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第一部我要記下的是《威尼斯疑魂》(1973),這部電影前半段,懸念張力十足,可是越看越有錯覺——這不是希區(qū)柯克的電影嗎?時間碎在了各種水城景觀的空鏡之中。電影史上有名的“以假亂真”的情愛片段,就發(fā)生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刻——做愛場景與事后夫婦穿衣的鏡頭,交叉剪輯。效果是“時而交纏,時而分開,時而當下,時而未來,時而激情四溢,時而心事重重”。
電影1小時9分40秒,我看到建筑師約翰送走妻子后,也很無聊地坐在船上,這時他身邊駛過一艘船,他意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勞拉,身穿黑色葬禮服,站在那艘船的甲板上,在他呼喊妻子名字時,船匆匆駛過,很快不見蹤影。隨后,他企圖找到妻子。
就是這個瞬間讓我徹底醒了。記住了英國導演尼古拉斯·羅伊格。他比希區(qū)柯克擅長寓言。
——約翰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結束,電影結局已包含在他眼前的事物里。雖然,約翰不相信死亡預言,但他一定要找到妻子,也就是勢必奔向我們都知道的結局。紅衣小女孩作為他們的女兒,在電影開篇溺水而亡。在約翰從威尼斯尋找自己妻子的過程中,這個紅色幽魂不斷閃現(xiàn)。
可以說,任何電影中,威尼斯這座城市都沒有這么古老而不祥,陰郁而鬼魅。電影片名Don't Look Now直譯成“不要看現(xiàn)在”的話更好,在一部關于時間的電影之中,我們的現(xiàn)在包含我們的未來,未來中依稀可見過去。
這時候,謎團已解開,我可以告訴自己,最莫名其妙的“紅衣小女孩”的意象,的確是昔日最美妙的象征。
第二部是我最喜歡的導演阿巴斯的《特寫》(1990)。一個叫薩布齊恩的失業(yè)油漆工因為喜歡電影,冒充伊朗著名導演穆赫辛·馬克馬爾巴夫,取得有錢人阿漢卡赫一家的信任,騙錢拍片的故事。法官在法庭上問這個青年為什么要冒充馬克馬爾巴夫,薩布齊恩說了一大堆關于藝術、電影的話,大家顯然對他的扮演有些無奈。
真正的答案在46分50秒處揭曉——
“因為,他們尊重我?!奔o錄片唯一的道德是尊重。這個尊重折射出年輕人在社會上的遭遇——“……如果我讓他們把樹砍了,他們就會砍,在此之前,沒人會順從我做這些事,因為我是一個窮人。”
1小時29分28秒,假冒導演的薩布齊恩在監(jiān)獄門口,見到導演克里斯·馬克馬爾巴夫時,他哭了。
這部電影有意思的地方是真實與虛構的關系——阿巴斯的電影大部分都有這個標志。
青年薩布齊恩為自己虛構導演身份,這讓他精神壓力得到了緩解。而當真實的導演用摩托車載著他,去給阿漢卡赫一家道歉,他們在伊朗的街頭穿梭。青年甚至買了一盆花。
電影結尾定格在青年抱著一盆花的鏡頭,那一刻他大概也得到了自己內心的原諒。
第三部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導演的《兩生花》(1991),講一個女人的兩面。我迫不及待說出自己在這部電影里不大不小的發(fā)現(xiàn)。
首先是24分31秒處,是一個拎著兩包東西的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著。她把重物放下又拿起的動作,在鏡頭中,停頓足足7秒之久。當女主人公維羅尼卡推開窗,大聲說“夫人,讓我過去幫你”,老婦人卻默然地走開了。
再到1小時 02分,老婦人的形象又出現(xiàn)在窗外,這次維羅尼卡用了10秒,注視著老婦人越走越遠。
老婦人兩次出現(xiàn)似乎與電影的主線無關。兩個老婦人是否同一個——看上去,她們長得也很像,但通過背影能知道的是,她們都是風燭殘年的象征,都是女人老去的象征。
在兩個年輕女人的故事里,老婦人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次?
