xué)校給她送過一個本子,那本子上也確實寫的都是做菜的事兒,是父親自己寫的。但她沒有仔細(xì)看,父親死后她珍藏著,有一天卻發(fā)現(xiàn)本子不翼而飛。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她說的父親“那個”,我才多少明白一點是什么意思。在我拼綴起來有關(guān)父母的圖景里,父母這樁婚姻,兩個當(dāng)事人都不大愿意,完全是我爺爺強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

      我父親生于中醫(yī)世家,家庭條件優(yōu)裕,從小到大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受過任何委屈。可我父親除了會念書,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爺爺?shù)乃幉臒蹼u煮鴨。他鹵的豬頭肉能香一條街,做年食也樣樣在行。開始我爺爺看他聰明,對他寄予厚望。后來看他只在意庖廚,非常失望。但他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兒子卻終是不上進(jìn),最后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那時候爺爺家豐衣足食,也不在乎父親糟蹋一點食材和藥材。父親盡著性子痛痛快快當(dāng)了幾年“少爺廚子”。

      而我母親雖然是個女孩子,但從小就被我姥爺送進(jìn)了學(xué)校,成為縣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學(xué)生。她學(xué)校未念到畢業(yè),解放了,我姥爺被當(dāng)作惡霸被政府鎮(zhèn)壓。說起我姥爺,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電影,肯定還得是加長版的。他出身優(yōu)裕,自幼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完全可以考個好功名。但他志不在此,特別喜歡《東周列國志》里的人物,義字當(dāng)先。他在鄉(xiāng)里更愛出頭逞強,喜歡當(dāng)老大,仗著家里有錢,既喜歡仗義疏財,也熱衷于抑富濟貧。有人對他感激涕零,也有人對他恨之入骨。我姥爺被槍斃那一天,傳說跪了一街筒子人,求政府手下留情,都是受過他恩惠的人。

      我母親自小就隨她父親的性子,敢作敢為,倒也是個自立自強的主兒。父親被鎮(zhèn)壓,她一點也不覺得羞愧,竟然指揮著愿意幫忙的人給爹爹辦理了喪事,像送別一個正常人一樣,喪禮辦得有鼻子有眼兒。平日里出出進(jìn)進(jìn),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紀(jì),家里家外都能獨當(dāng)一面。在全鎮(zhèn)子上,也算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疂h子。我爺爺為此格外看好她,這樁婚事是過去爺爺和姥爺商量過的,所以盡管兩個當(dāng)事人都不滿意,爺爺還是拿當(dāng)年和我姥爺?shù)募s定鎮(zhèn)著他們,逼迫他們結(jié)了婚。大概在我爺爺?shù)氖澜缬^里,說過一次的話,就是諾言。

      按照當(dāng)時的形勢,我爺爺?shù)募邑敽退诋?dāng)?shù)氐挠绊懀沧阋员粍潅€地主富農(nóng)。好在上天眷顧他,讓他在我姥爺被槍斃后不多久竟然無疾而終。我父母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的財產(chǎn)大部分都被充了公,只給他們留下了兩間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開始母親還把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想著他出身大家,見過世面,應(yīng)該有主見、有魄力,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挑起生活的擔(dān)子,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她哪里會想到,父親眼高手低,說起來頭頭是道,干起事情來百無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漸漸地都要由母親來做主。

      后來我大姐出生,家里的日子過得更加緊巴。剛好有一個機會,外地的幾個客商要去武漢販藥材,不知道怎么打聽到我父親懂這個,就找到他讓他幫幫忙,一起去一趟武漢。母親想著這是個好機會,就把自己千辛萬苦攢的一點錢拿出來,把自己的金戒指都賣了,讓他跟著人家去武漢長長見識。

      臨行前,母親一夜未睡,幫他收拾路上用的東西??p了一條腰帶,把錢夾在里面。

      天還未亮,母親就搟好面條,把我父親喊起床。

      面條里放了細(xì)細(xì)的姜絲、蔥花、麻油,還臥了幾個荷包蛋。

      “人家說這面越拉扯越長,”母親用少有的溫柔口氣說,“人在外面,得想著家里。一定多長個心眼兒,不能光顧吃喝。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顧好,咱們自己也賺點兒。”

      “這你就放心吧!”父親胸有成竹地說。

      吃過飯,母親提著包袱,一直把父親送到路口,看著他和那幾個客商會合,直到看不見他們?nèi)擞傲瞬呕厝ァ?/p>

      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父親曾經(jīng)跟著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去過武漢。我姥爺那一次也去了,他們是到武漢三鎮(zhèn)拜訪湖北的幾個朋友,在那里好住了幾日,天天吃香喝辣,坐著朋友的汽車到處游逛。那真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景美人美,吃的也美。尤其是武漢的小吃,讓父親樂不思蜀,大飽了口福。

      父親跟著那幫客商搭火車走到漢口,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他們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兒休息,準(zhǔn)備第二天一早去藥材市場。畢竟人家是來販藥材,不是來海吃胡喝的。但父親被心里的饞蟲勾著,哪里睡得著?看看一幫人睡了,他自己又溜到江邊的小吃攤上一家一家地品味。吃到高興處,也學(xué)旁邊的人買了米酒大碗來喝。誰知道那酒喝著好喝,但后勁大。等他想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醉得東倒西歪了。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館,天已經(jīng)快大亮了。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同去的人喊他不醒,見他不是個做事的人,也不再管他,把他身上的錢財洗劫一空,一去不回頭。按后來母親的說法,人家沒把他扔長江里喂魚,已經(jīng)算是萬幸了。

      三天后父親才醒來,看看身無分文的自己,一時間沒了主意。后來他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抵給旅館才得以脫身,靠沿途要飯走回來的。母親看見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回來,只道是他被人偷了,不但沒責(zé)怪他,反而還千方百計安慰他說,你不知道外面的險惡,第一次出去沒經(jīng)驗,慢慢就學(xué)會小心了。

      二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難了。母親找到我舅舅借了點錢,安排父親去城里買一臺縫紉機。她在城里上學(xué)的時候跟人學(xué)過一點縫紉,想把這個手藝撿起來掙點錢補貼家用。誰知道他去城里轉(zhuǎn)了一圈,買了一輛三輪車回來了。

      母親看他煞有介事地騎著三輪車回來,樣子看起來很是滑稽可笑,就耐著性子問他:“讓你去買縫紉機,你怎么買個這東西回來?”

      “這東西?這東西好??!”父親從三輪車上跳下來,像得勝回朝的將軍,一邊輕輕撫摸著三輪車座子,一邊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說,“我去供銷社問了,縫紉機要票,沒有票人家不賣。這個不要票,這多好??!多實用??!給人拉點東西,既不用什么手藝,又自由自在,而且男女都能干??p紉機就你自己能用,我不能在家閑著吧?”

      母親不但沒生氣,還就著這事兒,逢人便夸獎他有眼光、有頭腦。

      開始一段還真不錯,給人家拉貨送東西掙了點錢。每天見了錢,都完好地交給母親。可巧有一天,他給飯鋪子送菜,卸貨的時候看見大廚正在做菜。他一時技癢,訕笑著湊過去說:“老弟,要不我?guī)湍愀梢粫???/p>

      大廚斜睨他一眼,說:“老兄,還是好好送貨吧!這活兒哪是你干的?”

      父親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也聽說過我爸,只知道他過去老是去人家?guī)兔Γ珱]聽說他在飯店做過,便對我爸說:“老兄,今天不行,這可開不得玩笑,外面好幾桌客人等著上菜呢!”

      父親說:“不誤事的。不誤事的。”說罷就去菜案邊站著。大廚正想看看他的笑話,便把刀順過來,刀把子遞給我父親。

      我父親接過刀,神情立馬肅穆起來。他挽了挽袖子,并未急著下手,而是一邊用磨刀棍細(xì)細(xì)地磨著刀,一邊認(rèn)真地看著面前點菜的單子,仔細(xì)盤算了一下,才開始切菜。也未見他有大動作,只見菜刀貼著案板,像小雞啄食似的不停地動著。不一會兒工夫,他面前就規(guī)規(guī)整整擺滿了肉絲、肉丁、肉片和花紅柳綠的各種配菜。案上的東西準(zhǔn)備齊了之后,他才開始開火、架鍋、燒油。在父親的操持下,一時之間只見勺子翻飛、碗盤叮當(dāng)。平時蔫不拉嘰的父親,好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簡直像個音樂演奏家,把各種樂器調(diào)撥得如行云流水,蕩氣回腸。一會兒便讓老板和大廚看傻了。

      “我的天!”老板以掌擊手,興奮地喊道。

      沒多長時間,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菜案干干凈凈,鍋灶也利利落落。這讓掌柜的和大廚看得心服口服,半天才回過神來。掌柜的本來就是個二把刀,靠糊弄過路的賺幾個錢。找的大廚也是一般的廚子,只能應(yīng)付個粗茶淡飯而已。

      “今天真是開眼了,想不到咱這里還有這樣的高手!”掌柜的不住嘴地贊嘆道,“人家多少有點手藝都去考廚師了,您咋沒去呢?”

      父親就不能聽到人家表揚他做菜好,這是他最高興的事兒。他乘興把大廚喊到跟前,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講給他,讓他照著做。掌柜的也高興,覺得我父親實誠。待客人走了之后,讓他揀拿手的做了幾個菜,跟大廚三個人在外面坐了。

      掌柜的說:“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請大哥委屈到我這小鋪子里,算給小弟我?guī)蛶兔??!?/p>

      大廚也在旁邊,不住口地喊我父親:“師傅,師傅?!?/p>

      我父親說:“很抱歉,這個我做不了。”他知道如果要跟母親提到這個,母親肯定會跟他拼命。

      “價錢您只管提。”掌柜的說。

      “不是錢的問題。”父親說。

      掌柜的無奈,只好勸我爸喝酒。三個人喝干了兩瓶燒酒。父親喝了酒,仍和上次一樣,頭暈眼黑。掌柜的要找人送他,他大咧咧地說沒事兒。兩個人把他扶到三輪車上,他走了不多遠(yuǎn),便一頭栽到溝里,肋骨立時斷了兩根。

      家里沒錢,母親只好把三輪車賣了,賣車的錢還不夠治病的。母親雖然脾氣不好,但大事上總還是明白事理,人都這樣了,她反而不再苛責(zé),盡心給父親治病。特別對于父親喝酒,雖然壞了兩次事兒,但母親并沒有過分責(zé)怪他。她覺得一個男人不吸煙,再不喝酒,就更沒一點漢子氣了。她偶爾說起我姥爺,一頓喝一斤酒,一點醉態(tài)都沒有,說話滴水不漏,那叫一個威風(fēng)!

      但是出兩次事以后,父親再也滴酒不沾。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整天無所事事,母親暗自著急。想著他自小背過湯頭歌,多少也懂點醫(yī)術(shù),于是就去托了鎮(zhèn)上的一個人,讓給他找點事干。這個人曾經(jīng)是她爹的跑腿的,和她家的人關(guān)系很好。過去她爹也常常帶他在家里吃飯。她爹被鎮(zhèn)壓了,這個人卻因為在政府里有關(guān)系,被樹成受欺壓的勞苦大眾的典型,后來竟然當(dāng)了干部。但他人倒不壞,當(dāng)了干部之后對我們家還是比較寬容的,至少沒有落井下石。我母親去求他,他二話沒說,就安排我父親到鎮(zhèn)上一個獸醫(yī)站當(dāng)臨時工。要說這真是有點亂點鴛鴦譜,獸醫(yī)跟人醫(yī)畢竟是兩碼事。好在我父親還懂點中草藥,安排到獸醫(yī)站,如果他愿意好好干,也說不定真的能干好。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開除回來了,還背了三十塊錢的罰款。那時候的三十塊錢,夠一個家庭吃一年半載的。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有個生產(chǎn)隊的一頭驢生病,已經(jīng)病得走不成路了,用拖拉機拉到獸醫(yī)站。那天剛好我父親值班,看了看這頭驢后,他說已經(jīng)沒有治療的價值了。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藝或者是可惜這頭驢,他提議大伙兒湊點錢把驢買下來。五塊錢買了一頭病驢,殺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湯料,然后親自下手鹵了一鍋驢肉。獸醫(yī)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份兒。后來不知為什么被鎮(zhèn)上知道了,說是破壞人民公社生產(chǎn)資料,要追究獸醫(yī)站的責(zé)任。獸醫(yī)站的領(lǐng)導(dǎo)把責(zé)任一股腦推在我父親一個人頭上。他被開除不說,還罰了三十塊錢。

      不過他那次出事兒以后,鹵煮驢肉便成為鎮(zhèn)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一直到現(xiàn)在都經(jīng)久不衰。再一個就是我父親會做飯的名聲也傳出去了。

      為了這件事,我母親大病了一場,好久都沒邁出過家門。身體好了之后,她性格像變了個人似的,脾氣暴躁得簡直像一支炮仗,遇火就著,對父親再也沒有任何溫情。從此之后,我們家人再也沒人敢在她面前說到吃的話題。沒人在后面督促著,父親也不再出門找事兒干了,天天渾渾噩噩混日子。后來發(fā)展到母親在家里不管怎么對待他,他都跟木頭人一樣,裝作沒聽見。

      父親死后,有一次母親跟二姨哭訴道:“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就是把家里所有東西都輸干,我也不會責(zé)怪他一句,他也不枉活一場!”

      二姨說:“人各有命,就像你說的,我嫁一個殺豬的,不照樣得過日子嗎?”

      說起二姨夫,母親總是不屑一顧,她覺得好歹我爸也是個少爺出身?!安贿^,他一個大男人,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活著就是丟人。就這你還說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教育得好。好什么好?不都跟他一樣,一窩子餓死鬼托生的!”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我回到深圳還沒來得及喘氣,又飛回了鄭州,幫哥哥處理后事。

      在我母親嘴里,二姨夫一輩子都只是個殺豬的,是個沒丁點出息的人。可這個殺豬匠和我二姨恩愛一輩子——可能也稱不上恩愛吧,平淡夫妻,一輩子沒吵過嘴,但也沒愛得死去活來過;從沒大富大貴過,可也從不缺衣少食,相依相伴過了一生。二姨缺少我母親的志向,從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兒子能出人頭地。他們兩個相依為命,都活到八十多歲。

      對于他們的去世,母親并未表示過多傷心,該做什么還做什么。只是說到二姨的時候,她會說:“要說不該啊,她比我身體好嘛!”或者說:“她這一輩子,過得也不值。”對二姨夫的死,她沒有任何態(tài)度,問都沒問過,自然沒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她不至于對食品公司那檔子事兒還耿耿于懷吧?

      二姐是在孤獨中長大的孩子,在我們家,她雖然比我處境好一些,但也不怎么討母親喜歡。為什么唯獨我們倆不討母親喜歡呢?雖然我們從來沒在一起說起過這個事兒,但是各自心里都有數(shù)。二姐貪吃,而且性子懶散。這是母親最受不了的。而至于我,母親說得更難聽,她說我從長相到性格,特別像我父親。有一次忘記因為什么事兒,她跟大姐說起我。她說,你三妹要是再長了胡子,活脫脫就是你爸又從黃河灘爬回來了!

