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陽
像平常一樣,我與妮娜逛街的時候,整條街都在向她“行注目禮”。我問妮娜,為什么她總能如此動人?總能如此精確地把握時尚?妮娜嘻嘻笑道:“這還不簡單,只買名牌呀……你很難每次都買到名店里最難看的那件吧?”
最初的妮娜只能算是一塊璞玉,我們一起逛后羅街挑選五元一包的絲祙時,我絲毫不覺得這個黃毛丫頭與美女有什么關(guān)系。讀職專的時候,妮娜留起了長發(fā),漸漸開始顯出秀氣。畢業(yè)后她到酒店做了“鞠躬小姐”,每天站在門口十來個小時,因為年輕,并不覺得如何吃苦。幾個月后,妮娜就遇到了后來的老公梁杰。
梁杰對妮娜的慷慨,用一擲千金四個字也不為過,想什么給什么,想不到什么就教什么。年輕的妮娜正是兼收并蓄的年齡,辭了工作每天去上形體課、美容課、珠寶鑒定課……“享受”便是她要做好的最大功課。昂貴的衣飾買回來,過些日子便感覺老土,扔了再買,買了再扔……一套套霓裳與首飾被淘汰掉,那寶氣卻熏陶了一個女人的骨血。妮娜的美麗與日俱增,妮娜與時尚越來越貼近……她就是這樣被雕琢成一顆光彩奪目的寶石。
梁杰是位年輕帥哥,家境很不錯,老爸十分能干,掙下了偌大的家私供他享用。因此梁杰不愛讀書,和妮娜一樣,只喜歡四處游蕩什么也不做,最愛最精的只是吃喝與玩樂。
大學(xué)畢業(yè)我在公司賣力工作,妮娜常挽著各種品牌的購物袋上來看我。坐在忙碌的OFFICE里她氣定神閑,慢慢拆著新衣的包裝,偶爾印一印唇彩,懶懶看著我為五斗米撲來撲去。
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少話題,當(dāng)妮娜向我絮絮品評各種手磨咖啡之口味差別,我便知此時的她已非吳下阿蒙。妮娜出手闊綽,又精心研究最時尚的服裝、首飾、香水、跑車,頭頭是道,因此成為沙龍里最受歡迎的人物。人們都來聽她,看她,仰慕她,把她當(dāng)成時尚的化身。哪個頗有頭面的圈子會不知道妮娜?許多人以結(jié)識她為榮。妮娜人生中所有的工作,就是到處給人機(jī)會仰慕,就是去享受那種如明星般優(yōu)越的感覺。
結(jié)婚三年后,妮娜突然之間瘦了不少。我問她,她說她長大了。
當(dāng)時我并沒有懂她的意思。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人,怎么還會長大呢?
后來妮娜把韓傾介紹給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些事一定已經(jīng)發(fā)生了。韓傾是一個難以形容的人,他看上去那樣年輕,言談舉止卻如此老成。穿著10塊錢一件的白T恤,氣質(zhì)依舊高雅,緩緩講述但丁與尼采,向我們解釋中西文化之分別。
妮娜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他,那種神情和最初對梁杰的崇拜又是不同。她的眼神是亮晶晶的,目光里不再有小女孩的狂喜,而是一個女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仰慕與熱愛。妮娜向我傾訴心事,“他在派對里看見了我,聽我說話,請我跳舞……他當(dāng)時目眩神迷。韓傾欣賞我的品味與優(yōu)雅,他說尋找了很久很久,才終于遇到我這樣一個精致的女人?!?/p>
我相信她的話,她有足夠的實力讓十個韓傾來愛上她??墒菍τ谶@件事,我什么也不敢說。妮娜已經(jīng)是結(jié)了婚的人,一段情的緣起緣落要復(fù)雜得多,難道她真要因韓傾而背棄丈夫?妮娜幽幽嘆息一聲:“我認(rèn)識梁杰時只有十八歲,二十歲就嫁給了他。那時還太小,不懂什么是男人,也不懂什么是愛。如今我懂得了,就總要為年輕時的貪婪付出代價?!边@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卻將帶來一個家庭石破天驚的變故。