——年輕與衰老有對應關系,像《兩生花》里兩個身在不同國家、同名同貌的女孩一樣。在時間的另一個刻度點,還有一個蒼老的自己。
臨老的時光,像天黑下來。天黑亮燈,而人老了,那道光在哪里?提到光,我下意識地會想起身處電影院的感覺,卻沒想過這和人生有什么關系。
人之“蒼老”意味著時間的終結,那是一種迫近的感受,或者我們可以試想一下“臨死”,對于這種感受,英國人亨利·菲爾丁說:“人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臨死?!?/p>
第四部電影《阮玲玉》(1991)還得從錄像廳時代講起。我對錄像廳的記憶就是香港電影。當年我還在上小學,總是擔驚受怕地看電影,錄像廳在一個公園對面,東邊是圖書館,西邊是民宅或公共澡堂已經記不太清了。錄像廳總是站滿高矮胖瘦的社會小青年,有時候他們還會喝酒。我們這些學生只能靠在角落,有幾次放打架、追逐的片子,錄像廳里也隨之蠢蠢欲動,誰挨到誰,就開始罵、開始動手。錄像廳瞬間充滿了跟片子一樣的江湖氣氛。
我在錄像廳里看到過一張臉,那張臉在這些回憶情節(jié)中閃過,我卻不知道她是誰。高中肄業(yè)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擠在一堆人中看到了《阮玲玉》。我心中的那張臉,就是從這部電影開始有了名字,那就是張曼玉。這部電影有意思的是,總在角色和真實人物之間搖擺,張曼玉一會兒是張曼玉,一會兒是阮玲玉。
這種恍惚的感覺,像記憶。張曼玉的臉還是那張臉,身體里卻裝著我完全不認識的阮玲玉的靈魂,就在我看這部電影時,似是而非地,存在于銀幕上,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記憶中。
第五部電影《銀色·性·男女》(1993),改編自在國內很火的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的作品——不是具體某部,而是九部短篇小說和一首詩歌。導演奧特曼說過,“我把卡佛的所有作品視為一個故事”。
其實,卡佛的作品的確很像一個大故事。他有一篇小說叫《家門口就有這么多水》,寫一個丈夫與人合伙殺死了一個女孩。后來,他想用同樣的手法把妻子也殺了。到底女孩是不是丈夫所殺?到最后被沖淡在看似隨意的對話中。最后夫妻回到了日常的睡前閑聊——“我愛你?!彼f。他還說了些其他的,我邊聽邊慢慢地點頭??ǚ鹦≌f為人稱道的是瑣碎、日常、陌生,但這就是生活。
一對夫妻看上去很平常,你忽然發(fā)覺不太對勁,丈夫有些形跡可疑,因為一些不熟悉的細節(jié)改變了你對常規(guī)生活的看法。你現(xiàn)在覺得那個女孩很可能被這個丈夫殺死了。更有意思的是,你覺得丈夫還想把妻子殺掉,所以你靜待一切的發(fā)生。
“雷蒙德·卡佛和我的世界觀也許都有點黑暗。對于那些看似隨意的事件的相似的看法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睂а萘_伯特·奧特曼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喜歡黑暗的卡佛,多過喜歡陽光的麥卡勒斯。
第六部《伊莎貝拉》(2006),按時間順序,再次回到香港電影。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澳門,時間是1999年回歸前48天。父女之間的故事從電影的中間位置才開始。
解釋一下這個故事:
好色警察在若干年后遇到自稱是他女兒的人,并且對他死纏爛打。而這對父女在彼此了解的過程中,重新找回了各自人性中最溫情的一面。
記得最深的是那種父女之間的小幽默,例如女兒和父親在半夜一起提著大袋子搬家的姿勢,或者在車禍現(xiàn)場看狗時候,父親對女兒的玩笑——
她本來以為自己的狗肯定死了,可是一看卻是父親和她開的玩笑。它是女兒與父親在上帝面前的承諾。
第七部《太平輪》(2014)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電影中女人的心境,我稱之為“愛的焦灼”——從底層女章子怡、富家女宋慧喬,到因戰(zhàn)爭而想愛不能愛的日本女孩長澤雅美。分別與她們對應的,是佟大為的患難之愛、軍官黃曉明的街頭之愛、金城武的悲劇之愛。導演標志性的鴿子會變成海鷗,兄弟情會變成愛情,本質上還是一樣。
一個是會配合情境飛翔,一個是會讓人愿意為之放棄生命。這是一部愛情片。從片中章子怡那個角色要買船票,說一定要睡遍全上海的男人中,看得出導演把關系轉移到了女性身上,請注意——是睡,而不是被睡。女人主動爭取著自己的命運,掌控著自己的愛情。
《花樣年華》臺詞說“如果我多一張票,你會不會跟我走”,這就是愛情;《太平輪》里佟大為演的那個通信兵說“我拼著命活下來,我就是想再見你一面”,這依然是愛情。
災難面前,一艘大船如何隱喻時代?
