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深秋,我夜宿九華山。
傍晚時,霧還極濃。叢林、溝壑、山寺、峰巒,都隱去了。唯有水聲汩汩,鳥鳴啾啾。近階蒼苔經(jīng)霧滋潤后,濃翠欲滴。我開了客棧的窗戶,任它們一團一團飄進來沾濡鬢發(fā),伸手一掬卻空空然。
子夜夢醒,滿室明光。床、柜子、掛畫都浸在凄絕的清輝里。
推窗望月,并不十分滿,瑩潤白亮的一輪,孤泠泠地懸在黢黑山峰上,深藍夜幕中。
群山寂寂,太虛空茫,今夜有幾人與我同享這天地大美?
依窗癡坐,竟有淚欲落。是彩云易散琉璃碎的心疼;是好物美到極處,只生虔誠的情愫;是明知其難得易逝,卻無力挽留的悲傷。
這一輪皎月,它照過秦漢宋唐,也照過易安回廊,屈子瀟湘。元豐六年,夜游承天寺的東坡公也見過,他廖廖留痕: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千古那么多倚窗望月的夭夭女子啊,一如今夜的我,也曾對鏡簪花,也曾情思纏綿,也曾愛過痛過、低徊輾轉(zhuǎn)過,終化為黃土壟中的一抔,消逝無痕。
淚目里拍了這山月,今生今世再不得見了??v某日重來,山月如舊人已非。
若干年后,和一女友聊起那夜的山月和悲傷,她也心共戚戚,潸然落淚。我問她:如果有來生可以選擇,你想成為男子還是女子?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夭夭女子。
我亦然。
果有來生,我仍選擇做個女子。不求花容月貌,不求才情縱橫,也不求家財萬貫,只求做個安淑柔弱,夭夭灼灼的女子。素裳長裙,粲然開在塵間,遇上良人,于一粥一飯里織出錦繡回文,互呵一生。
女子夭夭啊,不喜金玉,不戀廟堂,不求雍容,卻不會寡淡清湯。她宜音律宜書香,宜茶宜酒宜活潑潑的山花芬芳。她聰慧寬容,嬌憨純良,一生空靈,不失少女羞澀心腸。
細想起來,這樣女子委實難得,唯有聊齋里嬉不知愁的嬰寧。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
少時不識她的可貴,只知她美且愛笑。今日再讀,總也忍不住掩口大樂。
王子服于后園情挑嬰寧時,她稚子無邪,不解男女,方能說出“不慣與生人睡”的千古癡語?;楹蟮膵雽?,可以解母憂怒,釋奴婢小過,惡搞鄰家浪子,何其慧黠?至于凄戀鬼母,反笑為哭,又是至情至深。
她愛花成癖,甚至悄悄典了金釵以購佳種。不過數(shù)月,房前階下,籬笆茅廁已無非花也。
這樣純澈的心靈,多么可珍。女子夭夭,當如嬰寧??v僻居山野,其院內(nèi)也是白石砌路,落瑛夾道,海棠枝朵探室,裀藉幾榻,罔不潔澤。
但嬰寧畢竟是志異怪說,若向人間去尋,瀟灑的李清照、柳如是自然算得,《浮生六記》里沈復的妻子蕓娘也算一個。
李柳二人是女子中的翹楚,尋常人等學不來。蕓娘只是普通婦人,善于在粗茶淡飯里活出清幽詩意。所以每到荷花季,各地便有茶事雅集,效仿蕓娘以小紗囊置茶入曉放晚合的荷花。可惜她們是折了蓮后,才取綠茶或者白茶置于其中,捆扎成粽子般,次晨再取,意求荷香入茶,以為風雅。
蕓娘般夭夭的女子,我現(xiàn)實中也不曾見過。但十余年前的初夏,在蘇州的沈萬三老宅游玩時,曾有一幕頗為心動。
時近正午,天氣炎熱,又人聲嘈雜,便心生厭煩,想找個僻靜角落歇歇。忽然聽見有人唱牡丹亭的游園,恰“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這句。煩惡頓消,循聲而去,瞧見戲臺上一個花旦正裊裊婷婷,情思婉轉(zhuǎn)的沉浸在杜麗娘世界里。
我坐在臺下,一腔柔情都被那女子顧盼生輝的眼波勾惹出來??此p折,水袖緩舒,不勝嬌柔,心中正暗慚自己粗鄙,樂聲已歇,女子謝幕。
一個現(xiàn)代裝束的小伙子從后臺上來,應(yīng)該是她同事。那女子雖然還穿著戲服,卻像換了一個人,和他瞬間嬉笑打鬧起來,舉止和普通少女并無二樣。嫻雅消失了,溫婉不在了,她大大咧咧,旁若無人地說笑著,我卻如從畫皮美夢里驚醒,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嬰寧般夭夭的女子,實在難得。凡人女子,能得其三兩分,雖活在紅塵,也會有出世搖曳之姿。多少女子如我,今生已濁,來生難期,只能于文字里心向往之。
天下女子啊,愿你們都如雪無塵,如花安然,一瓣瓣徐徐開向人間,無痛無傷。
但女子夭夭,又豈懼傷痛?她必有力量,化入骨之傷為透骨之香。
曾被一段話深深感動:沉香是最平凡的白木沉積千年的傷口,無病無痛不結(jié)香。這世上,不能被仿制和模仿的有兩種——一種是傷痛,一種是包容傷痛的時間。每柱香都是它千年生命最后的時間。我和它的相遇一生一次,二十分鐘后,它是灰燼,就像百年之后,我為塵土。
是啊,傷痛又有何懼呢?凡間女子,于傷痛結(jié)香后,才能生夭夭之姿,而伊的如玉良人,正泛于柏舟之上,他們即將相逢……
作者簡介:蘇峰,江蘇宿遷市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和詩歌發(fā)表《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中華文學》《星火》《散文選刊.下半月》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