我忍不住提醒她:“韓傾只是位教師,他自己還住在宿舍里,如果你們在一起,要靠什么生活?”妮娜咬咬小小的下唇:“我不怕,我還年輕,可以出去工作。他也有固定收入,我們會生活得很好的?!薄翱墒?,你要知道,韓傾一個月的收入,還不夠你腳上的這雙鞋。”妮娜顯然也震驚了一下,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久久沒有回答。我郁悶地低下頭,想象不出美麗的妮娜將會面對什么。
終于,妮娜的詭秘行蹤令梁杰大為惱火,二人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最后妮娜什么也不說,轉(zhuǎn)過身就走出了家門。她在電話里對我說:“吵架倒也算好事,從前是兩個沒有靈魂的人,哪里吵得起來?!蔽也恢搶λf些什么才好。
韓傾很快租下一間房子,本來我是不想去的,可妮娜一再地打電話,終于我還是去看她了。那是一套只有三十平米的房子,房間還沒她原來的臥室大,而妮娜卻在這里活得神采飛揚(yáng)。她斜坐在地上的床墊子收拾舊書:“看,全是他的書,他是一個那么好學(xué)的人?!笨瓷先ニ浅7浅8吲d,美麗的愛情總是女人最好的新鮮血液。
“我很愛韓傾,和他在一起,那種心醉沒法用語言來形容?!蔽乙部吹贸鰜?,這次背叛給妮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可是妮娜,”我忍不住對她說,“一切才剛剛開始呢……”
過了沒有多久,韓傾微薄的收入便令他們捉襟見肘。妮娜沒有錢去沙龍,沒有錢去逛街,每天只能干等著韓傾下班,她終于悶了,不得不出去尋找工作。這時妮娜才知道,原來自己什么也不會做,即使那些收入很低的工作,她也沒有足夠的技能勝任。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碰壁,妮娜只好到商廈做了專柜導(dǎo)購員,她拿著說明書苦苦背誦,得將這些從前不屑一顧的品牌爛熟于胸。站在柜臺里她向我抱怨:“薪水只有那么一點點,卻要站到我腰腿發(fā)酸。每天應(yīng)付無數(shù)難纏的顧客,為多賣一瓶廉價護(hù)膚水向人不斷羅嗦?!蔽彝榈攸c著頭,再美麗的妮娜,此時穿上制服站在這里,也沒有人會多看她一眼。服務(wù)行業(yè)何其需要耐心,一向被人捧進(jìn)云端的妮娜,哪里見過別人的挑剔與爭執(zhí)?她的神情間多了一分疲憊。
妮娜看看我手中的文件袋:“你們公司環(huán)境是不錯的,幫我問問,我能不能到那里工作?”我不想騙她:“那里不會要你的,對學(xué)歷和能力的要求很高,類似的地方你也都不必再打聽。”妮娜沉默了,我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你不要沮喪,一個人的時間花在什么地方是有數(shù)的,這些年你也算吃過花過享受過,既然今天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拿得起放得下才好?!?/p>
一個月后,我竟然在農(nóng)貿(mào)大廳遇到妮娜,她喊著我的名字,我認(rèn)了片刻才認(rèn)出她來。妮娜穿著顏色不清的牛仔褲,頭發(fā)用橡皮筋扎在腦后,左手提著一袋青菜,右手抱著幾袋酸奶,這哪里還是那個仙女般的妮娜呢?她一路走一路向我訴苦:“韓傾工作那么辛苦,買著吃又太貴,我只好學(xué)著做飯……原來人的嘴是填不飽的,買來洗,洗來做,做來吃,吃完再洗……現(xiàn)在我骨子里都有一股油煙味,每天一睜眼先想今天的柴米油鹽?!?/p>