“與其把生命交給戰(zhàn)爭,不如獻給愛情”只是一種選擇,一種一點不浪漫,甚至顯得狹隘的選擇??墒侨松鵀槿?,又總是無奈重重。
第八部要說的是比較受爭議的《道士下山》(2015),我覺得它的主題比電影本身有趣:“是山,就得下;下去了,就是機會。”
——這是一個正能量的人生設計。
“道士”不只是指具體的人物,我覺得電影還有另一種解讀的空間——對電影中若干段故事,道士的意義是“看到了,就參與了”。秉承師父下山前告訴他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是一個參與者,一個參與度不夠的參與者,因為對于山下這個世界,他很多時候是無法參與的??吹胶霉Ψ?,就帶著一張笑臉迎上去:“你教我吧?”
他沒有那么多擔心,萬一人家不教給我怎么辦?
道士這個人物是一根針,串起了一部分師徒與父子、門派的戲份,一部分戰(zhàn)場上結識的兄弟、師徒、師兄弟的戲份,還有一部分兄弟、師徒面對妻子背叛的戲份。
小小的道士,就像人生中的一條小船,山下的世界則是一片汪洋。這是我對這部電影的理解——它的意義不在于展現(xiàn)一個多么正確和積極的航向,而在于隨波逐流,磕磕絆絆地成長起來。
最后半部電影是我2017年籌備拍攝的一部愛情電影,一男一女一夜,以為會發(fā)生了什么,卻什么也沒發(fā)生。故事就是這樣,人生也應如此。這年4月中旬,我大概落實了投資,就開始朝著一部電影而去。是什么想法讓兩人相見,又是什么力量支撐他們放棄欲望,平靜地度過一夜?
這些問題在我5月份勘景的路上,才匯聚到一個詞語上:痕跡。人和人的關系像是彼此在心中留下的痕跡??本盎貋?,我就著手在劇本開頭加了一段看似與主線無關的車禍戲——表哥在我籌備電影的那段時間車禍去世了。車禍是路上的突然事件,預示著一個種對原來生活的破壞,也是表明了一次重新開始。
8月10日,項目停下的那天,這部電影在我心中已經完成了一半。從最初的概念,走到人物栩栩如生,從兩個人的故事,發(fā)展到兩段記憶重疊,又分出兩種人生軌跡——我已經很享受這個創(chuàng)作蛻變的過程了。
導演李滄東說過“電影不結束在燈光亮起的一刻,而是結束在觀眾生活中的某個瞬間”。山中一夜,兩人下山,人生照常。作為導演,我最堅定的一點,就是堅持讓這部愛情電影結束于明亮時——
早晨5點多,男主人公開車經過來時遇上的車禍現(xiàn)場,路邊已經什么都不在了。車駛入隧道后,畫面全黑,電話鈴聲響起,一塊發(fā)光的手機屏幕顯示出,剛在賓館分開的女主人公的名字。他沒有接電話,車沖出隧道,迎著一天里最明亮的陽光,飛馳而去。鈴聲一直響,在片尾字幕升起的那一刻淡去……
直到那時,“愛情”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