      在我們家,二姐長得最漂亮,就是不愛說話,是我們村有名的冷美人兒。我父親最喜歡的也是二姐,暗地里夸獎這個閨女像個大家的孩子。二姐說,她不像我們幾個深受母親的控制,時時處處孤立父親。她不但不討厭父親,甚至還有點喜歡他。他從來不打罵孩子,大小事說一句狠話都很少。她說她喜歡父親看她時的目光,柔軟得跟兔子一樣綿軟的眼睛。打記事起就喜歡膩著父親,整半天整半天地拱在父親懷里自個兒玩兒。父親偶爾會給她講些個故事,貓姑姑的魚湯之類的,反正都跟吃有關(guān)。貓姑姑給小貓做魚湯,新鮮的魚放上幾朵蘑菇,再加上蔥、姜……煮出白濃濃的湯,那個好喝啊,把小貓的肚皮都撐破了。每次故事還沒講完,二姐的口水都流出來了。母親嫌二姐貪吃,也可能與這有關(guān)吧。

      我母親不喜歡二姐的再一個原因,就是她脾氣特別倔,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怎么說都不行,打罵也沒用。有一次,她嫌母親用我大姐的舊衣服給她改做的棉襖太難看,不愿意穿。母親就把棉襖從她身上扒拉下來扔在地上,說不愿意穿就別穿!大冬天的,她硬是穿著一件單衣去上學(xué),回來凍得感冒了好幾天。

      不過,說她貪吃還真有點冤枉她,我覺得她只是好吃,最多是會吃而已。在吃的問題上她比較挑剔,喜歡吃的東西一定要吃夠,不喜歡吃的東西,寧愿餓著肚子也不吃。本來在我們家“吃”就是一個最大的貶義詞,是一種惡。而她不但貪吃,還把倔勁兒用在吃上,這讓母親更加憤怒。一個人對吃這么講究,還有什么救兒?所以母親刻意要在家里創(chuàng)造一種以吃為恥的氛圍,并把這種觀念深深地種植在我們的骨子里:貪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不會有什么出息。

      我們對于父親的疏離就跟母親的這種教導(dǎo)有關(guān)。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避免在母親面前談?wù)摮?。雖然都開飯店,但是在家里閉口不談飯店的事兒。母親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也絕對不會去我們?nèi)魏我患绎埖瓿燥垺?/p>

      二姐是我們家唯一一個讀書讀出功名的人,這讓母親以吃為恥的文化受到很大的沖擊。收到錄取通知,二姐也不向她報喜,通知書關(guān)抽屜里,一句話都沒有。其實母親早已經(jīng)聽說了,但她不說,母親也不問。母親曾經(jīng)向我大姐抱怨道,知道是個不孝順的,翅膀長硬了還不知道會咋著呢!所以二姐考上學(xué),本來是給家里掙足了面子,應(yīng)該在村里放一場電影祝賀一下。有人提起這事兒,母親一口回絕了。二姐走的時候她也沒送,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我借了一輛自行車,把二姐送到了市內(nèi)的學(xué)校。

      二姐財會??茖W(xué)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區(qū)政府上班。她漂亮,又有文憑,一上班就被區(qū)里一個副書記看上了,想娶回家當(dāng)兒媳婦。副書記找了個中間人,就是原來跟著我姥爺,后來在鎮(zhèn)子上當(dāng)干部,給我爸安排過工作的那個人。他來找我母親。剛剛說明來意,我母親便說:“其他人說這事兒,我不一定答應(yīng)。要是您說了,我信!”

      母親跟二姐說這門婚事的時候,帶著幾分得意,好像她立了好大的功:“看看人家的那個家,若不是不講出身成分了,人家能看上咱?”

      讓母親想不到的是,二姐死活不答應(yīng)。她知道那個副書記的兒子是個混世魔王,打架斗毆不說,多少女孩都被他糟蹋過。

      對二姐的拒絕,母親眼睛都沒抬,說:“年輕人,哪個不昏上幾年?看人家那家庭,父母哪會不操心?結(jié)了婚就好了。”我二姐說:“人家家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跟人過,不是跟他家庭過。誰想嫁誰嫁,反正不是我!”

      母親氣得站起來,指著二姐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看見二姐往外走,她在后面跳著腳說:“從小到大你都哭喪著個臉,等著我死是吧?人,說一句就得算一句!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人家了。你要不答應(yīng),要么你離開這個家,要么我死。你看著辦吧!”

      二姐二話不說,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那一次,那一年的陰歷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母親又一次氣得犯了病,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后來拉到醫(yī)院搶救了半天,雖然并沒有生命危險,但還是把我們嚇得不輕。

      最終二姐還是屈服了。

      本來就是硬撮合的,再加上性格差異那么大,結(jié)婚以后兩個人完全過不到一起。書記的兒子不務(wù)正業(yè),天天泡在歌廳酒吧,經(jīng)常是十天半月我二姐還見不到一次他的人影。但我二姐從沒回家訴過苦,跟任何人都沒提過這事兒。后來還是我母親看著不對勁,結(jié)婚幾年了也沒孩子。找人一打聽,兩個人基本沒在一起住。母親把二姐找回去問她,這些事兒為什么不跟她說。

      二姐說:“不想說?!?/p>

      母親說:“那就立馬跟他離婚!”

      二姐說:“不想離。”

      母親說:“你說不離就不離了?”

      我母親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到書記家跳著腳罵了幾次。人家那家也不是任人撒潑的地方,立刻催著兒子離了婚。本以為我們家還會鬧,我母親一句話沒再說。我二姐凈身出戶,帶著自己的衣服就走了。

      二姐離婚后,那家人倒是有點后悔,畢竟自己家的兒子什么樣他們比誰都清楚。二姐與他結(jié)婚幾年,從不吵鬧,也沒向家里提過任何要求。在單位更是低調(diào)內(nèi)斂,踏實得像顆螺絲釘。窮人家也能教養(yǎng)出這般又懂事又有尊嚴(yán)的孩子,他們覺得很難得。

      他們再找那個中間人來說合,被母親一口回絕了。

      二姐離婚后也沒有回娘家住,而是住在區(qū)里給的一間單身宿舍里,像是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二姐后來又找的這個人也是她的同學(xué),原來在西北當(dāng)兵,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腿被凍壞了,是立過軍功的。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上,安排在鎮(zhèn)政府辦公室工作。在學(xué)校時二姐倒沒有怎么在意他,記不得他什么樣子了。但現(xiàn)在他畢竟是當(dāng)過兵的人,受過部隊的訓(xùn)練,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腰桿挺得筆直,辦事利利索索,如果不仔細(xì)看,走路的時候完全看不出腿是受過傷的。二姐知道他的傷情有多重,他能堅持這個姿態(tài),需要怎樣的毅力啊!

      這個人也很同情二姐的不幸,總是不動聲色地幫助她。畢竟她的前公公還干著領(lǐng)導(dǎo),雖然人家絲毫沒有難為她,其他的卻很少有人敢和二姐走得近。勢利是人的本能,她也不怪誰。可大家的冷淡和明顯的距離感,讓后來的二姐夫感到不快,他就是那個時候走近二姐的。

      二人相處久了,日久生情。他向我二姐求婚的時候,我二姐就提了一個條件,要求兩個人同時辭職,不再看人家的臉子了。

      他二話不說,先打了辭職報告。

      母親聽說了這事,跟二姐鬧得要死要活的。一家子人都上不了臺面,好不容易出了這么一個體面人,說不干就不干了。又要找二姐的同學(xué)去鬧,被我二姐呵斥住了:“辭職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要求他辭職的,你找人家說什么理?”

      我母親說:“不是因為他你會辭職?”

      我二姐說:“我結(jié)婚是你選擇的,離婚也是你定的。難道你還想讓我再來一遍嗎?”

      我母親氣得三天不吃飯,病得一個月起不了床。

      二姐他們兩個人辭掉工作結(jié)了婚,在他們居住的村(那會兒已經(jīng)叫社區(qū))東邊盤下了一個餐館,主賣鹵煮驢肉和牛羊肉類的食品。周圍的人都說二姐的鹵肉好吃,傳說是我父親給她秘傳過食譜,得過我父親手把手的真?zhèn)鳌C慨?dāng)有人問起他倆的時候,他們都矢口否認(rèn)。這讓人家越發(fā)覺得這傳說是真的,而且添油加醋,越傳越神。

      后來是我問她,她告訴過我,父親確實給過她一個做菜的筆記本。她一直藏在家里,不知怎么的,那個本子不見了。我二姐找我母親討要,我母親死不承認(rèn),說她沒拿。二姐這種性格,倔起來誰也沒辦法,天天追著母親要。后來把母親逼急了,母親說:“你說是我拿,就是我拿了。我塞灶火里燒了!”二姐更急,說:“那是我爸留給我的,你憑什么燒了?”母親劈臉給她一巴掌,把二姐打得一頭撞在門上,頭上立馬鼓起了個大包。母親說:“我憑什么燒了?就憑我不想讓你們成精!一個一個的都成饞嘴精了!”

      對于二姐的再婚,后來母親再也沒有干涉,可是她辭了公務(wù)員開飯店,真是讓她吐了一回血,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一個人關(guān)著門嘆氣:“學(xué)還不是白上,真隨了你那死鬼爹。原本我就說她哪來的恁大福氣,到底是盛不住??!”

      母親一次也沒去過我二姐的店,經(jīng)過那條街都繞著走。逢年節(jié)走娘家,我二姐絕不帶自己飯店的食品,帶的都是超市里買的禮物。

      也真讓我母親說著了,也許是遺傳基因的作用,也許父親留下菜譜這件事在我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要不我們姐弟幾個怎么不約而同都選擇了開飯店呢?

      二姐他們的飯店開了幾年,生意很不錯,也賺了一些錢。她卻一路瘦下去,而且一直沒生孩子。二姐夫拉著她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患了甲狀腺腫瘤,已經(jīng)有癌變了。雖然手術(shù)做得還不錯,而且三個療程的化療做下來,二姐的身體并沒有很大反應(yīng),頭發(fā)也沒掉,但二姐夫還是不放心,經(jīng)常要拉著她去全國各地的大醫(yī)院找專家。二姐想著剛好趁著這個機會,也可以給二姐夫治療治療他的傷腿。于是兩個人一合計,就把飯店轉(zhuǎn)讓給別人,老房子也賣了,買了一個旅行車,天天跑著求醫(yī)問藥。最近我聯(lián)系了她兩次,他們一次是在北京,一次是在天津。直到我要走的前一天他們才趕回來。

      本來我在鄭州東來順火鍋店訂了個房間,二姐喜歡吃涮羊肉??墒窃趺凑f她就是不出來吃飯,我只好讓火鍋店把東西打包送到她家里來。

      那天我到她家的時候,他們正在整理大包小包的中藥,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草藥味。因為是逆光,或者是心理作用,我看著她瘦得像個影子一樣坐在那里,禁不住一陣心酸。我屁股還沒坐穩(wěn),她就說起母親打電話安排父親墓地的事兒,說早就該好好辦了。然后,她手朝里面指了指,對二姐夫說:“你去把東西拿過來給三妹吧!”

      二姐夫站起來的時候,我才拿眼睛去打量他。他也比過去瘦了,但精神頭很好。他身上有一股正氣,因此看起來哪里都大方端正,和二姐很是般配。關(guān)鍵是兩個人相敬如賓,日子過得很稱心。不過到底上了歲數(shù),能看出來腿走著還是多少有點不利索。他回到里屋,拿過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大紙包,在沙發(fā)上打開一看,里面是十捆百元鈔票。

      “這是十萬塊錢?!倍惴蛑噶酥改清X,然后怕燙著似的縮回手,兩只手來回搓著。

      我哦了一聲,站起來走過去,把紙包重新包好,放在二姐面前的桌子上。我說:“二姐、姐夫,這個事兒你們不要管了,先抓緊時間看病。二姐,尤其是你,誰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的什么日子?這幾年你們倆看病估計把家里的錢都折騰差不多了。即使你們要出這筆錢,我也先替你們墊上,以后再說好不好?”

      “那怎么行?”二姐生氣地瞪著我,“誰也代替不了我,你也知道父親跟我最親?!闭f著她的眼圈紅了,低下了頭。

      “我知道。等你們緩過勁來再說吧!我這次來不是要錢的,就是過來看看你們。一直想讓你們?nèi)ド钲谧∫欢螘r間,你們總是害怕給我添麻煩。自己一家人,能有什么麻煩呢?”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在我們家,我跟二姐最好,“而且我跟大姐也說好了,我的房子賣了,錢也不存了,先把墳地買了,把咱爸安置好,以后再說好吧?”

      二姐低著頭沒說話,也沒再推讓。

      我怎么會不知道父親對二姐最親呢?在我們家,唯一能跟父親說話聊天的只有二姐。二姐跟我說過,父親出走的那天下午,曾經(jīng)專門到學(xué)校來找她。那時她還在上中學(xué),他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她放學(xué)出來。那是秋天了,他一個人瑟縮著站在離校門口很遠(yuǎn)的地方,害怕人家看見他。二姐出來沒看見父親,只顧低著頭跟在其他學(xué)生后面往前走。后來她感覺有人在旁邊跟著她,扭頭發(fā)現(xiàn)了父親,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等多長時間了。但周圍都是同學(xué),她也不好意思喊他,那時候的學(xué)生都怕家長到學(xué)校來,讓同學(xué)們看到笑話。女兒在前面走,父親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她們后面,直到周圍沒人了,二姐才站下來。

      父親從懷里掏出一個夾了肉的饅頭遞給二姐,饅頭里的肉夾得很厚,一聞就是父親鹵料的味道。那是他從人家酒席上帶過來的,包饅頭的紙油汪汪的。二姐接過來,感覺還熱乎乎的。

      兩個人站在那里,父親看著瘦小的女兒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個大饅頭吞進(jìn)肚里,意猶未盡。父親的眼圈卻登時紅了,一臉的慚愧,那神情好像是在說:“妞,爸沒本事,要是你生在過去,想吃什么爸都給你做?!?/p>

      倆人還沒說幾句話,遠(yuǎn)處又過來幾個同學(xué)。二姐急得想走開,害怕被同學(xué)撞見。

      “二妞,我想給你說個事兒,”父親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塑料皮本子遞給二姐,“這個你放起來……”

      那幾個學(xué)生走得越來越近,二姐匆忙接了,沒等父親把話說完便扭頭跑開了。

      那是父親和他的孩子說的最后的話,至于他還想說什么,永遠(yuǎn)也無從知曉了。

      二姐說,她和父親分開后就開始后悔了,以后很多年里,她一直為這件事情后悔,不僅僅是因為后來他死了。她說,當(dāng)時她就非常傷心,一個寒瑟的父親,特地來看女兒,她就那樣把他撂開不管了。她應(yīng)該讓他把話說完,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以后還有機會。

      “誰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二姐每次說到這里,都會哭一次。

      二姐講了這一段故事之后,我曾經(jīng)跟她討論過這么一個問題:如果父親不是自殺,他為什么要跑那么遠(yuǎn)去學(xué)校找你,交給你那個筆記本?在家里完全有足夠的時間,也有很多機會??!可見對于他的死,他是有預(yù)見的。至于那天夜里跟母親發(fā)生的爭吵,最多是促使他下決心的一個因素。說母親逼死了父親,完全是無中生有的臆猜。

      二姐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咱們家那環(huán)境,還容得下他嗎?然后又搖搖頭說,別想它了,都過去了!