我聽得無限辛酸,只好換個話題,“梁杰有沒有找過你?”“有,他總打我的手機(jī),我說我在外地同學(xué)家。畢竟是我負(fù)了他,我不敢告訴他真相。”對于梁杰,妮娜此時的口氣突然緩和了許多。
我想了又想,忍不住問出來:“妮娜,現(xiàn)在你是否后悔?”妮娜迷惘地望著前方,“我說不清……有愛,總是好的??墒沁@愛的代價,我真的始料未及……”她擦擦額角的細(xì)汗,“現(xiàn)在照著鏡子我常常會想,這就是我嗎?真的就這樣蓬頭垢面下去?真的就在這樣的日子里磨下去?我好像不適合這種生活,原來我所擅長和喜歡的,都不在這些?!?/p>
我停住腳步:“你和韓傾還好嗎?”妮娜無語,緩緩向我轉(zhuǎn)過頭來,我們互相打量著,心里都知道妮娜此刻滿面風(fēng)霜。突然之間,她慟哭起來:“我們開始吵架了……竟然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生活里一些瑣碎庸俗的事!我的愛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這樣的問題我真的無法回答,也許,也沒有人能夠回答。
又過了沒有多久,妮娜哭著跑來找我了。她多日沒有打理的卷發(fā)亂成一團(tuán),從前每周做一次手膜的小手粗糙不堪。她從皺皺巴巴的錢包里扯下一塊衛(wèi)生紙來擦鼻子,一件簇新的中檔毛衫沾滿了灰絮?!绊n傾不再欣賞我了!看也看得出來。今天他居然問我,為何買這么貴的衣服?可是你知道,這件衣服還不夠我從前的一件內(nèi)衣錢。這陣子他總是問我,難道就想做導(dǎo)購做到老?他總是說,現(xiàn)在的我和從前那個優(yōu)雅美女根本不是一個人……”
我想是的——妮娜擅長的不過是吃喝玩樂,在那個世界里她是公主,是枝頭的鳳凰;離開了養(yǎng)熟的環(huán)境,沒有錢去體驗名牌內(nèi)衣,沒有錢去甄別名貴香水,不能走在時尚的潮頭浪尖,她的本事哪里還有施展的余地?韓傾最初愛上的,不過是她的品味與風(fēng)采,失去了這兩樣,妮娜便不再是妮娜。
這一點,她終于也徹悟了。
關(guān)在我的宿舍三天三夜,韓傾并沒有打電話來。妮娜每次睡醒都急急地查看手機(jī),那樣子實在可憐。她現(xiàn)在身處的矛盾復(fù)雜而激烈,仿佛是女人一生矛盾的集合——愛與不愛,過去與未來,現(xiàn)實和理想,堅持與妥協(xié)……妮娜的心就在這中間輾轉(zhuǎn)反側(cè),進(jìn)退兩難。
然而她終究還是愛韓傾的,最后她問我:如果與梁杰離婚,是否能得到一筆財產(chǎn)?也許她想做的,是在愛情與金錢之間尋找一條中間道路。對于這件事我并不贊許,還是帶妮娜去見了一位律師朋友。律師說:“按照法律你能得到的很少很少……”
頹然走在春寒微冷的細(xì)雨里,妮娜不知不覺抱緊了雙肩。
默默走了很久很久,忽然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有一種無尾熊叫作考拉,它們只能吃一種食物,那就是桉葉。無論是玫瑰桉還是甘露桉,離開了桉葉它們就無法生存,離開了桉葉它就不再是考拉。只是有時,它們自己并不知道。”
妮娜聽了這句話沒有轉(zhuǎn)過頭來,她無聲無息地哭了。不用很久的困頓和磨難,就足以使她明白,在這場背叛里,是她低估了自己對金錢的依賴。強(qiáng)大的物質(zhì)早已成為她的桉葉,她已無法離開其生存下去,榮華富貴正成為追求真愛的巨大籌碼。即使在那樣的風(fēng)花雪月之后,妮娜,也只能選擇向自己妥協(xié)。
當(dāng)考拉離開桉葉,已沒有人能改變那既定的悲哀;當(dāng)考拉離開桉葉,我們只能在心底默默為之嘆息。