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雪芹善用象征敘事,除以花喻人外還借鳥比人,以花鳥的意象完成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及主體精神的表現(xiàn)。且為芒種設置餞花神的習俗,并在芒種一日的敘事中借花鳥的象征比喻表現(xiàn)多人性情,暗示眾人命運,同時借寶玉道出時空的虛無才能達到生命的超脫。故而文章自芒種敘事去發(fā)現(xiàn)《紅樓夢》的生命意蘊。
關鍵詞:紅樓夢;芒種;仙葩凡鳥
作者簡介:李雁琳(1996.6-),四川成都人,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1--02
《紅樓夢》中花與美人之關系論述多矣,象征美人之形貌心智,暗示命運跌宕,細讀文本可發(fā)現(xiàn)除花以外,鳥也是不可忽略一物象,此意象一直潛藏于筆墨之間增入不同的悲劇意味。曹雪芹借助諸多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推動敘事,如元妃省親、元宵、中秋等,在這些重要關節(jié)中人物大量且集中地出現(xiàn),又極巧妙地反映性格命運,二十七至二十八回所寫的芒種節(jié)便是其中一事,餞花神情節(jié)中以花鳥意象即表現(xiàn)寶黛的性格又暗示眾芳命運之歸為空。
一、芒種花朝之錯
二十四節(jié)氣首見于戰(zhàn)國,至《呂氏春秋》出現(xiàn)了八個節(jié)氣,記載物候氣象,《淮南子·天文》錄有芒種在內的完整二十四節(jié)氣?!抖Y記》中有“芒種之日,螳螂生;后五日,鵙始鳴;后五日,反舌無聲”,可知芒種這一節(jié)氣的出現(xiàn)較早,西漢即有,只涉及稼穡之事未言有餞花神之習。有學者稱芒種餞花神之俗由來已久,引《紅樓夢鑒賞辭典》中“芒種節(jié)餞花神”一條言“南朝梁代崔靈恩《三禮義宗》‘五月芒種為節(jié)者,言時可以種有芒之谷,故以芒種名之。芒種節(jié)舉行祭餞花神之會?!睂嵳`也。據(jù)《太平御覽》所引《三禮義宗》此段原文僅有前一句,可知“芒種節(jié)舉行祭餞花神之會”一句當是后人所附會。又據(jù)清康熙年間《淵鑒類函》中芒種一條引馬永卿《嬾真子》也只言農(nóng)候并無與花相關之舊俗。
寶玉去尋黛玉時有“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的描寫,然四月不應是鳳仙石榴落花季節(jié)。如明代程羽《花月令》五月有“榴花照眼”一句,六月有“鳳仙絳于庭”一景;《瓶史月表》中有“五月,花盟主石榴、番萱、夾竹桃”??梢娢闹胁芄鶎憣嶋y有之,即使以姑蘇、金陵一帶為原型,也難使六月始開鳳仙于四月已落,此景當為曹公造也。庚辰本脂批中有“餞花日無論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側批有“無論事之有無,看去有理”。何謂典與不典,看去有理?實為非典,曹公自造,以繪美人喻眾芳。
曹公所造芒種有習俗為餞花神,然花朝節(jié)為古人迎花神日?;ǔ^芒種出現(xiàn)較晚當源于唐,《淵鑒類函》中引《提要錄》有“唐以二月十五為花朝。”《誠齋詩話》載“東京二月十二日花朝為撲蝶會。”可見唐已有花朝,宋時花朝有撲蝶習俗?;ǔ牧曀字燎宄鼮槎鄻?,顧祿《清嘉錄》“二月·百花生日”一條:“十二日,為百花生日,閨中女郎剪五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⑶鸹ㄉ駨R,擊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辟p紅與大觀園女兒餞花神場景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些女孩兒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只是黏系不同。此回名為“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寶釵撲玉色蝴蝶也與花朝撲蝶一俗相合。由此可得《紅樓夢》中芒種祭餞花神習俗及寶釵撲蝶的設置由花朝化來,曹公以其巧思演花朝為芒種實乃妙筆。
二、顯花伏鳥之象
(一)明以花喻美人神