      火鍋把二姐家的溫度升高了,她的新家還沒開通暖氣,空調(diào)功率太小。二姐解開圍巾,脫了外套,我看到了她脖子上手術(shù)留下的疤痕。現(xiàn)在的外科技術(shù)好,倒是做得細(xì)細(xì)的不太明顯。我站起來,把我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取下來要給她戴上,裝飾襯托一下,剛好能遮住一部分痕跡。二姐堅決不要,使勁和我推讓,臉漲得紫紅,脖子上的疤痕變得更紅了。二姐夫說:“三妹真心給你的,你要再推讓就生分了。留下吧!你也從沒給自己買過一件首飾。”我眼圈又紅了,我那里有一大盒子珠寶玉器。看看我身上的衣飾,再看看她。同是一個母親生的,命運卻有著巨大的差距。

      我說:“這珠子不值幾個錢。二姐是個美人,戴在她身上就是比我戴著好看。”

      那是我年前剛買的南洋珍珠,十毫米的金珠,我知道我要是說出來價錢,抵死她也不會要。

      我對二姐夫說,該去給二姐添幾樣像樣的衣服了,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運氣都會跟著好起來。

      二姐夫以軍人的認(rèn)真口吻說道:“是的,年前后我催她七次了!這幾年病著,她心都懶了?!?/p>

      我笑了笑說:“二姐,你過的是自己的日子,干嗎總是跟誰賭氣似的?”

      她有心結(jié),父親的死,以及,母親對她的干涉,一直都沒有化解,沉積在她的心底。但我知道,你無法說服她,除非她自己走出來。

      二姐這才不再推讓了。她把珠子在脖子上轉(zhuǎn)了一圈,問二姐夫,好看嗎?二姐夫笑了笑,點點頭說:“三妹說得很對,人就得打扮,看著精神。明天就去買新衣服,咱好馬得配好鞍。”

      二姐的情緒也輕松多了,對我說:“三妹,現(xiàn)在咱媽最離不開的就是你了,你也夠心累的?!?/p>

      我笑了,說:“天底下誰會信???她不是離不開我,是離不開小妹?!?/p>

      “信不信由你,”二姐本來也想笑,但沒笑出來。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疤痕,“我最了解她,你別看她說什么,要看她做什么。她就是嘴硬。她為什么自打去了深圳一趟也不回來?”

      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壓在她手上,認(rèn)真地說:“別跟咱媽計較了,她一輩子就那樣。她一直跟我過不去,更跟你過不去。我吧,生性就這樣子。那時她可能覺得或許你能有點出息,能吃苦,也能忍。她就是怕你像咱爸,太沒心勁兒了!你什么都不要,都不爭取,她是恨鐵不成鋼。她最崇拜咱姥爺,就怕自己的孩子像咱爸?!?/p>

      我的淚涌上來,努力把它壓下去。但是仔細(xì)想想,二姐的話也讓我不舒服。她怎么也會像大姐一樣,看得出來我在跟母親計較?這話從大姐嘴里說出來我還受得了,從她嘴里說出來我很難接受。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不是也一直覺得二姐心里在跟母親計較嗎?

      但我不能跟她辯解。雖然我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母親也是我母親這樣一個事實,但母親從小到大這樣對待我,總得有一個理由吧?我始終痛苦的不是她這樣對我,而是她為什么這樣對我?

      但是我說的卻是:“她那樣子對咱爸,我這些年也一直在想,咱爸又有哪樣做錯了呢?說咱爸給咱們家?guī)韾u辱,連大姐也這樣說。咱爸到底給咱們家?guī)硎裁磹u辱?”

      “那要看怎么說了,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倍闳粲谐了迹八懔?,反正都過去了?!?/p>

      二姐這話,讓我更是難受,莫非她也曾經(jīng)認(rèn)為父親給我們家?guī)磉^恥辱?

      “我不認(rèn)為咱爸給咱們家?guī)磉^什么恥辱,而且如果沒有咱爸,咱們幾個會開飯店嗎?”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種坍塌般的悲涼,“有些事情可以過去,有些事情永遠(yuǎn)都過不去。我現(xiàn)在琢磨出每一道菜,都會想,我這菜就是做給爸看的,就是想讓他滿意!咱媽整天討嫌他,說他嘴饞,他要是活著,我就讓他吃個夠,龍肝鳳膽我都給他買!”

      一句話,說得我們姐倆的眼圈都紅了。我們不敢看對方,眼睛盯著咕嘟咕嘟冒熱氣的火鍋。后來還是二姐夫添菜,我們才結(jié)束了這難挨的沉默。

      吃過飯,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臨走的時候,我給二姐放桌子上五萬塊錢,說讓她和姐夫看病用。她也沒有推讓。

      第二天我回深圳是坐的飛機,我急著趕回去看看母親的病情。大姐夫把我送到機場,接到二姐的電話,她和二姐夫也趕到機場送我。二姐還收拾了一包東西,說都是母親愛吃的咸菜什么的,讓我?guī)Щ厝ァN野褨|西塞進(jìn)行李箱里,回到深圳才發(fā)現(xiàn)咸菜下面整整齊齊壓著十五萬塊錢。

      但是那串珍珠項鏈她留下了。

      最早起步的時候,我十幾萬塊錢給自己在鄭州買了套房子。一來那時候鄭州的房子便宜,與深圳比起來像買白菜似的。二來是怕錢握在手里不牢靠,說到底更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萬一哪天外面的路走不通了,自己總是個有家的人。

      回到我自己的房子里,才覺得是真正回到了鄭州,而不是像走在夢境里,飄忽得惶惶不可終日。有時候我不想受任何人打擾,就關(guān)掉手機,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想那些過去的事情。歷史正洶涌而來,我像坐著時光之船,一點一點地穿越歷史的激流,與自己的過往擦肩而過時,即使是傷痛也變成了甜蜜。

      我想起了母親。跟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也沒弄明白她。她的性格非常古怪,或者說非常奇特。我常常想,即使我父親是一個上進(jìn)的人,能達(dá)到母親所要求的高度和標(biāo)準(zhǔn)嗎?母親最羨慕的人就是我們家鄰居周四常,父父子子都是走的仕途,里里外外都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我們呢?母親覺得一家子都是賣飯的,掙再多錢,也是從人家嘴頭子里摳出來的,怎么說得出嘴?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都是我爸把兒女都帶歪路上去了。

      二姨說,母親的性格最像我姥爺。我姥爺最后被槍斃,也不是作了多大的惡,而是他眼睛太尖、嘴巴太利。他是鎮(zhèn)上的擺事老大,誰家父子兄弟分家,鬧三天打斷胳膊腿都扯不清。著人請他去,他穿著長袍拄著拐棍往人家堂屋里一坐,三下兩下就把家當(dāng)給分了。雖然他處事公道,大家也都相信他,但畢竟事到臨頭,有滿意的有不滿意的,反正滿意不滿意都得聽他的,一句都不敢抱怨。一個鎮(zhèn)子就這么大,誰敢保準(zhǔn)今后沒事求到他門下?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熟人社會里,讓人敬著卻又讓人怕著,終不是啥好事。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在這個家里母親最不喜歡的是我。但她從來沒說過我有哪一點不好,也許她是整個不喜歡我,也許是我沒有一點討人喜歡的地方吧。小時候我在家里就是干活最多的一個,她像從來沒看見一樣。其實,哪個孩子不渴望疼愛呢?我越是刻意迎合,她對我的反感越甚。莫非僅僅因為我在長相上像父親?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畢竟我性格不像父親,也并不貪吃。

      開始母親最喜歡的就是大姐一人,說她不但漂亮,也會說話,辦事也有膽兒,拿得起放得下。后來有了我弟弟,她的心思大部分就放在我弟弟身上了。但相對我們姊妹幾個而言,她還是偏向大姐。沒兒子的時候,她希望在女兒中培養(yǎng)一個男兒。有了兒子,她覺得找到了希望,殊不知,真正性格像我父親的就是我弟弟。但她不承認(rèn),也不允許我們?nèi)魏稳诉@樣說。

      父親去世后,二姨曾經(jīng)跟我說過,母親找人算卦,人家告訴她我命里克父母,父親去世就是因為我妨的。一直到今天,我和母親從未親近過。她和妹妹在一起,看電視都擠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出門手牽著手。我哪怕靠近她一點,都能明顯感覺到她身體的抗拒。

      唉!她究竟是害怕我什么呢?以她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是害怕我真的會妨死她。

      整個成長期我都非常自卑,為自己給父母帶來厄運而惴惴不安,因此在她面前就更加局促,到后來說話也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母親說我,長大了是個會使心眼的人,整天低著頭,說話哼哼唧唧的像蚊子叫。

      “低頭婆子仰頭漢!整天低著頭,心里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兒?”母親說。

      母親的情緒感染了大姐,或者說,大姐覺得她可以代替母親。家里除了母親,大姐就是當(dāng)家人。父親對這個家庭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這種環(huán)境下,家里的粗重活自然都是我的,洗衣服、做飯、打掃院子。我干活多,出錯就多,經(jīng)常被母親責(zé)罵。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快過年了,氣溫特別低,我提著一籃子衣服去河里洗。河上空曠無人,就我一個,棒槌敲打著衣服,硿——硿——硿地傳出老遠(yuǎn)。我并不覺得委屈,干活似乎天經(jīng)地義。即使是這樣的日子沒有盡頭,能讓我待在這個家里就讓我很滿足了。我常常在書上看到“憂愁”二字。可憂愁是富貴人家的事情,我沒有權(quán)利憂愁,我只是盼著母親讓我上學(xué)。我拼命地干活,好讓母親滿意。

      那天洗完之后,可能是蹲的時間太長了,站起來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上。兩只手本來就凍得都是口子,地上的沙和石子兒都鉆到傷口里,讓我疼出了兩眼淚。寂寞的曠野里,天那么高遠(yuǎn),我那么渺小。

      我要是栽倒在河里呢?我要被水沖跑了又有誰會拉我一把?也許死了會更好些,我父親不會就是這樣想的吧?

      我嚇得哭了起來,對著一河的水哇哇哇地號叫:“啊——啊——啊——爹呀,媽呀,二姨呀,二姨夫呀……”

      在家里我不敢哭,掉滴眼淚都不容許。母親心情不好時,碰巧我干的活兒她又不滿意,她就會擰我,但只是擰我的胳膊、屁股。大姐也會擰我。她擰我的時候不說話,只是死勁兒掐我的臉。母親也罵我:“我還沒死呢,你給誰哭喪?”偶爾她心情好些,便會笑話我:“瞧瞧,自己倒會慣自己,我們家出了個小姐!”

      我每次委屈得受不了了,就會跑去二姨家。我哭二姨也哭,她說,哭出來就好了,小孩子老憋屈著會落下病的。

      那天哭完,回家我也沒跟母親說,自己跑到衛(wèi)生室讓醫(yī)生把石子兒揀出來,包扎一下就過去了。直到我結(jié)了婚,才在老公的哄勸下,又做了一次手術(shù),把里面的最后一顆小石子兒拿了出來。那剩下的一顆石子兒,在我肉里疼了多少年?

      估計我母親從來就沒想過,我那會兒還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

      在二姨家,我的身體和情緒都慢慢恢復(fù)了。讀完小學(xué),有一天母親突然來到二姨家,說要把我?guī)Щ厝?。二姨和二姨夫都很吃驚,說,孩子在這兒好好的,你這是干什么?母親不耐煩地朝他們擺著手說:“閨女是我生的,我也沒說過要把她送給你們。你兒子也大了,你們家就兩間小房子,大男大女的,一個屋里住著不方便。她杵在你們家里,凈是礙事兒?!蹦赣H說完,瞪我一眼命令說,“站在這里干啥?還不趕緊去收拾你的東西!”

      我靠著二姨站著,看著母親兇狠的樣子,腿都是軟的。但我怕她跟二姨鬧,便囁嚅著說:“我馬上就去收拾?!?/p>

      她朝我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那就趕緊去吧!”

      二姨跟著我來到里屋,一邊幫我收拾東西,一邊流淚。二姨夫蹲在門口,一根接一根抽煙。表哥那天出去了,不知道是有事兒,還是故意躲出去了。不過即使他在,肯定也不敢說什么。

      我跟著母親回了家。原來是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她騰不出手干家務(wù)活了。她見我身體好了,讓我回來好歹多個幫手。那時候大姐在她面前還吃香,霸道兇狠,啥事都推給小的。二姐本來就倔,不大聽她使喚,一天到晚捧本書,心不在焉地干點活兒她也看不上。二姐也沒少挨打。母親說:“隨她那死鬼爹,啥都別想指望?!?/p>

      快開學(xué)的時候,我跟母親說我要上學(xué)。母親吃驚地看著我說:“你也要上學(xué)?你大姐、二姐都上,你再上,莫非要把我拆骨賣肉?”

      我說:“媽,我保證一邊上學(xué)一邊干活,絕對不在家吃閑飯?!?/p>

      “不上了!”她對于我敢還嘴,更加惱羞成怒。

      過了好久,她看見我一直站在那里沒動,口氣有點兒軟了,說:“你這樣的死腦筋,上也是白上。你先把家里活干好,以后再說吧!”

      我不再乞求她,我知道跟她說軟話沒用,只有把事兒做好才有可能改變她的想法。所以我每天五點多起床,十點多才睡,把家里的事兒理得頭頭是道。我再提出上學(xué)的時候,她沒有阻攔。

      我初中畢業(yè)后,順利地考上了高中。那天趁她在家做針線,我蹭到她跟前,跟她說我要上高中。

      “不上!”她抬頭斜了我一眼,就低下頭去。父親活著的時候,有時盡管她說話不好聽,但還講理。父親不在之后,她的脾氣變得更加暴戾,說話就跟放小刀子似的。

      我站在她跟前,磨磨蹭蹭不走。

      “你就是在這里扎根兒,也不能再上了!”

      我依然站在那里。她干完手里的活兒,看都沒看我一眼,噔噔噔地從我身旁走出去了,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

      這次看來是真不讓我上了。

      我想到了二姨,我不想她還能想誰呢?趁母親不在家,我去找二姨。到了二姨家已經(jīng)快中午了,我看到二姨夫和哥正在吃飯。二姨不在,二姨夫說她去舅舅家了。說話間,哥已經(jīng)給我盛好了飯。在我吃飯的時候,哥說,你二姨明天才能回來,你要是有急事,我騎車載你去,或者我把她喊回來。我想了想說,如果二姨在那邊沒有急事的話,還是把她喊回來吧,我有點急事,在咱們家說方便些。我在二姨家里,說話就口齒利落,像換了個人。

      我哥飯都沒吃完,放下手里的碗,推著自行車就走了。

      二姨半下午回來了。我一直站在門口等她。她看見我,眼圈先紅了。還沒待她進(jìn)屋,我撲通給她跪下了,抱著她的腿哭著說:“二姨,您救救我吧,我想上學(xué)!”

      “你媽又不讓你上學(xué)了?”二姨蹲下來,抱住我的腰,“我明天就去給她說。她要是不同意,我供養(yǎng)你!”

      說話間,我哥也從外面進(jìn)來了。我們四個人坐在屋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誰都沒勇氣再提這個話題。大家心里都明白,二姨去見我媽也于事無補。后來還是我哥打破了沉默,我哥說:“這樣吧,明天我去給大姨說,你上學(xué),我去替你干活?!?/p>

      “那肯定不行!”我脫口而出。我知道,二姨二姨夫身體都不好,這個家離不開他,我不能再拖累這個家庭。

      “沒事兒,”我哥說,“就這么著!”

      我知道母親的性格,我哥這樣說也只能是安慰我而已。

      我跑來二姨家,也只不過是哭一場,發(fā)泄發(fā)泄罷了。二姨能有什么辦法呢?

      吃過飯,我提出要回去。二姨也沒再留我。她一直在哭,她知道自己斗不過我母親,讓我哥騎車把我往回送。我們一路無話,但好像又說了一路的話。我知道他說的什么,他肯定也知道我說的什么。

      到了村口,我哥把我放下,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折轉(zhuǎn)頭往回走,根本沒提去找我母親的事兒。我猜他肯定在哭。我看著他走遠(yuǎn)了,突然間又淚流不止,我喊道:“哥!”可能是因為迎著風(fēng)他沒聽見,或者他聽見了不敢停下來,只顧低頭騎著車走了。

      我停了好大一會兒,拐上另外一條路。那條路直通黃河花園口橋,橋下就是黃河最深的地方。我走到黃河邊,想著過往的一切,萬念俱灰。前無目標(biāo),后無退路,還不如一死了之,免得牽累這么多人。我不是怕母親的臉子,而是看不得二姨一家人的眼淚。

      我還想到了我的父親,肯定他也是懷著我這種絕望的心情,縱身跳入黃河的。父親會洑水,我也會。既然黃河能帶走父親,也一定能帶走我。

      一想到父親,我不但沒有傷心,反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

      月亮升起來了,把河灘照得恍如白晝。我沉著堅定,一步一步朝河邊走去。河邊是茂密的香蒲,我扒開香蒲往前走。前面有兩只憩息的水鳥突然受到了驚嚇,撲棱棱飛起來,就在我頭頂上盤旋。我繼續(xù)朝前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鳥巢,像一個精致的手工編織的小籃子,那么小巧,那么溫暖,掛在香蒲稈上。我走過去,看見鳥巢里有兩只剛剛出生的水鳥,還有幾只鳥蛋。在月光下,鳥蛋發(fā)出異樣的光,好像通體晶瑩剔透。我看著那兩只幼小的生命,毛茸茸的,張著小嘴叫著。我站住了,猶豫起來,多么溫馨幸福的一家?。∥也荒艽驍_它們的生活。我折回頭,慢慢往岸上走去。

      抬頭尋找那兩只老鳥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遠(yuǎn)處的城市。在夜色里,它離我是如此之近,燈火此起彼伏,照亮了半邊天空。雖然在這里長大,可我從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打量過她,尤其是沒有看過她深夜里的面容。平時她僵硬的、闊大的鋼筋水泥身軀,在夜里突然顯得柔軟起來,像起伏的山巒。她那明明滅滅的燈火,多像生命的律動。是的,她像有生命似的看著我,溫柔地眨著眼睛。她在召喚我。我為什么不走向她?這難道不是一條比死亡更寬闊、更誘人的道路嗎?

      我的心一陣疼痛,一陣溫暖。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我要走進(jìn)城市,我要感受城市。雖然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但至少它會給我自由,讓我自己能夠決定活不活,以及,怎么活。

      我沒有明確的志向,我甚至沒有夢想,我追逐的是一個可以遠(yuǎn)遠(yuǎn)離開家的地方,越遠(yuǎn)越好。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我一個身單力薄的小女孩子,隨著建筑大軍進(jìn)入城市,而且直接去了深圳。那不是一道窄門,她所給我的生命的力量,比父母給我的更堅實,也更堅定。

      說真的,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天起,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不管混成什么樣,我決不會再回家。

      我父親還在的時候,我二姨夫在郊區(qū)食品公司上班。那時候食品公司還屬于國有,基本上所有的副食品都由國家壟斷,不允許私人經(jīng)營。其實說到底,二姨夫就是個殺豬的。這也是最讓母親看不起的地方,所以二姨夫很少到我家來。我母親要是去他家也不搭理他,如果她偶爾去二姨家,碰巧只有二姨夫一人在家,母親會扭頭便走。她只跟我二姨說話。

      二姨夫在食品公司負(fù)責(zé)殺豬、分割豬肉,最后還要處理豬骨頭。認(rèn)識他的人都說,殺豬匠可是個肥差,給個大隊書記也不換。當(dāng)時這活兒也確實是個肥差。看到他從街里走過,很多人都露出欽羨的目光。他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豬油的香氣,滿臉油光。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里,他不但能吃上肉,還能喝上肉湯,確實讓人羨慕不已。

      他之所以能吃肉喝湯,就是當(dāng)時豬骨頭也是國有財產(chǎn),不能隨便廢棄,要賣到廢品收購站。收購站就在食品公司隔壁,但食品公司得把豬骨頭處理干凈才能交給收購站。這就是二姨夫能吃肉喝湯的根源。最后一道工序,是他負(fù)責(zé)把剔剩下的骨頭放在大鍋里煮,以便把骨頭上的肉剔除干凈。所以,他和食品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員吃肉喝湯不但是權(quán)利,還是責(zé)任。

      那時候生活匱乏,賣和買都憑票。一個人一月二兩肉票,所以也不是天天殺豬,老百姓一年都吃不上幾次豬肉,有時候十天半月才殺一回。每當(dāng)殺完豬之后,食品公司的人就蜂擁而上,圍著幾口大鍋啃骨頭喝湯。有時候啃不完,還能從骨頭上剔下一些肉來,被他們揣在身上偷著帶回家。

      剛剛開始的時候,二姨夫可憐我父親,趕哪次殺豬多了就會偷偷地把我父親帶進(jìn)去吃喝一頓。那是我父親最快活的日子,他總是早早地去,幫我姨夫打打下手。熬湯的活兒他爭著搶著就做利索了,啃一次骨頭會讓他高興好幾天。后來去得多了,他跟食品公司的人也熟絡(luò)了,就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搖大擺地去了。

      有一次煮肉,父親又是早早地過去。這次他帶了一包自己配好的幾味中草藥,趁二姨夫沒注意扔在湯鍋里。肉還沒煮好,香氣已經(jīng)溢滿了半條街。食品公司主任跑過來,問我二姨夫是怎么回事兒。二姨夫只顧在燒鍋后面低著頭干活,也沒太在意,就跟主任說,沒怎么啊?怎么了?

      主任說:“你鼻子讓蛆堵住啦?還沒聞見香味兒?”

      話還沒說完,副主任帶著食品公司的好幾個職工跑過來,都是奔著這香味兒來的。

      二姨夫疑惑地看看父親。父親也紅了臉,嘿嘿地笑著說:“也沒什么,就是在藥鋪弄了幾味中藥放進(jìn)去。你們放心喝,滋補壯陽,保證可以讓老婆滿意。”對他而言,說出這樣的話等于是冷笑話。食品公司主任也沒笑,他神情嚴(yán)肅地訓(xùn)斥道:“這是吃的東西,你敢亂彈琴,不要命了?”說完,他實在禁不住那饞人的香味,舀了一勺湯遞給副主任。副主任剛一進(jìn)口就笑逐顏開,說,是真他媽的好喝!副主任又舀了一勺遞給主任。

      主任吹了吹,把一勺湯全部喝下去了。然后閉著眼,一臉的陶醉,向我父親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還有這個絕活兒!”

      父親得意地搓著手,嘿嘿地笑,那意思好像是說,我也不是白來吃肉的。

      后來每逢殺豬的日子,主任都讓我二姨夫喊上我父親。二姨夫也不好到我家去,就站在我家門口附近等。后來我父親掐好日子,有時候二姨夫還沒上班,他就在路上等著他。

      過了一段時間,食品公司主任說,你老是這樣來不合適,萬一人家說句閑話,我頂不住。這樣吧,你讀書多,每次你到食品公司來,也不是為了吃喝,你給大家說說書里的故事,算是咱們食品公司的理論學(xué)習(xí)夜校吧!

      父親聽見這話,高興得了不得,畢竟這是他的強項。每當(dāng)吃飽喝足,他就坐在那里給大家說故事。從《水滸傳》《三國演義》到《烈火金剛》,他講得頭頭是道兒。高興了甚至來一段“三言二拍”里的葷段子,讓人聽得合不攏嘴。大伙兒聽得入了迷,恨不得徹夜不讓他走,常常會說到凌晨才回家。食品公司的主任總結(jié)說:“過去人家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現(xiàn)在應(yīng)該加上一句,書中自有豬肉湯??!”

      這次他沒得意,顯出尷尬的神色,訕訕地笑著說:“也是。也算是。”

      那一天恰逢下大雨,雨水把我們家的后墻給沖垮了,眼看著房子搖搖欲墜。母親讓我和二姐去找他。我們趕到食品公司,看到他坐在一圈人中間,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周圍的人哄然作笑?;椟S的燈光照著他油乎乎的嘴和黏膩膩的頭發(fā),活脫脫一個電影里漢奸的形象。我跟二姐羞得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互相推托著誰都不肯進(jìn)去喊他。我們捂著耳朵面朝著墻,既不敢看也不敢聽。直到等著他講完一段,二姐才讓我過去喊他出來說話。二姨夫也跟著出來了,聽了我們說的消息,倆人慌了說,你們先回去,我們馬上再帶幾個人一起去看看。臨走他還沒忘記把用塑料袋裝的省下來的一點碎肉遞給我二姐。

      我和二姐剛剛走出食品公司的大門,就看見母親怒氣沖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過來。她也沒打傘,渾身淋得精濕。濕衣服像繩子一樣纏著母親,讓她看起來像個水生動物。她一眼就看見二姐手里的塑料袋,不由分說,劈手奪下來,拿著那個袋子就沖進(jìn)食品公司院子里。我和二姐在后面小跑才能攆上她。她進(jìn)了院子后,剛好與他們帶的一群人迎頭碰上。她吼了一聲沖向我父親,把那包碎肉劈頭蓋臉地朝他砸去。碎肉和湯湯水水順著我父親的頭發(fā)往下滴落。我二姨夫過來勸阻,我母親一口痰吐在他臉上。然后也不管我們,揚長而去。

      那是母親第一次在有外人的場合沒給父親留臉面。

      在深圳穩(wěn)定下來之后,我回了一趟鄭州,臨行前專門去香港給母親和姐妹們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那時候母親跟妹妹住在一起,我到鄭州的時候,妹妹沒在家,跟著單位的人一起出去旅游了。妹妹本來想讓她也跟著一塊兒去,她說跑不動,就留在家里。她這些年跟我妹妹幾乎沒有分開過一天。她依賴她,確切說是控制她。

      我總覺妹妹的離婚是與母親有直接關(guān)系的。這樁婚姻原本是母親給定下來的。妹夫是個公務(wù)員,人長得體面,工作也體面。母親的確比較滿意,她自己也出去說,幾個孩子里面這是她最滿意的婚事。但妹妹結(jié)婚后,她幾乎寸步不離地跟他們在一起生活。我妹妹心大,是個馬大哈脾氣。妹夫也是個有心胸的人。平日里小兩口言來語去的,說了什么彼此并不在意。畢竟感情好,兩個人有時候開起玩笑來也不怎么講分寸。當(dāng)媽的聽了,卻覺得這里那里都不對勁。有時候女婿無意說點什么,她不等我妹妹開口,直接就接上去了,弄得女婿甚是尷尬。對于女兒,她更是任意指責(zé),只要不高興了,非要說出口來不可。

      慢慢地,兩口子之間就出現(xiàn)了罅隙。但我妹妹是個沒心沒肺的性格,大咧咧地不當(dāng)回事,也從不拿老公當(dāng)外人。有時候明知道母親沒理,卻還是站在母親這一邊跟老公斗氣,哭了鬧了,就覺得沒事了。時間長了,妹夫夾在兩個人中間確實不好過,但他始終忍氣吞聲,覺得忍忍就過去了。但他的忍讓換得的卻是母親變本加厲的控制。有一次因為單位提拔了幾個人,沒有妹夫。他回來向我妹妹發(fā)了幾句牢騷,說了,心里的結(jié)也就解了。誰知我妹妹又學(xué)給了母親。我母親找個機會,就仔細(xì)地盤問妹夫,一邊問一邊橫加指責(zé)。本來單位的事就夠煩心的,回家還要再受丈母娘一遍羞辱,這把妹夫平日壓下去的怨氣激起來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分明不是在跟一個人過日子,而是在與兩個人作斗爭。于是,他就跟我妹妹攤牌說,咱媽僅在家里管管我也就算了,現(xiàn)在她連我工作的事兒也想管,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妹妹又拿這話去嚇唬母親。誰知母親根本不吃這一套,她說:“不知道好歹的東西!鄉(xiāng)下孩子,住我們的房,吃我們的飯,我們娘兒倆伺候得像爺一樣,家務(wù)活沒讓他碰過一指頭。憑啥還這么仗勢?他說過不下去,那你就拿話撐著他!想怎么著都行,看看誰后悔!”

      妹妹覺得母親說的也有道理,就拿硬話撐住了妹夫。

      婚最終還是離了,我母親等著人家后悔,可很快那邊就結(jié)了婚。剛離婚那會兒,我妹妹哭了一陣子。后來自己也覺得沒了丈夫更舒適點,不用在意誰誰的感覺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妝不用化衣服也不用挑揀,飯想怎么吃媽就給怎么做,也挺好的。妹妹年輕貌美,在銀行工作,收入不算差,離婚后介紹對象的也不少。我媽看了總是挑肥揀瘦不滿意。她也懶得跟我媽理論,反正媽說好就好,說不行就不行,她沒意見。她的口頭禪就是,不操閑心,簡簡單單地生活,只要快快活活就成。只要不讓她自己想事兒,處處讓媽當(dāng)家做主,她圖個省心。反正我妹妹省心了,我媽就開心了。這世上如此般配的母女,說出來還真沒幾個人相信。

      這次母親不愿意跟著妹妹出去旅游也是有原因的。她曾經(jīng)跟著出去玩兒過,和一群年輕人在一起,開始大家都客氣著??伤€跟在家一樣,什么事由著自己說了算。時間長了,大家就覺得老太太有點過分了。人家不駁她的面子,可也不理她那么多。出來玩兒帶個老人,兩邊都很尷尬。她漸漸覺得大家都對她的不敬,大家說什么故意遞眼色插不上話,心里非常失落,旅游還沒結(jié)束,就氣鼓鼓地讓妹妹帶著她回來了。后來我妹妹出去玩兒,她十有八九都反對。這次見她實在要去,就賭氣說懶得動,自己在家待著。

      我趕到妹妹家已經(jīng)很晚了,當(dāng)天晚上也沒說那么多,洗洗就睡了。第二天我睜開眼,已經(jīng)快九點了。我聽見客廳里有動靜,便走過去,看見她正在翻我?guī)У臇|西。我臉也沒洗,就趕緊過去幫忙。

      她低著頭翻撿東西,看見我進(jìn)來,一臉的尷尬。

      “你這都是在市場上撿的貨底子吧?”她說。

      我笑著說:“那可不是!這都是我去香港買的,因為怕不好帶,我把包裝盒都扔了。”

      “嘁!”她拿起一支歐姆龍血壓計扔在床上,“在咱們這兒地攤上,十塊錢就買了。”

      我耐心地說:“媽,您不懂,那是專門給您買的,日本原裝的,要一千多?!?/p>

      “這也是給我的?”她拿起一打絲光襪,當(dāng)時比較時興這個,“這是人穿的?跟蔥皮兒似的。”

      “這是給妹妹買的?!蔽掖蜷_最大的那個包袱,“這是我給您買的幾件衣服,您剛好試試合適不?”