《淮南子》載:“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養(yǎng)百谷、禽獸、草木”,又注“女夷主春夏長養(yǎng)之神?!薄妒锂惷琛吩疲骸盎ㄉ衩?,乃魏夫人弟子?!泵鞔T應京《月令廣義·歲令》載“女夷,主春夏長養(yǎng)之神,即花神也?!毕让癯⒉豢山忉尩淖匀涣嶓w化,擬人化,女夷即為自然力的神話載體之一,又將花神定名女夷。以花比況美人《詩經(jīng)》為其發(fā)端,而后世多將花與美人相連,如桃花與息夫人,芙蓉與花蕊夫人;男子亦有美談,如屈原與蘭,林逋與梅等。故至《紅樓夢》中花與美人相關之處自有淵藪,不勝枚舉。
二十七回中因芒種大觀園內女兒齊聚,甚有芒種眾芳暄妍之感,熱鬧至黛玉作《葬花吟》陡然一轉。六十二回眾人說生辰襲人道出黛玉生于二月十二,兩人是同一日,黛玉乃絳珠仙草所化肉身,黛玉應是花神凡胎,故值此芒種祭餞花神時預示春紅將褪,芳華搖落,自然當一悲哭。文本中各花皆有所擬,花不止暗喻一人,也有一人攝二花。荼蘼喻寶釵及麝月,海棠喻湘云與晴雯,桃花喻黛玉、襲人,梅喻妙玉及李紈。芙蓉喻晴雯,菱花喻香菱,牡丹喻寶釵?;镁持兴佟叭悍妓琛?,所飲“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既指花亦指各美。寶玉舊號“絳花洞主”,“神瑛侍者”所化成,當是護花之人.故黛玉《葬花吟》一出他亦落淚,麝月問“開到荼蘼花事了”之意被他隱去,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寶玉《怡紅快綠》末句“對立東風里,主人應解憐”,警幻仙境中的游歷皆暗示他與諸美命運相通。曹公為大觀園營造一花世界,虛實中諸花為象征,并借花以暗示人物命運,這一觀點前人所論多矣,故不贅述。
(二)暗借鳥比女兒骨
二十七回芒種時眾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以花鳥并舉比眾芳美貌。黛玉作《葬花吟》,以葬花為題,也借鳥言情,寫燕子、杜鵑,“花魂鳥魂總難流,鳥自無言花自羞”句花鳥同現(xiàn),下句“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黛玉自擬為鳥,尋覓香丘。七十回《桃花行》“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七十六回湘云、黛玉聯(lián)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二十六回黛玉因晴雯、碧痕拌嘴被困門外,于花陰下哭泣,詩云“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三十五回瀟湘館廊下的鸚哥“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吟《葬花吟》,鸚哥見證黛玉生活,她亦如籠鳥,身不由己。為釋悶養(yǎng)的鸚哥,反凝著悶與愁。三十六回賈薔為討齡官歡心買來雀兒,齡官由物傷己讓賈薔散了雀兒又“一頓把將籠子拆了”;五十八回藕官等分散園中使喚時“當下各所其所,就如那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游戲”,借鳥將優(yōu)伶脫離束縛之后自由情態(tài)盡現(xiàn)紙上。
觀侍女名字可發(fā)現(xiàn):十二釵多以花比,丫鬟卻與鳥關系切近。眾芳主角寶黛二人侍女皆以鳥名之。紫鵑是鸚鵡易名,另一自幼跟隨黛玉的名喚雪雁,影射黛玉似杜鵑常啼血,遭際如雪中孤雁伶仃無依。寶釵身邊得力人黃金鶯,喚作鶯兒,如黃鶯深得眾人喜愛。寶玉身邊襲人、佳蕙以花命名,春燕一人與鳥相關,春燕與鶯兒相從甚密,實暗示主子間關系匪淺,第八回鶯燕點出金玉良緣。賈母身邊鴛鴦名雖美滿卻與其命途多舛相背,其它如繡鸞、秀鳳、佩鳳、偕鸞,都是借鳥命名表達錦繡堆富貴冢內眾人的美好愿望,浮華歡愉表象與內里的腐敗頹朽、大廈將傾形成對比。曹公在以花喻美的明筆之下還有一條借鳥比人的暗線,將俗世中眾芳命運、家族興衰容括于內,形成了顯花伏鳥的敘事意象。
三、明比暗喻之意
(一)仙葩警世
《紅樓夢》伊始絳珠仙草在太虛幻境內靈河畔生成,至凡間償債,眾芳原自仙境而來?;ú粌H指女兒品格容貌還有警世之用,也是仙境世界的象征。如荼蘼喻寶釵清冷堅韌,又似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明艷,海棠喻湘云及晴雯的爛漫,紅梅喻妙玉離俗美艷,老梅比李紈寂寥風骨,芙蓉喻黛玉幽怨清愁及晴雯風流嫵媚,菱花喻香菱清新可愛等。以上種種性情品貌都顯現(xiàn)出園內眾美有不為世俗沾染的天然美好,是自仙境化來的本性。