      她扭頭看了看,不屑地說:“不試??粗筒恍??!比缓笈牧伺淖约荷砩系囊路翱纯茨忝媒o我買的衣服,哪哪兒都是合身的。布料還厚,穿著沉甸甸的?!?/p>

      我笑了笑,拿起一件馬甲給她披上,說:“衣服可不是料子越厚越好。這個您還是先試試看吧!”

      “咦?你啥意思?你是說你妹妹買的東西不好?”她好似遇到蛇一樣撥開我拿衣服的手,“不行!我不喜歡這不長不短的東西!”

      “這個呢?”我把一件毛料外套往她身上披,“這是法國進(jìn)口的,牌子貨?!?/p>

      她一把推開我,轉(zhuǎn)身就往她自己房間里面走。

      “我不需要你孝順,我不要你的東西!也不會穿你買的東西!”她說。

      我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有一枚炸彈爆炸了,累積了幾十年的能量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沖過去,一把抓住她后面的脖領(lǐng)子,想把她拉回來。她一邊往前掙,一邊拿手往后面推我。但我畢竟比她力氣大,強行把她拉回來按在沙發(fā)上,低聲叫道:“我看你試不試!我看你試不試!”一邊說,一邊就往她身上套那件外套。她拼命掙扎,但是一言不發(fā),咬著牙跟我對峙。但畢竟是那么大年齡的人了,很快她就不反抗了。

      我們倆都斜靠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憤怒地看著對方。

      她忽然現(xiàn)出軟弱的神情,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跟我說:“今天這事兒,不管到啥時候,不管對誰,都不要說出去。說出去我只有死!好嗎?”

      我沒理她,猛地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了半天臉。我出來看見她很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冷冷地看著我。她那種眼神我是第一次看到,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厭惡。我不禁一陣發(fā)冷。

      “你回來就回來,買這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干什么?就是為了讓鄰居看見,說你對我孝順、對我好?”她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眼淚,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父親死的時候她只是干號幾嗓子,并沒有落淚?!澳闾行难哿恕D銓ξ液??真對我好嗎?”她的眼淚越過臉上的溝溝壑壑,那黑褐色的泥土一樣的顏色。在這塊土地上,我從來沒感受到過溫暖,“你這樣子做給別人看,還不是為了報復(fù)我?小時候我對你不好,你偏對我好,看我老臉往哪兒擱?你就想這樣子讓我羞愧死是吧?”

      我也冷冷地看著她,一句話都沒再說。但是心里突然有一種極大的、惡作劇般的滿足,我覺得我平生第一次在她面前占了上風(fēng)。

      第二天我就回了深圳。我和她單獨住在同一個屋子里,覺得那三室一廳的屋子還是太小了,壓抑得我時時刻刻都想爆炸。

      關(guān)于父親是被母親逼死的說法,為什么在我們鎮(zhèn)子上不脛而走,到現(xiàn)在也沒鬧明白。其實我們家也沒人真正去追究過原因。一來也沒外人在我們跟前說起過,二來母親對這種說法壓根兒沒當(dāng)回事,甚至連嗤之以鼻都算不上。二姨倒是跟我說起過,她的說法還有一定的合理性。她說:“人家也不是說你媽逼死了你爸,而是你爸受不了你媽對他的態(tài)度,自己投河死了?!?/p>

      態(tài)度?我估計這個詞二姨不知道在心里斟酌過多少次,但我聽了心還是往下一沉。這么多年我們要么是從未想起過,要么是忘記了或者刻意回避,在母親營造的家庭氛圍里,我們的“態(tài)度”在哪里?如果父親真是被“態(tài)度”逼死的,那么這“態(tài)度”里,有多少是我們的成分?難道這些事情一股腦都怪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嗎?

      然而,想了一下我還是說:“聽說會水的人,投河是淹不死的,所以他們死的話也不會選擇去投河。是不是真是我爸去打魚被河水卷走了呢?”

      “真不好說,”二姨輕輕地嘆了口氣,“那誰說得了呢?到底河跟河不一樣啊,人家都說黃河是面善心惡,長江是面惡心善。我沒去過長江,黃河每年淹死那么多人,有幾個不是會水的?”

      我說:“我爸跟他們不一樣,他懂得黃河的水性。差不多每次下大雨或者發(fā)水,都要去黃河打魚?!?/p>

      二姨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約摸著那是你爸的命?!?/p>

      在村人眼里,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幽默風(fēng)趣、知書達(dá)理,而且相當(dāng)有生活情趣的人。打兔子釣魚,套野豬網(wǎng)鳥,還會講故事,簡直無一不通。更重要的是他的一手好菜,哪怕是一根白蘿卜到他手里,都能做得跟別人不一樣。畢竟他是大家庭出來的,吃過見過那么多,而且讀過很多書,背過湯頭歌,懂中草藥。

      我記得父親在的時候還是大集體,沒有包產(chǎn)到戶,我們郊區(qū)人還靠種地過日子。有一次在田里干活,他到田邊的溝里解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兔子窩。于是他又喊了幾個人,從窩口開始刨土。然后他把耳朵貼近土地,聽了一會兒,拿著鐵鍬朝地下插去。在他插下去的地方把土刨開,果然鍬下有只兔子。父親沒用一滴水,把一只兔子剝得干干凈凈,然后跑著到周圍采集了一些野草野花什么的塞進(jìn)兔子肚子里,放在火上烤。那個香味兒弄得大伙兒也沒心思干活了,到處跑著找兔子窩。后來我父親還為此在生產(chǎn)隊的大會上做了檢討。

      那時候的生活已經(jīng)漸漸有了起色,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總是請我父親幫忙。我父親忙活一天,可以得幾個饅頭、一盆抹桌子菜。我們家的生活雖然好了一點,肉還是吃不起。再說了,這總比父親游手好閑強得多。母親盡管厭煩得不得了,開始極力反對,后來到底管不了。父親倔強起來,母親也沒辦法。于是她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dāng)沒看見,反正她是從來不會吃一口的。

      有一次,母親回我舅舅家走親戚去了。剛好我家的一只羊被生產(chǎn)隊的拖拉機撞倒了,流了很多血。眼看著奄奄一息快沒命了,父親趁著它死之前,就把羊殺了。其實羊很小,也很瘦。我爸用羊骨頭燴了一鍋菜,把好點兒的羊肉都給母親留著,等著她回來再吃。

      飯做好后,全家人正準(zhǔn)備吃,我媽從姥姥家回來了??匆娢覀儑雷拥戎燥垼銌栁掖蠼愕溃骸澳睦锱娜膺@是?”大姐說,我爸把家里的羊給宰了。她并沒有告訴母親,說羊被撞著了。也可能是故意不說,也可能還沒來得及說。母親一聽這話,二話不說就折返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要去砍我父親。父親趕緊逃到西邊屋子里,從里面頂住門。母親拿著菜刀,一刀一刀剁在門上。她一句也不叫喊,害怕鄰居們聽見。后來菜刀深深陷在門板上,她實在沒力氣拔出來,才算作罷。

      可等母親回到堂屋,我們已經(jīng)把桌子上的菜吃差不多了。母親氣得把桌子一把掀翻了,癱坐在地上,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臉。

      剛到深圳的時候,我在建筑公司的工地上當(dāng)小工。其實小工是最累的,搬磚、和灰、清理建筑垃圾什么的,都是小工的活兒。那種累是說不出來的,也不是勞動強度有多大,而是消磨你的耐力。所以多年之后有人問我那會兒累不累,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說記不得了,也許是真的想不起來了。很多時候做夢都還是在搬磚,或者和灰。攀上腳手架,一腳踩空,我從上面掉下來了。正奇怪著摔這么狠怎么會不疼,恰好就醒過來了,一身都是濕淋淋的汗水。

      那天是下班后的休息時間。男的都打牌喝酒去了。天氣晴好,藍(lán)天白云。我坐在簡易宿舍門口看書。有個穿著休閑裝,長得黑黑胖胖的大個子男人領(lǐng)個狗在工地上轉(zhuǎn)。他已經(jīng)從我跟前走過去了,又轉(zhuǎn)回來,走到我的跟前問:“你是在這里干嗎的?”

      “哪里?”我疑惑地指了指前面的工地,“這里?”

      他認(rèn)真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我是工地上的工人?!?/p>

      他吃驚地看著我:“我們工地上有這么小的工人?”

      我翻他一眼說:“個子小不少干活,我都干一年了?!?/p>

      我看看他,也不知道他是誰,聽他說話口氣蠻大的。我低下頭繼續(xù)看書。

      “你多大了,閨女?”他沒走,停下來站在我跟前。

      “十八了。”我說。為了到這里打工,我多報了三歲。雖然我瘦了點兒,但個子不算低。

      “你有十八?”他準(zhǔn)備扭頭走了,又拐了回來,也不跟我商量就把我手里的書拿過去。那是一本《高中數(shù)學(xué)》,他看著快被我翻爛的書頁和我在上面記的筆記。

      “這上面都是你寫的?”他的聲音溫和得讓我難受。長這么大,從來沒遇到過有人這么溫柔地跟我說話。再加上剛才那么沒有禮貌,我有點不快。而且他的河南信陽話讓我聽起來有點困難,但出于禮貌,我還是認(rèn)真地點點頭。

      然后他放下書,一聲不吭地走了。

      大概過了三四天吧,工頭突然通知我,讓我去公司財務(wù)科報到。到了財務(wù)科上班以后我才知道,那天跟我說話的是公司老板,怪不得他說話口氣那么大。他是憐憫我,他的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小,因為神經(jīng)衰弱,經(jīng)常頭疼,不能到學(xué)校上課,就請老師在家里教她?;紓€頭疼就能請老師在家上學(xué)?反正有錢人就是任性。

      老板安排我在財務(wù)科當(dāng)了記賬員。過去工地上的工友們看見我都陰陽怪氣的,不知道我走了誰的門子。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運氣來得太意外了。記賬員的工作與做小工有天壤之別,相當(dāng)于建筑公司的白領(lǐng)。在這里,我又打起了上學(xué)的主意。我一邊工作,一邊報考了電大。課程對我來說并不是很難,數(shù)學(xué)我能考滿分。我不明白這么容易的題,有的學(xué)生為什么愣是學(xué)不會。上電大時,我是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老板的女兒叫任小瑜,我們是在我到財務(wù)科上班一年后才認(rèn)識的。那天財務(wù)科長通知我說,下午下班后不要走,老板和老板娘要請你吃飯。當(dāng)時我很詫異,我一個毛頭丫頭,人家老板憑啥請我吃飯,而且還帶著夫人!

      下班之后,科長把我領(lǐng)到職工食堂里面的小餐廳,把我介紹給老板就出去了。我看到老板和一個中年婦女在屋子里坐著喝茶,我站在門口手足無措。老板和那女的見我進(jìn)來,都站了起來,熱情地跟我握手讓我坐下。坐下之后,我才弄明白這個婦女是老板娘。她并不像是影視劇里的當(dāng)家夫人,她們一個個耀眼而且霸道,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而眼前這個女人看起來面目良善,模樣周正耐看,但打扮得非常樸素,甚至還沒有我們財務(wù)科的年輕員工打扮得入時。平時老板穿衣服也不十分講究,那一次見他我還以為他是工地的工頭之類的。

      正說話間,一個女孩子推門進(jìn)來了。她穿著一身運動裝,理了一頭短發(fā),瘦得像根棍兒。皮膚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但人看起來溫和恬靜,倒是個好孩子的面相。

      “爸,”她走到我旁邊拉了把椅子,“這就是你跟我說的愛學(xué)習(xí)的姐姐吧?”

      老板摸了摸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咧著大嘴憨厚地笑了。

      他們?nèi)跓崆榈厥稣f著,開始因為緊張,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聽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兒。原來老板家里有個保姆兼家庭教師,現(xiàn)在人家結(jié)婚走了。她想讓我接這個角色。

      我一口回絕了,我說我還是想上班。

      “你看這樣好不好?”老板娘討好似的看著我,“你半天上班,半天陪小瑜學(xué)習(xí)。至于家務(wù),我另找人?!?/p>

      “好吧好吧姐姐!”那女孩拉著我的胳膊搖晃著,“你這么小就出來打工,還能考上電大,肯定有一肚子故事!我爸爸天天在家夸你。我一個人在家好難挨,我想讓你陪著我一起學(xué)習(xí)!”

      “她叫任小瑜,”老板娘憐愛地看著女兒,“從小被嬌慣壞了,不懂事,懇請你能帶帶她?!?/p>

      老板也看著我,說:“先委屈你試試吧,也不勉強。不行了再說?!?/p>

      我看著一家三口誠懇的樣子,勉強答應(yīng)了。那時候我對富人沒有一點好感,也是多年受仇富教育的結(jié)果。

      任小瑜果然是個好孩子,雖然生在富貴之家,可一點都不嬌橫,還特別有善心。有一天學(xué)習(xí)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在小區(qū)外面看見一個孩子面前擺個牌子,上面寫著:“我餓了,實在走不回家了。請好心人給我十塊錢?!彼R上就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給那個孩子?;厝サ臅r候我問她:“萬一是個騙子呢?”

      她站下,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萬一不是呢?”

      我看著她,看著明亮的天空和寬闊無邊的草地,看看遠(yuǎn)處的高樓和身旁盤根錯節(jié)的老榕樹,看看樹上樹下快樂的鳥兒在啁啾,我的眼睛潤潤的??v使我是鐵石心腸,也很難不被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孩打動。這一世界的好都屬于她。我也已經(jīng)長大了,想明白了很多事理。我不能責(zé)怪父母生下了我,但也不能不說,是自己投錯了胎。家庭環(huán)境對一個人的性情影響太大了!

      并非我天生不是個嫉恨人的人,我是被這一家人的善感化了。我在小瑜身上,不,在他們這個家庭也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那是在我那個家庭根本體會不到的。那種親人之間的愛和默契,那種充滿善意的做事風(fēng)格,那種待人處事的謙恭,都對我以后的人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在他們家,我對財富、對富人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窮不一定都是好,富也不一定就天然帶著惡。

      小瑜長得瘦弱,卻是一個超級愛吃的家伙,也真是會吃。學(xué)習(xí)期間,基本上每周她都要帶我去幾個好吃的地方,從日本料理到墨西哥烤肉,從杭幫菜到川湘菜,從海鮮到笨雞笨鴨,基本上沒重樣過。但讓她想不到的是,只要吃完她愛吃的菜,回來我都能試著給她做出來。她喜歡吃川菜館的麻辣小鮑魚,每個禮拜都要去吃。偌大的一盤紅辣椒碎,里面埋著可憐的幾只小鮑魚,一盤菜幾百塊,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我拉著她去魚市上轉(zhuǎn),鮮活的小鮑魚十塊錢一只。我們買了十幾只,另外買了蔥姜、新鮮的青花椒和小紅尖椒。我回家用刷子將鮑魚洗凈,放在開水中燙一下,取出完整的鮑魚肉,切片。鍋里放一點橄欖油,先將鮑魚片爆一下,加入蔥姜和新鮮的紅辣椒、青花椒。鮑魚本身帶鮮,不要任何調(diào)味品,只需一點生抽和黃酒。做出來之后看著就讓人饞涎欲滴,小瑜一口氣吃了半盤,老板和老板娘也連稱鮮美、好吃。

      做菜我這么無師自通,自己也感到很吃驚。雖然我很小就開始做飯,但都是蘿卜白菜家常便飯,雞魚肉蛋都很少做,像海鮮什么的過去見都沒見過。莫非我們家族真有會做菜的基因?

      有一年過中秋節(jié),老板要在家里請幾個好朋友吃飯。任小瑜提議由我來做菜。她的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贊同。這就是這家人的風(fēng)格,倒不是他們認(rèn)為我能做好,而是覺得不該當(dāng)著孩子的面駁我的面子。那天我和小瑜親自跑到市場上買菜,把我們最喜歡吃的菜列了個菜譜,做了十幾道菜。那真是我最得意的一次,菜還沒上完,就把參加宴請的人的味蕾征服了,都交口稱贊,說在哪個高級飯店請的專業(yè)廚師?小瑜得意地把我這個半大妮子介紹給大家的時候,幾位客人都驚呆了。

      這樣過了兩年,小瑜的成績上去了,我也拿到了電大會計學(xué)專業(yè)的本科畢業(yè)證,接著我還想考會計師資格。任小瑜也要去加拿大留學(xué)了。我完成了任務(wù),也算報答了恩情,準(zhǔn)備著離開這個家。臨走的那一天吃過晚飯,我正準(zhǔn)備回去休息,老板卻招呼我留下了,說要給我談件事兒。

      “我們公司的餐廳,是我最頭疼的事情?!崩习彘_門見山地給我說,“換了好幾任廚師,大家還是不滿意。除了中午,實在沒辦法了,才有一些人在這兒吃飯。公司想接待客人,菜總是不讓人滿意,弄得很沒面子。有些中層干部和員工請朋友吃飯,大家寧愿舍近求遠(yuǎn)出去,也不在咱們自己餐廳吃。這么大個公司,餐廳都弄不成個樣兒,公司補貼很多,還連年虧損?!?/p>

      我認(rèn)真地聽他說,沒有插話。

      “我的想法是,讓你把這個餐廳管起來?!崩习逭f。

      我很吃驚,這可比不得在家里燒幾道家常菜。況且我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記賬員,沒有任何領(lǐng)導(dǎo)經(jīng)驗。但我也不想一口回絕,不就是做飯嗎?我思考了一會兒才說:“請您給我?guī)滋鞎r間,我考慮考慮再說好嗎?”

      我長成了一個大姑娘,我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私下里考察了一下,覺得餐廳的問題可以歸納為三個:第一個是主管負(fù)責(zé)制,會造成主管與廚師之間的矛盾,沒有廚師負(fù)責(zé)制合理;第二個問題,我們公司大部分員工是北方人,而請的廚師都是當(dāng)?shù)氐哪戏饺耍似泛涂谖斗矫婺媳狈较嗖钐?第三個問題是,北方人晚上喜歡吃面條或者喝粥,而這些東西南方廚師根本不會做,或者做不好。

      去送任小瑜去機場的路上,我把我的想法跟老板講了。我說:“咱們這個餐廳,位置特別好,周圍基本上都是市場和公司總部,想吃點好的要跑好遠(yuǎn)。如果我們做好了,公司的員工吃飯不但可以不花一分錢,餐廳還能掙錢。無非就是把公司臨街的地方調(diào)整出幾間房子給餐廳,需要朝外開個大點兒的門臉?!?/p>

      然后我說出我的決定:“我不想當(dāng)這個主管。我想承包這個餐廳,我先試三個月,若是能成,除了我們的員工免費吃飯,我再給公司每月上交五萬元利潤,算是房租費?!?/p>

      我說的是五萬元,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對于做餐飲,我骨子里有一股子狂野。

      老板還沒答話,老板娘就激動地拍了一下車座扶手,說:“這個也算我一份兒。反正小瑜走了,我在家也沒事兒!”

      老板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果真,我沒看走眼??!”

      然后他側(cè)過身問我:“聽小瑜說你爸自己寫過菜譜,難不成真給你們留下過秘傳絕技?”

      我不知什么時候竟然給小瑜說起過我的父親。但老板此時此地說起他,讓某種情緒擊中了我。我有點發(fā)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傷感。

      我意味深長地回答道:“是??!”

      十一

      我想說說我的愛情。

      有人說窮人不配擁有愛情,畢竟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是我從父母和我的那些窮親戚身上看到過的。再美好的初見,也終是會被日子的窘困弄得千瘡百孔。在我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那幾年,拒絕過許多真真假假的求愛者。一晃我就過了三十歲,小瑜的媽媽給我介紹過不下十個人,我并不是沒看上,是壓根兒就沒認(rèn)真看過,心不在此。我一個人在深圳,唯一能待得住的地方就是小瑜家。叔叔阿姨兩口子是真心待我好。小瑜一直在國外,每次假期回來我們倆都黏在一起,幾乎沒分開過。小瑜真是又懂事又孝順,在國外也時刻惦記著爸爸媽媽,每次打電話都讓我多去家里陪他們。我一有空就會去,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什么事,真是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每次去都順便在超市買些菜,親自下手做給他們吃。阿姨常常開玩笑說:“丫頭,咱們家小瑜要是個男孩,我就讓她娶你。你和這個家天生有緣分?!?/p>

      小瑜當(dāng)然不會娶我,她嫁了個美國老公。她那邊歡天喜地,四處曬旅行照。這邊爸媽哭得稀里嘩啦的。就這么一個女兒,卻遠(yuǎn)嫁到大洋彼岸。當(dāng)時我也覺得嫁個外國人,心里無論如何都過不去。我打電話問她:“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那么百依百順的一個人,怎么在婚姻大事上不聽聽叔叔阿姨的意見呢?”

      “你怎么這么糊涂呢?”她一邊嘻嘻笑著,一邊特別認(rèn)真地跟我說話,“一碼歸一碼,孝順是孝順,那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可婚姻是我自己的事兒,我不能讓任何人替我做主。況且,我父母并沒有阻攔我,一直說尊重我自己的選擇啊。”

      我的心一陣疼痛,想想姐姐和妹妹的婚姻。我對婚姻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和恐懼,之所以一直不找對象,恐怕也和這個有關(guān)系。

      每當(dāng)叔叔阿姨心里因想女兒而傷感的時候,我就勸他們說,還不如移民到美國,索性跟著小瑜他們一起生活算了。叔叔說,我的公司離不開,如果我走了,從河南老家拉出來的這幾百號人怎么辦?況且他一口西餐都咽不下去。阿姨也說,她一句英語都不會,跟個外國女婿生活在一起,她根本無法接受。

      那些日子我怕他們傷心,去家里的時間更多了。我去他們家以后一直拿得有家里的鑰匙,小瑜出國的時候我想還給他們,阿姨還把我說了一通:“你也想走啊,小瑜不要我們了,你也想拋棄我們?”他們完全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女兒了。我出入自由,我交代保姆買什么菜做什么飯,我管制叔叔抽煙喝酒,帶阿姨去做護(hù)理去上瑜伽課,一副當(dāng)家做主的樣子。不了解的人還以為我是任老板的另一個女兒。阿姨聽人這么說,也從來不反駁,反而得意地看著我,一臉的幸福模樣。我不得不說,我命好,開始闖世界就遇到這么一家人。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我這般幸運。

      叔叔總是擔(dān)心阿姨想女兒會想出病來,就讓她每隔一段時間去美國看看小瑜。沒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他們這樣的人是別樣世界的人,和我的家庭相去千里。他們原本也是基層小公務(wù)員出身,兩夫妻辭了工作一起闖天下,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一步一步熬到今天。與他們相處多年,從未見他們發(fā)生過大的口角。有時候叔叔因為工作不順心,回家說話聲音高一點,阿姨就連哄帶勸地安慰他。阿姨不高興叔叔喝酒,逢他喝醉也生氣,生氣也只是嗔怒:“你不愛惜自己身體,你老了病了我可不伺候你!”叔叔就笑道:“那還不好辦?到時候我就找個年輕漂亮的伺候,你可別不樂意?!卑⒁陶f:“估計你不敢,你找一個試試?我不說話,你閨女就會收拾好你?!笔迨逭f:“我怎么會怕一個毛丫頭?我是怕你不要我,上哪兒再找一個給我親手搟面條蒸饅頭的女人?”

      我覺得他們就像孩子一樣,還保留著童心。這樣從不斗心眼,對所有人都坦誠相待的兩口子,怎么能把企業(yè)做這么大?可又如何能不把企業(yè)做這么大?這對我后來的企業(yè)管理也是一個深深的觸動。

      他們斗嘴的時候若是我在,就假裝憤怒地提出抗議:“秀恩愛等我不在的時候秀,別忘了家里還有一個大齡女青年?!蔽铱偰茉诤线m的時候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我們合著就該是一家人。

      真的!

      就是那次,叔叔和阿姨又一起去看小瑜,我奉命在家里看家。家里還養(yǎng)著小瑜的寶貝狗任小白和任小白的女兒小小白。任小白是一只白色的泰迪犬,已經(jīng)十四歲了,走路都有點蹣跚,得有專人伺候。阿姨不在,我就是狗保姆。

      叔叔阿姨剛走不久,家里就來了客人。

      我正打掃衛(wèi)生,聽見有人按門鈴。我打開門看見一個一臉傻笑的人站在門口。小小白大聲地抗議著,不想讓生人進(jìn)門。他卻開口便叫:“小瑜姐!”

      來的人是個毛頭小子,長相嘛,乍一看一般般,仔細(xì)一看更加一般般。個頭倒是不低,怎么著也得有一米八靠上。這么高大的個子,卻一臉稚氣,戴著兩只銀圓大小的圓餅眼鏡,看起來很搞笑。

      我被這個人的傻氣逗笑了:“你什么眼神,憑我這五大三粗的樣子,你哪只眼看見我是你小瑜姐了?”

      “那你是誰?”他把頭伸進(jìn)門里尋找。

      “我是你小瑜姐的朋友,不行嗎?”

      我把他讓在沙發(fā)上,給他倒了水,便上樓給小瑜打了個電話。小瑜那里是半夜,她睡意蒙眬地聽我說完,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她說:“他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傻呆。”我在這邊也哈哈大笑,“傻呆”的故事我聽得可不少。我問小瑜:“我該怎么安置他?”小瑜說:“你怎么安置任小白,就怎么安置他得了!給他找個睡覺的地方,一天三頓飯管飽。出門脖子上掛個牌,寫上咱家地址和你的電話號碼,別萬一走丟了回不來?!?/p>

      這人是任小瑜的表弟,阿姨的親侄子。阿姨姓喬,她侄子叫喬大橋。小瑜給這個表弟取綽號“傻呆”。傻呆也不是十分傻,是他們老家的高考狀元,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學(xué)生,今年碩士畢業(yè)。假期結(jié)束就要去美國讀博,已經(jīng)被美國康奈爾大學(xué)風(fēng)景園林專業(yè)錄取。小瑜說,她這個表弟除了會學(xué)習(xí),情商是個零,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好。誰要是問他長大干什么,他就回答,學(xué)習(xí)。要是問他有什么愛好,他仍是回答,學(xué)習(xí)。他在清華讀了六年,北京城都沒轉(zhuǎn)過來。小瑜曾問他清華大學(xué)校園有什么特色。他直接給她發(fā)來一張校園的鳥瞰圖,然后再發(fā)一大堆評論文章。再問他,他就說學(xué)校哪哪兒有幾棵百年老樹。再問仍舊說不明白,好像他在清華只待了六天,而不是六年。

      “不知道這樣一個傻呆,是怎么考上康奈爾大學(xué)風(fēng)景園林專業(yè)的。這個專業(yè)一直是康奈爾大學(xué)的優(yōu)勢,別說在美國,就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算得上前列了。”小瑜說。

      也別說,看看那瓶底兒似的眼鏡就知道為什么了。

      家里多了一個人,讓我很有壓力,下了班還得想著給他弄飯。但他在家里待了兩天我就放松了。喬大橋比任小白娘兒倆還省心,給啥吃啥。到了飯點,我做飯,他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餐桌邊等著,兩手放在膝蓋上,等著我端給他吃。菜做好了,若是我忘了放碟子和筷子,他不說話,就坐在那里一直等著。我的天!這真是弄個油餅掛脖子上都不知道轉(zhuǎn)圈吃的主兒。有一次我有個應(yīng)酬,給他打電話說晚會兒再吃飯。一直到我回來,他就坐在餐桌邊傻等著。我趕緊給他做了個蔬菜沙拉,下了一碗水餃。他呼呼啦啦就吃完了。我問他:“沙拉好吃嗎?”他回答:“好吃?!蔽沂帐巴氲鷷r發(fā)現(xiàn),洗的蔬菜全部吃了,旁邊小碟子里的沙拉醬動都沒動。我哭笑不得,笑話道:“傻呆,你吃的是原味蔬菜?!?/p>

      從那以后我就和小瑜一樣稱呼他傻呆。他隨即就答應(yīng)了,一點抗議的意思都沒有。

      我比喬大橋大七歲,在他跟前卻像個媽。我?guī)е戆l(fā),進(jìn)理發(fā)店時像個流浪漢,出來時就變成了一個少爺。我看他打扮得三不整四不齊的,就領(lǐng)他去買衣服。我挑什么他就穿什么,我是設(shè)計師,他就是我的模特。從服裝店出來,就像換了個人,精精神神一個帥哥。

      我給了傻呆一把鑰匙,上班時我告訴他看書累了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也很聽話,看一會兒書就到隔壁的市民廣場晃悠一圈。那天我回來,他告訴我今天轉(zhuǎn)了十一圈兒,走了三萬多步。我說,那好吧,今天犒勞你,咱們出去吃吧!他立馬站起身,在門口等著我?guī)鋈コ燥垺T诼飞?,我給他講各種菜的味道和特色。他看著我,嗯嗯嗯地答應(yīng)著。我以為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便說:

      “人活著,不懂吃還有什么意思?”

      “是的,可也不一定!”他認(rèn)真地回答我,這是他第一次敢于反駁我。

      “好吧,傻呆,”我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拍著他的肩膀,“你倒是給我說說,有什么意思?!?/p>

      他臉紅了,低下頭,沒有說話。

      我的頭發(fā)是輕燙一下披在肩上的,做飯時以免礙事,就隨便弄個什么綰一下。有一天我給傻呆煎牛排忘了弄頭發(fā),低頭的時候頭發(fā)擋住了眼睛。我正要用手理一下,頭發(fā)忽然被身后的一雙手?jǐn)n起來。我知道是傻呆,也沒太在意,只是感覺他用個什么東西給我別了一下。吃完飯我去清洗時才發(fā)現(xiàn),頭上別著一個水鉆的發(fā)卡。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弄頭發(fā),不是披著就是綁著,被他這么攏起來別上一個頭飾,一張臉都變得閃閃發(fā)光。我跑出去問傻呆:“你這東西哪兒來的?”他一臉誠實地回答:“在商場買的?!?/p>

      “你自己?去商場了?為什么想起買這個?”