眾美與仙境的聯(lián)系并不完全,黛玉初見寶玉只覺得眼熟,隱約中惦記木石前盟,顧忌金玉良緣和麒麟。凡俗中其實以花木,或寄托于花木的詩文之讖來表現(xiàn)仙境的存在,以此達到設置仙境的目的:警世。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寶玉言“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指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后又言“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被臼侨说闹海瑯影岛c化命運之意。麝月掣簽文“開到荼蘼花事了”,寶玉看后忙將簽藏了以喝酒岔開。窺得深意但避開不言。黛玉所作《葬花吟》末兩句“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此處借悲落花道出悲眾芳的讖語,最終花落人亡,諸事難留?!短一ㄐ小分幸嘤小皽I干春盡花憔悴”一句,悲桃花也是警黛玉。寶玉《芙蓉女兒誄》在黛玉說后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意,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忡然變色”,文已至此感受比寶玉面對“荼蘼”簽文時更勝,此句徹底釋出二人命運,不怪黛玉忡然。于七十九回寶玉已然意識到女兒悲劇命運在愈演愈烈,寫紫菱洲翛然之景:“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币灰骨镲L,菱花消散也是警寶玉、香菱二人。
(二)凡鳥歷世
鳥是俗性、俗緣、俗世命運的象征,不同于仙葩高于世俗之態(tài),如曹公所說即“凡鳥”。紅樓夢十二曲被視為總曲的“飛鳥各投林”,便全寫凡俗之事:為官富貴、有恩無情、虧欠淚命?!邦A知命短問前生”一句可知凡鳥命運皆前生仙葩所定,凡鳥即是眾人塵俗生活的象征,點明眾人命運“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北娒蓝妓气B為食而來,各有因由,或為托孤,或為前途,或為生計,都因凡俗所礙,再不如仙葩品貌澄凈天純。
三十回寶官、玉官與襲人等縫了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的翅膀積水中玩耍,此時正是伏中的驟雨天氣,禽鳥俱隱不得飛,翅膀一縫,更加重沉郁束縛、被壓抑之感,象征園中游戲女兒們,縱在安逸舒適的富貴鄉(xiāng)中仍逃不開頭頂密云,掙不脫身上枷鎖,與黛玉廊下的鸚哥都是不得自由。前文所述丫鬟多以鳥為名,又與其主命運相連,黃金鶯音色美妙多豢養(yǎng),寶釵好似籠中鶯,人多詬病務俗圓滑,實則掙不脫牢籠,便只能以凡俗所期之聲向人乞憐。雪雁是黛玉自姑蘇帶來,她自別鄉(xiāng)時已成雪中孤雁,不得歸處,紫鵑暗示她如杜宇啼血的病體,孤雁離鄉(xiāng)、杜鵑啼血都是黛玉俗世經(jīng)歷,紫鵑在寶黛間所起的見證、牽引作用更將前恩化成現(xiàn)世之情。秋桐于王熙鳳好似幻境中的冰山,鳳凰終將無處可棲,預示日后惶惑之態(tài)??v然似齡官讓搗了鳥籠,也無法真的超離凡塵,如芒種時湘云等所觀鶴舞,眾人似鳥進行情節(jié)固定的生命體驗。鴛鴦、繡鸞、繡鳳、佩鳳、偕鸞,以上諸人名實之間形成的對比更說明凡鳥為俗世欲念的象征,其結果是一場空。
借花落鳥離之景,曹公最終堪破時空的虛無,相較于生命的虛空更具悲劇意味,如二十五回為救寶玉所念的佛偈中“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超越所有的空間才能有生命的超脫,“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碑斏囊庾R掙脫空間的維度,此空間內時間線上的經(jīng)歷自然也失去意義,生命最終無束縛、無掛礙。此時無論幻境仙葩或是俗世凡鳥都是虛空,這天地間虛虛實實終是一場大夢。
參考文獻:
[1](宋)李昉等撰.太平禦覽[M].北京:中華書局, 1960.02.
[2](清)張英等奉敕撰.淵鑒類函[M].上海同文書局, 光緒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