      “你的頭發(fā)總是披著,我覺得攏起來更好看,更顯氣質(zhì)?!?/p>

      “好看?氣質(zhì)?” 天啊, 這是傻呆在說話嗎?

      接下來還有更多的意外,他會突然買一本書說:“送給你的?!?/p>

      “為什么要送我這本書?”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小瑜推薦給我讀過。

      “你很像她?!?/p>

      “誰?”

      “伊麗莎白。”

      “咦?傻呆啊傻呆,你是說我像伊麗莎白小甜瓜吧?皮糙肉厚是吧?”我說完哈哈大笑。

      “有啥好笑的,”他沮喪地看著我,“我是認(rèn)真的?!?/p>

      “說你是個傻呆一點都沒冤枉你!我哪里有一點‘伊麗莎白的影子?莫非哪里還有達(dá)西等著你老姐我是吧?”

      調(diào)侃了幾句,臉色突然就凝重起來。某種傷感的情緒蔓延開來,我的臉上肯定出現(xiàn)了類似憂傷的神情,也許那一會兒真的像迷茫時的伊麗莎白。

      “你會有的。你很好,非常好?!?/p>

      我看見了他鏡片后的眼睛,純凈得像一只羔羊。

      我把書還給他,突然無厘頭地?zé)榔饋?,把他扔在客廳里,獨自走了。我的突然翻臉讓他不知所措,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愛搭不理的,我做好飯會命令他自己去端盤子,自己擺碗筷。他吃完了我又兇他,讓他自己收拾。他真的去洗,我又劈手奪過來。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控制了,一種深藏在心底,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煩惱和喜悅。

      我在黑夜里擰自己的臉,我這是在干什么?我面對的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傻呆。

      我給自己沖了個冷水淋浴,在鏡子里,我甩甩頭發(fā)讓自己恢復(fù)精神。一切又恢復(fù)了原狀,我恢復(fù)成一個大姐、一個小母親。我忘記說了,傻呆三歲就沒了母親。母親說是進(jìn)城購物時走失的,二十年沒有消息。有人猜測死了,又有人說被人販子賣到山窩子里了。失蹤兩年被法院宣布死亡后,父親又娶了后母,生了兩個妹妹。傻呆是跟著祖母長大的,他讀書的費用全是姑姑,也就是小瑜的媽媽出的。

      閑暇時間,我又開始帶著傻呆四處游走。我們?nèi)ブ参飯@,他拽一根草莖,三下兩下就擰成一個戒指,捧著遞給我。那么大的手,托著一點小小的精致,真是憨態(tài)可掬。抬眼看他的臉,一臉孩子氣的傻笑。我們?nèi)タ措娪?,他一下子變成另一個人,他會告訴我電影的來龍去脈,原著是誰、人物故事的合理和不合理、演員哪一點沒表現(xiàn)到位,等等。他熟悉那么多演員,包括國外的,好像都跟他哥們兒似的。莫非他什么都懂得,卻裝傻充愣欺騙我們?

      好在他就要離開了,他要去遙遠(yuǎn)的美國。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果然我沒猜錯。傻呆真不傻,他去美國后開始對我全方位展示他的霹靂手段,一天一封郵件,狂轟濫炸。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到我的郵箱的,他并沒有問我要過。傻呆的愛情熾烈到足以把我融化。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年齡、文化以及階層,每一項都足以讓我窒息。所以我一直拒絕,絕望地等待著他蘇醒。他開竅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和小瑜一樣宣布婚訊,娶個洋妞也說不準(zhǔn)。

      這樣痛苦地煎熬了三年,我瘦了,瘦得像個麻稈一樣。瘦了之后也變白了。我不是矯情,我真的憂郁了,是那種來自心底的掩不住的哀傷。他們說我的氣質(zhì)越來越像一個大企業(yè)家。的確,我的生意越來越好,我變得越來越高級,離原來的我也越來越遠(yuǎn)。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傻呆告訴我他提前畢業(yè)了。他發(fā)來穿著博士服的照片。那一刻我有點迷糊,不是說要五年才能畢業(yè)嗎,怎么三年就畢業(yè)了?也太牛了吧?

      照片上,他長大了許多,肩寬了,像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張開雙臂,像個外國人一樣對我歪著頭笑著,那笑容我是那么熟悉。我多想撲進(jìn)去,那個懷抱是我日思夜想的。我想愛他,好好愛!

      傻呆說,美國有給他工作的機會。

      我回復(fù)他,好啊,你有才華,那邊的空間可以讓你更好地施展。

      傻呆說,我要你也過來,嫁給我。美國的中國餐也有很大的市場。

      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不會去的!離開中國,我做出來的僅僅只是食物而已,不管掙多少錢都不會成為我的事業(yè)。我并不明白我為什么這樣說,我是愛差不多被我遺忘的家鄉(xiāng)嗎?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

      我告訴他,“忘記我吧!找個合適姑娘成家立業(yè)?!?/p>

      我好久再沒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昏睡了兩天,覺得一切都過去了。也許根本沒來,也不該來。我要求自己把一切都放下,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一個月后,阿姨打電話讓我回家一趟,說有要事。我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回家去。進(jìn)門就看見了笑嘻嘻的傻呆。那一刻,我如遭雷擊。阿姨說:“大橋把什么都告訴我了,他要娶你?!?/p>

      “我?”我也顧不得面前是阿姨,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好孩子,這幾年你一直都心事重重,你該早點告訴我?!?/p>

      我呆呆地站著,哽咽著說:“阿姨,這不合適。”

      “再沒這么合適的了,傻孩子!他不娶你娶誰呢!往后啊,該改口叫姑姑了?!卑⒁踢^來拉住我的手說。

      我和傻呆第二天就去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傻呆把工作簽到了深圳的一家設(shè)計院。辦完手續(xù),我們默默走到辦事處對面的公園里。好像一切才剛剛開始,又好像一輩子的話語都已經(jīng)說完。他說:“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是你永遠(yuǎn)割舍不掉的一部分?!?/p>

      我看看他,把手遞給他。這是我們第一次手拉手。他把我攬在懷里,我把頭抵在他的胸口說:

      “傻呆,我也是?!?/p>

      傻呆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說:“傻呆,你是我的全部?!?/p>

      說完,我忽然顫抖起來,淚流滿面。我拿著他的手放在我淚濕的臉上,輕聲說道:“阿呆,阿呆,掐我的臉,我要疼!我不是在做夢吧?”

      然后我就伏在他懷里痛痛快快地縱聲哭出來。有生以來,我這是第一次這么痛痛快快地哭,那聲音蓋過了周圍的一切。我的眼淚鼻涕濡濕了他的新襯衫,哭花了自己精心勾描的臉。我把我這些年的眼淚都攢著,就是為了哭給他,一個傻呆,我的阿呆!

      在傻呆面前,我徹底地打開了我自己。多年藏在心底的郁結(jié),一層層地揭開,我的家庭、我的母親,甚至我父親的死。我說:“阿呆,一直以來我都是賭著一口氣過來的。我也不清楚賭什么,反正是放不下?!?/p>

      傻呆撫著我的后背,深情地說:“沒事親愛的,你會放下的?!?/p>

      “會嗎?”我在黑夜里大睜著眼睛。

      不過,我終于相信了這個世界上是有愛情的。我的父母不懂得,我的兄弟姐妹不懂得,但我懂得了。

      十二

      這次回來,本來我不再想找弟弟說安葬父親的事兒,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我弟媳婦那一關(guān)就過不了,到時候不但拿不到錢,還會惹一肚子氣。但母親既然已經(jīng)給他打了電話,說這錢要他們拿,我不見就是我沒走到,到時候兩邊都會怪罪我。

      這次母親對父親的事兒這么上心,我和妹妹猜了很多次,都猜不出來她的心思。是不是跟她這兩次生病有關(guān)?也許她覺得自己也快走到生命盡頭了,見面時要對父親有所交代?

      但母親并不是那樣的人,她一生都不肯示弱。

      到弟弟那里去我還要了卻一樁心愿,我想去看看他們那里的派出所所長,我曾經(jīng)托人家辦過兄弟媳婦的一樁事兒,辦完之后一直沒有時間感謝。

      弟弟算是弟媳家的入贅女婿。我們姐弟幾個的婚姻,除了我還算順當(dāng),其他幾個的事兒扯起來都有點長。當(dāng)年弟媳的父親在我們村子邊上開了一家超市,弟媳也跟著父母過來讀書,剛好跟我弟弟是一個班。弟媳長得雖然不是太漂亮,但被嬌養(yǎng)的孩子不一樣,氣質(zhì)獨特,且能歌善舞,自幼學(xué)得一手好琵琶。弟弟一門心思迷上了她,可是人家根本沒把我弟弟放在眼里,她喜歡的是我們這個城中村村主任的兒子。高中一畢業(yè),兩個人就大操大辦結(jié)了婚。

      那時候城市化剛剛開始,村里大拆大建,政府和開發(fā)商都要征地,所以村主任是個肥差,恐怕也借機斂了不少錢。村主任的兒子買了一輛大路虎,天天跟開個坦克似的到處顯擺。有次他拉著父母去朋友家喝酒,回來的時候被前面的一輛破手扶拖拉機擋住了路,路虎發(fā)揮不了威力,怎么按喇叭,前面始終不讓開路。那天他們都喝了不少酒,情緒極度亢奮,再加上有點生氣,他大著舌頭問父親:“老大,今天讓您破費點小錢吧?”他父親眼睛都沒睜開,大大咧咧地說:“小子,你看著辦吧!”他一腳油門轟到底朝拖拉機沖去。想著他這么好的車,對付一個破手扶拖拉機根本不是事。沒承想拖拉機被撞飛了,車斗里拉的幾十根鋼筋借著慣力沖出來,有幾根從路虎的擋風(fēng)玻璃上直插進(jìn)來,把他父子兩個穿個透心涼,當(dāng)場就死了。

      那時候我未來的弟媳剛剛生了一個兒子,正是在家里頤指氣使作威作福的時刻。可是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這個家頃刻之間支離破碎。婆婆雖然傷得不重,但精神卻差不多崩潰了,家里什么事兒也管不了,家里親戚過來連偷帶拿,弄得一個家烏煙瘴氣。弟媳本來貪圖人家的家業(yè),可房本上沒一處寫的是她的名字。更難以接受的打擊來了,婆婆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子,她再不能失去孫子。開始霸著孫子不讓兒媳婦碰,后來干脆抱著孩子藏起來不見面了。

      弟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天天臉不洗頭不梳,病得要死不能活,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恰好那會子我們村子拆遷,把他們的超市也給拆了。她父母又帶著他們回了老家開封。

      我弟弟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到人家家里,捧著大金戒指求婚,非要跟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不可。對這送上門來的好事,人家還能說什么呢?兄弟媳婦收拾得花枝招展地應(yīng)下了這門婚事,二話不說就去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老兩口生有一兒一女,兒子結(jié)婚后另過了。跟前就這么一個閨女,父母高興得不得了,直喊我弟弟活菩薩。他們覺得是我弟弟救了他家閨女,救了他們一家子人。

      這事兒把我母親氣得一死一活的,但是沒用。說來也怪了,母親對我們幾個姊妹從來都是斬釘截鐵,不允許還嘴,就是對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敢說過一句硬話。但這次我母親開始還是拼命阻攔了,要死要活的。我弟弟說,我就是要娶這個人,你要是敢逼我,我立馬去投黃河,讓你們家斷子絕孫!

      母親嚇得臉色都變了,她知道我弟弟不會洑水。

      母親的重男輕女是擺在桌面上的。自從我們家有了弟弟之后,她就再也沒有把我們姊妹幾個看在眼里,全世界就只有她的兒子。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他的。但弟弟是扶不上墻的爛泥,雖然也不干什么壞事兒,就是混吃混喝,沒囊氣,更沒什么志氣。有一次,我二姐說,他就是我父親的翻版。這話被我母親聽到了,一巴掌扇到二姐臉上,五個指印幾天都沒下去。她死都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兒子像他爹,更不會允許自家人這樣說。

      弟媳他們那個鎮(zhèn)子離開封中心城區(qū)很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市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說來也怪,不管我弟弟做事如何荒唐,自打和弟媳結(jié)了婚,突然就上路了。兩夫妻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飯店,開始是我弟弟親自掌勺,硬是把飯店一鏟子一鏟子炒出名氣來了。后來他培養(yǎng)了幾個徒弟,又招了大廚,生意慢慢做大了。開封是個古都城,古跡頗多,來看古城的人盡管不火爆,可也常年絡(luò)繹不絕。幾年下來,臨街盤了幾間門面房,接連生了兩個閨女,一高興后面又買了幾畝地蓋了個小院,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

      我母親一直沒認(rèn)這個兒媳婦,這也是她這么多年不愿意回河南的一個原因。我妹妹有時候逗她,你不認(rèn)媳婦總不會孫女也不認(rèn)吧?我母親說:“我這一輩子就厭煩閨女?!蔽夷赣H就是這樣,她后半輩子都是吃閨女的、住閨女的,但是要讓她心里認(rèn)可閨女可真是不容易。

      去年弟媳婦的娘家侄子想去當(dāng)兵。但這孩子在當(dāng)?shù)孛曁珘?,品行差,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是派出所的“??汀?,所以派出所死活不給蓋章。弟媳不知道怎么打聽到我跟派出所所長的老婆是小學(xué)同學(xué),關(guān)系很好。其實,過去許多年并不來往,只是近幾年我成了家鄉(xiāng)的名人,她來深圳旅游找我,是我接待的。她很是感激,關(guān)系就熱絡(luò)起來了。

      弟媳便讓弟弟給我打電話。我拒絕了,說這事兒不好管,讓人家為難的事兒我開不了口。我弟媳自個兒給我打了電話,還沒張口就先哇哇大哭。說她娘八十多歲了,就這么一個孫子,不把他安置好,老娘會死不瞑目。對于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弟媳婦,我不知道該怎么拒絕,也知道如果拒絕了她,我弟弟面臨著怎樣的處境。于是萬般無奈,就給派出所所長的老婆打了電話。派出所所長的老婆倒是干脆利索,她在電話里說,這不是個事兒,你誰都不要找了,這事兒你妹子我說了算!咱們辦事處就是走一個兵,也是你這親戚的!

      果真人家把這事兒利利索索給辦了。

      那天去看他們,因為帶的東西多,我讓大姐夫開車跟我一起去?,F(xiàn)在鄭州和開封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體化,道路非常好走,我們早早就到了他們家。弟弟已經(jīng)明顯發(fā)福了,頭發(fā)也謝頂?shù)脜柡Γ莻€中年油膩的樣子猛一看真像我父親。但認(rèn)真打量,跟我父親還是相差甚遠(yuǎn)。我父親骨子里有一種尊貴,那是別人觸碰不得的,雖然歷經(jīng)歲月的消磨,但依然堅硬;而我的弟弟則缺少這種東西,他是一味地軟。我母親不承認(rèn)兒子像父親,我倒是覺得他不配像父親。

      我弟媳則打扮得光鮮亮麗,乍看起來比我弟弟小好幾歲。其實她比我弟弟還大兩歲。弟媳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一見面沒有寒暄幾句,就高門大嗓地說著他們現(xiàn)在的一切,剛剛從云南買回來的紅木家具啦,在云南茶山上定制的老樹普洱茶啦,剛剛?cè)ト毡韭糜钨I回來的衣服啦。反正繞過來繞過去,就是閉口不提父親墓地的事兒。

      在我腦海里閃回的,還是我們過去的家庭。我想起父親和母親,心頭難免有一陣心酸。看著我油膩不堪的弟弟,禁不住總是想到在昏黃的電燈光下說書的父親。

      說了一陣子話之后,我給派出所所長的老婆打了電話,說中午我請他們吃飯。人家也挺給面子的,我放下電話不久,兩口子就過來了。中午喝得很是高興,兩口子也很會辦事,所長夫人給我?guī)Я硕Y物,場面弄得熱熱鬧鬧,給足了面子。弟弟弟媳也很高興,我弟弟親自掌勺,上的都是店里的高端拿手菜。我們幾個輪番敬酒,大家盡興而歸。

      吃完飯,我送走客人,去了趟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發(fā)現(xiàn)人都回后面院子里去了,只有大姐夫站在門口等我。我正要出去,卻被服務(wù)員攔住了,說讓我到款臺結(jié)賬。我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弄錯了,我是你們老板的姐姐,今天是你們老板請客。服務(wù)員也笑著說,老板娘剛才專門交代了,說是你請來的客人,這賬她讓你結(jié)。見我愣了一下,服務(wù)員說:“我聽老板娘說,您是深圳回來的大富翁,這點小錢算什么???您不知道老板娘的脾氣?這兩千九百二十塊錢如果您不拿出來,得從我的工資里扣。”

      我笑了笑,趕緊從包里抽出三千塊錢給她,說多出來的算是小費,我們深圳都興這個。服務(wù)員立時臉笑得開了花一樣,說,姐可真有氣質(zhì),和我們老板娘比起來,你是牡丹,她也就是朵西蘭花。說了自己先捂著嘴笑歪了臉。

      出了門,我看見大姐夫已經(jīng)坐在車?yán)锪耍浪麨閯偛诺氖聝翰桓吲d。我拉開車門,把他喊下來,小聲說:“哥,算了,這種事兒一介意,反而顯得我們小氣,讓咱弟弟也下不來臺。”

      他長嘆了口氣,跟著我回到后面院子里,坐下來喝了一陣子他們的古樹普洱茶,又和弟弟弟媳說了半天話。弟弟說:“姐,你輕易不回河南,走時想帶點啥?我給你買去?!钡芟眿D不等我謙讓就搶著說:“深圳什么沒有?人家咋會稀罕咱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我弟弟悶了一會兒,站起來又坐下,終還是起身去院子里翻出一袋子曬干的草葉子,說:“這是我們秋天在黃河灘挖的蒲公英,沙地里長的,連著根拔出來曬干的。這個熬水喝,消炎效果非常好。咱媽愛嗓子發(fā)炎,不用吃藥,拿這煮水喝一天就好了?!钡芟眿D也趕忙說:“對對對,蒲公英可是個好東西,特別是黃河灘里的,純野生,聽說還有降三高的作用呢!”

      關(guān)于父親的墓地問題,他們一字沒提。我更不想再提起。

      車子走到半道,我弟弟突然發(fā)來一條微信:三姐,我挺想咱媽的,她要是愿意回來住一陣子,我去鄭州陪她。

      我回復(fù)道:好的!想想過于程式化,便把感嘆號刪了,在后面加了一個愉快的笑臉。

      我離開的那一天,大姐夫送我。二姐和二姐夫后來也趕了過來。在機場托運完行李,到了安檢口跟他和二姐、二姐夫告別的時候,大姐夫遞給我一個用舊了的小化妝包,他說是大姐讓交給我的。我隨手放在手提包里。在飛機的頭等艙安置好之后,我?guī)в袔追趾闷娴卮蜷_那個小包,里面一層一層地用餐巾紙包裹著一卷硬硬的東西。一共包了五層,打開之后,一個紅皮筆記本的塑料封面里,夾著一個自制的小本子。那種紙質(zhì)相當(dāng)?shù)土?,但剪裁得很整齊,頂頭用白線極精細(xì)地縫合在一起。白線已經(jīng)泛黃了,被手指摸過的地方也形成了灰黑色的霉斑。仔細(xì)辨認(rèn),縫起來的地方還露著“獸醫(yī)站處方箋”的暗紅色字跡。

      那一刻,我?guī)缀趸觑w魄散。平靜了好一會兒,哆嗦著掀開小本子,扉頁上寫著:《關(guān)于做菜的幾種方法》,居然還用了書名號。一頁頁地翻下去,一共二十幾頁,每頁一道菜,詳細(xì)地記述了選材和制作方法。

      這就是我們探尋了幾十年的秘密,我父親的菜譜。鋼筆,漂亮的楷體,線條流暢優(yōu)美,剛?cè)岵?/p>

      你可以想象我摟著那個本子,那種激動、那種癲狂、那種傷感、那種得意,簡直是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我靜靜地等待著飛機傾斜著身子升到兩千米、五千米、八千米、一萬米的高空,它的爬高過程也是我的心情爬高的過程。等飛機平穩(wěn)了,我鎮(zhèn)定地站起來,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頭等艙的衛(wèi)生間里,哭了笑,笑了又哭,紙巾用了一大堆,臉上的妝容被沖得如亂花殘蕊。我索性用清水洗了個徹底。假面消失了,鏡子里幾乎是一張讓我自己陌生的臉。我打量著這張臉,想起傻呆常常說的一句話:你不化妝的樣子才是最好看的。真的是這樣,說不上是清水出芙蓉,但確實很好看。我對著鏡子,給了自己一個開心的笑臉。

      十三

      回到深圳,我給母親看了父親的墓地購買合同。只是預(yù)付了定金,手續(xù)繁復(fù)得比買樓盤都不差,真正拿到墓地還得排隊等到一年之后。這也就意味著父親在入土之前,至少還得流浪一次。有人說現(xiàn)在的人生不起、活不起,也死不起,我算是信了。

      母親還沒出院。她自己不愿意,說是要做完全部檢查再說,反正現(xiàn)在國家給報銷。我笑了,我說,國家不報銷難道還不給你看病是吧?

      “那可說不定!”她總是喜歡口犟。關(guān)于購買墓地大家兌錢的事,她一句都不提。

      我和醫(yī)生商量了一下,醫(yī)院保留住院手續(xù),白天觀察,人晚上回家住,第二天早晨再來。醫(yī)生同意了。母親也挺高興,在這里住幾天,雖然住的是單間,可滿樓道人鬧哄哄的,醫(yī)生護(hù)士一會兒一趟,她根本睡不安生。病號飯有鹽沒味的,估計受了不少委屈。在她下床我妹妹給她穿鞋的時候,她提出想吃老家菜,說人一生病,就特別想念老家的味道。

      我笑著說道:“您和小妹天天在家不都是吃老家菜嘛!”

      她說:“那不一樣?!?/p>

      我朝妹妹擠擠眼,依然笑著說:“不行您換個口味兒,去嘗嘗我們的餐廳好不好?”

      她也不答話,徑直朝門外走去。

      我開車帶著她們跑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好點兒的河南館子,點了幾個河南特色的菜品。有紅燒鯉魚、老豆腐蘸醬、炸八塊,尤其是她喜歡吃的扒羊肉。開始上菜,她吃得很高興。我妹妹看她情緒不錯,就特意多給她夾菜。后來等扒羊肉上來了,她把筷子放下,站起來趴在上面一邊看,一邊拿鼻子吸溜吸溜聞著,然后搖搖頭,噗的一聲坐下了,臉色也陰沉起來。她用手指著盤子里的羊肉說,這菜不是這個做法嘛!肋條肉要用肥肉,這瘦不拉嘰的羊做不好。蔥段也得用油炸黃,不能炒成這樣黑不溜秋的!

      我和妹妹驚呆了,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說到菜,而且是我父親最拿手的一道菜。我和妹妹相互看了幾眼,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還是妹妹說,這是在深圳,能吃到這樣做的羊肉已經(jīng)不錯了,就湊合著吃點吧,回家讓我們姐兒倆親自給你做。

      她要了一碗疙瘩湯,桌上的菜一口也沒再動。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我們一路無話。最近一段時間,我覺得母親的情緒確實很反常。

      妹妹陪母親住樓下,我和老公女兒住樓上。寒假還沒有結(jié)束,老公帶女兒去普吉島玩去了,屋子被保姆收拾得纖塵不染?;丶疫@幾天,快把我累散架了。我把浴缸的水放滿,想躺在里面舒舒服服泡個澡。

      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母親和妹妹在下面說話。樓上樓下的浴室在同一個位置。母親說:“……要說你們姊妹兄弟幾個,嫁的娶的就數(shù)你三姐夫最好。人有學(xué)問,又懂得跟人親。我們娘兒倆在人家家一待這么多年,一個不喜歡的臉色都沒有?!?/p>

      “你不是說,住的是你自己閨女的房嗎?”我聽見我妹妹哧哧地笑。

      “別再胡說,再怎么說人家是一家人!女婿臉難看,我能吃得下飯?再說了,你房子弄好幾年了,要不是你姐夫不讓搬,說住一起熱鬧,我們娘兒倆……唉,我能不知道好歹,大橋這孩子,待人親?!?/p>

      “而且是真親,我姐夫是不是真有點傻,跟誰都像沒出五服一樣,傻親傻親的?!蔽颐妹糜诌赀甑匦ζ饋怼?/p>

      我母親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不想讓你再找,是怕你找不到好人。你能遇著一個你三姐夫這樣的,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真上歲數(shù)了,最近變得越來越愛哭。我們姊妹四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婚姻是自己做的主。我母親見到大橋后一直客客氣氣,不夸贊也不批評,從來沒有態(tài)度。現(xiàn)在她這樣評價大橋,其實也是對其他幾個女兒的道歉。她實在太強勢了。

      母女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后來我聽到母親說:“……你爸啊,本事不大,氣性不小?!蹦赣H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妹妹說。

      父親死的時候我妹妹還小,對父親一點印象都沒有。平時我和姐姐說起父親,她也很少插話。

      “媽,我爸已經(jīng)去世幾十年了?!蔽衣犚娝ê衾埠衾岔懀烙嬍窃诮o我媽搓背。母親這些年一步也離不開妹妹,她也真是會伺候人,“媽,您快快活活過好自己的晚年,什么都別想了?!?/p>

      “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能放下就好了!”

      我不忍心再聽下去,起來把窗戶關(guān)嚴(yán)實,也沒心情泡澡了。渾身又疼,人又困,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父親死時的情景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父親的死像一個死結(jié),糾纏了我們幾十年,莫非母親想把它解開嗎?突然想起來,在我回鄭州給父親買墓地之前,她曾經(jīng)給妹妹我們兩個說過這樣的話:“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幾十年了沒安葬,他不鬧騰才怪!”這話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誰?怎么鬧騰了?父親肯定不會鬧騰她,只有她自己鬧騰自己,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罷了。

      可是這道坎兒我也不敢往深處想,真不敢再想下去。

      過得去嗎?

      過不去嗎?

      一股無以言表的雜亂而又清晰的疼痛浸透了身體的每一處。我們只有一個父親,可是他已經(jīng)死去了;而活著的,也是我們姐弟五個唯一的母親??!

      母親,我是恨著她的。可我恨了多少年就愛了多少年;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倏忽之間,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我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任淚水濡濕枕頭。我清晰地意識到,她離死亡越來越近了,這是我心底最恐懼的,要多恐懼有多恐懼。

      我心里某些冷硬的東西在松動,好像沉積了幾十年的凍土層在慢慢融化。盡管我不去想,可那些過往的日子突然雪片般地向我飛來,一層一層地落在我心底,令我百感交集。

      下午在醫(yī)院看妹妹給母親穿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鄭州的老房子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母親亂七八糟的衣服里面,還裹著一只納好的鞋底子,只有那一只。當(dāng)時我就猜想,另外一只是丟了,還是根本沒納出來?那只鞋底子很大,顯然是父親的。如果是父親去世前納的,為什么母親還要一直保留著呢?

      那只鞋底子雖然做工不是很精致,但明顯看出來,母親還是下了很大功夫的。鞋底子納得厚厚實實,針腳密密麻麻。它像有生命似的與我對望。一瞬間,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起二姨說過,家里再窮,我母親也保證父親出門必須穿戴得齊齊整整、干干凈凈,能有模有樣地站在人前。這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底子,曾經(jīng)寄托過她多大的希望啊!

      我拿起那只鞋底子,把它緊緊貼在臉上很久很久,感受著它的堅硬和溫暖,然后把它放進(jìn)我包里。我想,等父親入土的時候,我一定要把它跟父親放在一起。

      鄭州的小房子我在售房網(wǎng)上掛出去了。可我沒告訴任何人,在東區(qū)最好的地段北龍湖西岸,買了一套帶院子的洋房,兩層帶地下室,加在一起有四百多平。我母親要是想回鄭州就讓她回來住,她稀罕土地,深圳的樓頂上擱滿了盆盆罐罐,里面種滿了荊芥、玉米菜、薄荷、小茴香,都是她讓我妹在網(wǎng)上買的家鄉(xiāng)的菜種。一個帶院子的房子會是我母親晚年最美好的期盼吧,可以讓她任意栽花種菜。這里距開封也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孩子們誰想陪她住誰就過來,反正房子足夠大。

      我待在鄭州的這一段時間,抽空轉(zhuǎn)了市區(qū)的各個地方。西區(qū)改造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綠城,擁擠卻充滿秩序。而龐大的鄭東新區(qū),高樓大廈之間,有著闊大的開放式公園,處處草木葳蕤,生機勃勃。鄭州,也許克隆了別的城市,但她長得像誰又如何呢?無論像誰,她畢竟是她自己,她有自己的核心文化,她有自己的發(fā)展邏輯。過去那個老鄭州是回不來了,但是一個嶄新的鄭州依然是鄭州。人在變,城市也在變。我父親死去幾十年了,不也一樣在改變?

      我的家鄉(xiāng),一切皆好,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好。當(dāng)我們想著她好,想著讓她好的時候,她怎么能不好呢?

      我父親將回到黃河岸邊的邙山,他可以俯瞰河流的兩岸。他老人家在另外一個世界,也一定改換了容顏,體態(tài)從容,坦然以對。

      我估算了一下,這個眼下已經(jīng)擁有一千萬人的特大城市,按照國家中心城市的規(guī)劃,還有兩千萬人的增長空間。雖然這個城市處處都是豫菜,但不具規(guī)模,沒有完備的標(biāo)準(zhǔn),也不成體系。這里的粵菜館子也有幾家,但做得不倫不類,更是不具規(guī)模。我要回到鄭州來,我想研究開發(fā)豫菜體系。我還想把地道的粵菜搬回來,甚至想搞一個菜系融合工程。我設(shè)想用餐飲撬動一個有著巨大潛力的市場。這樣的設(shè)想,母親還會覺得做餐飲拿不出手嗎?

      我的父親叫曹曾光,他生于黃河,死于黃河,最后也將葬于黃河岸邊。他再也不是我們家的恥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親未竟的夢想。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20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馬天牧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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